第2章
他拉我在沙發同一側坐下,又叮囑秘書沏上好茶。 等待端茶的空隙,他瞇起眼睛細看我的臉。神色間,像是檢查一臺塵封許久的實驗儀器。 “聽說你改行做了程序員?!?/br> “純屬心血來潮的改行——想著既然換了一座城市生活,就干脆徹底換個活法?!?/br> “不錯啊,新興行業,前景無限?!?/br> “別拿我開玩笑了。拿命換錢的行業。每天都往死里加班,累得白天黑夜都分不清。倒是因此沒工夫想多余的事,睡眠安穩了許多?!蔽噎h視稱得上寸土寸金的辦公室,“事業發展很順利啊?!?/br> “哦。還可以?!彼倏纫宦?,“托你的福?!?/br> “我?” “這家公司的主營業務,與你離開時并無區別?!彼\懇地說,“只是規模擴張了而已?!?/br> “你就別謙遜了,”我笑道,“我辭職前,所謂的投資公司,不過是裝點門面的虛名。本質是一支小小的銷售團隊,連固定辦公場地都沒有。短短五年就發展成集團的規模,怎么想都是你的功勞?!?/br> “客套話就免了?!彼届o地應道,“你很清楚公司的主營業務是什么吧?對于執意搞這門營生的我,想必也不怎么看得上眼?!?/br> 我無言以對。從未考慮過這一問題。況且,對眼前之人抱有喜歡或厭惡的二選一感情,似乎并不合適。 我字斟句酌地解釋:“與個人情感無關,生意是另外一碼事……” 他抬起一只手,阻止我說下去。 “不必那么小心翼翼,也無需顧及我的感受。選擇這條道路時我早有所覺悟?!?/br> 沉默降臨,厚重的隔音墻壁連我們僅有的說話欲望都吸走了。劉北安慢慢轉動掌心的銀打火機,遲遲未點煙,大概是顧及煙味過敏的我。 “到這里來,不只想聊聊職業規劃那么簡單吧?”他問。 “想談談從前的事?!蔽腋纱嗟鼗卮?。 “好呀,歡迎之至,從前的事?!?/br> “是蘇喻的事?!?/br> “哦?” “關于她的死?!?/br> 劉北安瞇起眼,隨即又釋然般的舒展眉頭,揚起若有若無的笑意,“換做別人,這般直截了當地提起她,我早下逐客令了?!?/br> “明白的?!?/br> 他向后弓身,背靠沙發軟墊,仰頭,閉上眼。 “可以的話,真想忘掉那天啊?!彼f。 “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br> 我與劉北安大學就認識了,踏入社會階梯后,也一直是親密好友。年輕時我們都一文不名,堪稱當代rou絲青年的典范。周末一起去燒烤攤擼串喝酒,一起打臺球,直到蘇喻失蹤的那個雨夜。那之后我們再沒見過面,電話也沒打過一個。 蘇喻是我們共同認識的一個女孩。 說是失蹤,其實離確認死亡僅僅一線之隔。十一月七日深夜,監控攝像頭拍到了她從跨江大橋上一躍而下的畫面。那段時間氣候反常,每日都下著不間歇的密雨,江水暴漲。搜救工作得到了漁民的協助,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終究還是不了了之。 關鍵的遺體沒找到,葬禮也遲遲未能舉行。 至于墜江的原因,對外宣稱是意外,其實是自殺。 我是作為關系人之一被警方傳喚調查時得知的,最初完全不肯相信。 “不可能的,她不是那種想不開的人?!?/br> 負責筆錄的民警抬起頭,眼眶黑且沉陷,“知道我們派出所每年處理多少起自殺案嗎?50多起。周周都有人從橋上掉下來,跟下雨一個樣。你這話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br> “有證據嗎?拿出證據來!” “等下就輪到你看監控認人,好好想想吧!凌晨兩點,沒那方面的想法,誰會一個人跑到橋上吹冷風?” 稍后我就明白他說的是實話。監控攝像雖然模糊,但畫面里的人無疑是蘇喻。她身穿一件黑色羽絨服,長發在腦后扎成馬尾,可以一覽無余地看清整個側臉。 我久久地凝視監控畫面,任何外界的聲音都聽不到。整個世界成了無聲的太空艙,警察的問話變為了靜音畫面——只能瞧見他們頻繁的張嘴閉嘴。 蘇喻在視頻里總共出現了十秒,看不清表情??珊翢o疑問,她是以自己的意志走上橋面的——沒有任何人引領或跟隨,腳步毫不遲疑。 從那天起,我一直難以釋懷地活著。這期間盡管換了生活的城市,換了工作,卻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每天清晨,我按鬧鐘的提示睜眼、洗漱,咀嚼超市買的面包干。擠地鐵上班,在工位上“砰砰砰”敲擊鍵盤,編寫代碼,一成不變的重復。但世上不存在完美無缺的代碼,人的行為模式也會時不時出點故障。夜深人靜時,我??嗫嗨妓鞑煌!K喻的死既無遺書,也沒有能推想出的動機。真正的原因,我甚至懷疑她自身也不甚明了。 我不再同任何人有工作以外的溝通,包括劉北安。他也默契般的不再聯絡。想必我們擁有同樣的感觸——過去的共同記憶,已變成了喚醒傷痛的場所,唯有選擇逃避才能平復內心的痛苦和窒息。 我把回憶埋藏起來,埋入深層意識的嚴寒凍土之下。任其隨時間流逝慢慢淡薄,痛感也漸漸消失。然而,昨晚接到的那一通來電,徹底摧毀了我多年來的努力成果。對于蘇喻離世的原因,我再度產生了無數的疑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