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約定
凌蝶兒跌跌撞撞地跑進貧民窟,確認華伯寅沒有追上來才暫時放下心來。 但她并未停住腳步,她知道她現在還能夠走動是因為心中尚有一口氣在支撐,若她稍作休息,那便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她抱著小路閑溪,循著記憶繞過各條錯綜復雜的小巷來到了路閑溪的住所前,輕柔地將他放下。 凌蝶兒原本干凈整潔的衣裳沾滿了塵土,破敗襤褸,全身遍布大大小小的傷口,干涸的血跡和新鮮的血液混雜在一起,污手垢面、骯臟不堪。 但她的那雙杏眸卻似落入塵世的星辰,正在兀自發光。 她細細檢查了一遍,確認他只是看起來有些狼狽實則安然無恙,這才彎起眼眸,笑著說道:“那便就此別過了,小路閑溪?!?/br> 小路閑溪聞言愣了愣,撅起嘴,默不作聲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凌蝶兒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了什么,憑空取出一片竹片遞給了他,笑著說道:“這竹片就當做是我送你的見面禮?!?/br> 小路閑溪小心翼翼地接過竹片,垂眸看著它,卻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這是他第一次收到贈禮,心中似有一道暖意流過,浸濕了他的眼眶,將那長長的睫毛掛上了明澈的水珠,看起來愈發可憐。 妖界本就殘酷兇險、弱rou強食,他身為食素族,位于妖界的最底端,生來便是被欺凌、羞辱的對象,根本無妖在意他的死活,更別提精心為他準備禮物。就連遇此浩劫,其他小妖們也是忙著自顧自地逃命,又有誰會幫助一個險些橫死街頭的小鹿妖? 只有她愿意伸出援手,愿意不惜性命、不顧一切地救他于水火之中,讓這孤苦無依的小鹿妖得以幸存于世。 凌蝶兒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輕輕摸了摸他有些臟亂的銀發,柔聲道:“不必擔心,往后若我們重逢,你只需拿出這竹片,我便會記起你,與你相認?!?/br> “我的小鹿,修行之路漫漫,莫要忘了本心?!?/br> 小路閑溪抬起頭,終于開口說道:“那我們何時才會重逢?” 他的聲音雖仍有些稚嫩,卻也帶上了些許少年的清潤與沙啞。就如同寧與書一般,他只是太過饑寒交迫,才會比同齡的妖看起來都要小一些。 凌蝶兒笑著回道:“在萬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們終會重逢?!?/br> 安頓好了小路閑溪,凌蝶兒總算是短暫地松了一口氣,她以翩蝶劍為支柱,強撐著身子轉身離開。 小路閑溪站在她的身后,安靜、乖巧地看著她執劍離去的背影,一聲不吭地將她的模樣深深地刻進了心底,此生不忘。 突然,他邁開了步伐,跑近凌蝶兒的身邊,卻又害怕她會嫌棄他,只堪堪捏住了她的衣角。 凌蝶兒立即回過頭,蹲下身柔聲問道:“怎么了?” 小路閑溪鹿瞳之中隱有欣喜,他猶豫片刻,鼓起勇氣輕輕抱住了她:“你既然愿為我回頭,可不許反悔了?!?/br> “嗯?”凌蝶兒輕笑一聲,順著他的后背輕撫,笑道,“此話怎講?還請老師不吝賜教?!?/br> 紅暈爬上了小路閑溪被污泥染臟的臉頰,他抿了抿唇,輕聲卻又認真地說道:“在鹿族之中,若鹿妖愿為你回頭,便意味著愿與你永生相伴。我,亦是如此?!?/br> 凌蝶兒霎時有些恍惚,在兩年之前,明月當空、花香縈繞,也曾有個身影站在她的面前,笑著對她說道:“若是殿下呼喚臣,臣也會如殿下一般,毫不猶豫地回頭?!?/br> 原來一切都早有預兆,他早已暗示過她無數次,只是她當初不明白他所言何意,才會一次又一次傷了他的心。 凌蝶兒輕輕抱住了小路閑溪,輕笑道:“好,我記住了,這次絕不會再忘了?!?