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光暗
柳聞辭面色凝重地看著她,但他當初毅然決然、義無反顧地選擇離開自幼生活的樹族去追隨陛下,不也正是為了鏟除孽障、維護王權,為逝去的他們討回公道,還他們一個清白嗎? 他看向站在他背后的茈蘿,當年那個只會躲在他身后默默哭泣的小兔妖如今也變得堅強起來,也有了自己想要追隨的人、想要做的事。 她明明那么弱小,弱小到別的妖揮一揮手便會灰飛煙滅,弱小到他不敢將她卷入紛爭,只能委托陛下將她藏于宮中;可她又那么堅韌,堅韌到敢跋山涉水只身前往妖都,堅韌到不懼來自各方勢力的試探壓迫,堅韌到自愿陷入這場載沉載浮。 如今的她就像幼年的他初次見到陛下時那般,他那仇恨、壓抑卻暗藏鋒芒的目光,只一眼便讓幼小的他深受震撼,從此便下定決心奉他為王,與兄長一同做他的左膀右臂,助他奪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她早就長大了。 這樣便好。柳聞辭突然輕笑了起來,他伸出手撫上了茈蘿的頭發,若是之后自己突遇不測,他只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原來到最后,真正怯弱的只有他自己,一成不變的也只有他自己,是他太過害怕她會因此喪失性命,才會選擇遠離她,將她藏在背后,不愿她受外界的窺探與脅迫。 茈蘿渾身一顫,紅著臉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他。但柳聞辭卻移開了臉,鄭重地看