/br> 待過了一個拐角,走出了小路閑溪的視線,凌蝶兒腿一軟,“砰”地一聲撞在了墻壁上,留下了一個觸目驚心的血印。 凌蝶兒猛地吐出一口血,她的體力已將要枯竭,再難行進一步,但她又不敢讓路閑溪發現她已油盡燈枯,于是只能在他面前裝作并無大恙。 她靠著墻急促地呼吸,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握著翩蝶劍的手不斷地發顫。翩蝶劍早已與她心念合一、不分你我,但這次她竟險些握不住它。 焚盡理智的疼痛席卷而來,蔓延至四肢百骸。凌蝶兒咬緊唇畔忍住了呻吟,失血過多后的冷意蜂擁而至,她彎腰抱住了自己顫抖的身軀,抵著墻掙扎著想要再次站起來。 好痛……好冷…… 鮮血、冷汗與眼淚模糊了凌蝶兒的視線,她晃了晃已經有些發暈的腦袋,艱難地睜開一只眼睛,想要辨認方向。 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呼吸間滿是腥甜。就差一點點……馬上就可以……見到羅迦了…… 死亡離她如此之近,可她不能束手就擒,她仍有未完成之事,仍有未赴之約。怎可,輕言放棄。 求生的意志從凌蝶兒體內爆發,她一手撐著墻,一手執著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她輕輕一揮手,從蒼林玉之中抱出小顏清,身體卻不堪重負,無力地向前傾去,“砰”的一聲狠狠地摔倒在地。 “唔!”凌蝶兒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小顏清,強忍住喉間的悶哼,癱軟在地,仰面猛烈地呼吸,一時半會竟無法起身。 但僅過了片刻,凌蝶兒忍痛蓄力一舉翻過身,抽出腿單膝跪地,側面抵著墻壁,撐著翩蝶劍,一點一點地抬起身軀,在墻上留下了一道道的血痕。 原本已經結痂的傷口又因她的用力過度再次迸發血液,在她腳下堆積成一個黏膩的小水潭。 遠處隱隱傳來鷹唳,凌蝶兒咬緊牙關,邁出自己綿軟無力、傷痕累累的雙腿,就差一點……只要見到羅迦,阿清便能獲救。 金翅大鵬的羽翼扇動之時激起了兇猛的狂風,擦過凌蝶兒的臉頰,吹得有些生疼,卻抵不過她身上的疼痛。 凌蝶兒抬頭望去,已隱約可見那道身著玄衣的身影,他飛得很急,再過須臾便會飛過她的頭頂。 凌蝶兒微微張唇,卻發現自己已無力高聲呼喊,可若是錯過這次機會,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夠撐到羅迦再次尋來。 如今唯一的方法,便是她親手將阿清送到羅迦手中。 她靈力已經基本耗盡,剩余的靈力僅能勉強支撐她稍微走動。 凌蝶兒深吸一口氣,低下頭看向手中的翩蝶劍,輕聲說道:“翩蝶,勞煩你了?!?/br> 翩蝶劍應聲亮了亮光,似在回應她。 凌蝶兒緩緩閉眼,氣沉丹田。 她猛然睜眼,厲聲喝道:“翩蝶,起!” 翩蝶劍應聲離地而起,凌蝶兒猛地一躍而上,穩住了身形。 她透支自己的最后一絲靈力,借用翩蝶劍中的神力,凌空向上飛去。 羅迦在空中疾馳,視線之中忽然出現了一個耀眼奪目、散發著七彩流光的光點,他不悅地皺了皺眉,卻意外地聽到從中傳來了一道聲音:“羅迦!” “誰?”羅迦沉著目光,向光點飛去。 凌蝶兒驚喜地看著飛來的羅迦,鮮血從她的嘴角流下,她只需再堅持片刻,便能將阿清完好無缺地交給他。 可是……鮮血滑下凌蝶兒的脖頸,她的視線愈發模糊不清,手腳都在止不住地發顫,可她和翩蝶都快要堅持不住了。 這已經是她的極限,她的征程,即將終止…… “羅迦……”她咳出一口血,用力將顏清拋向羅迦,“接住阿清!” 羅迦轉瞬即至,穩穩地抱住了小顏清,他下意識地彎下腰想要握住她的手,可是凌蝶兒卻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蝴蝶,支離破碎地向下墜去。 小顏清緩緩睜眼,懵懂地看著她翩然墜落,他向她伸出手,卻只是堪堪地擦過了她的指尖。 她是誰? 他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陣疼痛,她為何在哭? 一滴眼淚從凌蝶兒的眼角流出,她分明在墜落,可那滴淚在她的視線之中卻仿佛向上飛去。 見顏清終于安全,凌蝶兒收回手,她留戀地看著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握住了與她共同墜下的翩蝶劍,哽咽地輕聲喚道:“翩蝶……我的翩蝶……” 凌蝶兒的身體出現了不計其數的裂紋,在半空中化為虛無縹緲的光影,逐漸消散。世間再無她的痕跡,她就像從未出現過,從此杳無音訊。 “啪嗒——”一滴眼淚落在了小顏清的臉上,這是她留給他的,最后的印記。 黑霧貪婪地籠罩住凌蝶兒的身軀,像是在庇佑它的愛人,又像是在引誘著她沉淪墮落。 凌蝶兒似乎做了一個噩夢,夢見羅迦將顏清帶回了宮中,見到了身受重傷的云見懷、面色凝重的鳳棲瑞,也見到了……與世長辭的顏無瑜、安挽緣和柳成源。 從此,一切天翻地覆。 前任妖王隕落,現任妖王年幼,狐族深受重創,樹族根基被毀,豹族元氣大傷;虎族、蛇族沆瀣一氣,組成了妖界最強大的勢力。 羅迦成為了唯一的幸存者,或許亦是不幸者。他終日被愧疚所折磨,卻又必須掩飾悲傷,重振旗鼓,放下與鳳棲瑞不死不休的憎惡,共同輔佐年幼的妖王陛下主持大局。 前任妖王陛下溘然長往,妖界上下嘩然無措,虎族、蛇族倒打一耙,將矛頭指向狼族與已經過世的前任妖后,污蔑他們有不臣之心并且密謀已久,甚至主動請纓前去殲滅狼族,以示忠誠。 二族煽風點火,輿論直逼妖都。羅迦自然知道他們賊喊捉賊,可他清楚又有何用?金翅大鵬作惡多端、狂妄自大,毫無信譽可言,在德高望重的二位族長面前,沒有確鑿的證據,無妖會選擇相信他。即便鳳棲瑞出手,羽族亦會被牽連,背負“同謀”的罵名;若是他對二族動手,妖界必然亂上加亂,從此再無寧日,他不能毀了他們以命相護的妖界。 證據?若他當日并未離開,若他不孤高自傲,若他聽從二哥的勸誡……這一切悲劇本不該發生,萬般因果皆他羅迦一手造成。 這局已然無解,羅迦何其驕傲,卻只能選擇退讓,暫避鋒芒。 狼族之事羅迦本想日后再議,可未曾想虎、蛇二族竟越過他直搗黃龍。待他趕到狼族,為時已晚,只救下了一個襁褓之中的小狼妖。顏清給他取名為“言慎”,這個孩子無法姓安,也無法姓顏,只能取同音字“言”,亦是顏清為了提醒自己能夠謹言慎行,不留把柄。 后來二族將狼族全滅的罪責推卸給他與顏清,從此在萬妖看來,狼族謀逆已是鐵證如山,故而才會被妖王陛下下令所滅,狼族名聲毀于一旦,再無澄清之日。 到最后,他什么都沒有處理好,一事無成。 云見懷與他對視良久,除了柳成源的遺言,其余一言不發。他與他一樣,都將終身陷于無盡的夢魘之中,痛不欲生。曾親密無間的兄弟,從此再未見面,形同陌路。 羅迦最后一次見到錦如菱,是在妖王宮中。她曾被柳成源保護得很好,化為人形之后便沒有經歷過任何苦難。但原本單純善良的錦鯉此刻滿臉疲倦,她沒有動用柳成源留給她的寶物,最終走投無路,親手將年幼的柳聞辭托付與他。 這是羅迦第一次見這孩子,他出生時便體弱多病,足不出戶。在顏清與柳聞衣相識相交之時,他還怯怯地躲在家中,躲在父母與兄長的庇護之下。 柳聞辭怔愣地看著坐在高位上與兄長和他近乎同齡的顏清,心中剎那間燃起了火光。父親曾問過他“日后想要成為何種模樣的妖?”,他以前茫然無解,此時卻有了答案——愿與父親一般,為吾主征戰四方。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柳聞辭成為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妖,他才明白了那道火光以及顏清眼中的情緒,此之名為——“仇恨”。 羅迦帶走了柳聞辭,他們師徒二妖皆是被族群除名的“叛族者”,從此在千夫所指中相依為命。 后來在顏清所向披靡、獨攬大權之際,羅迦將柳聞辭留在了他的身邊,而他身負血海深仇,獨自走向了茫茫雪山。 這一隱忍,便是兩萬余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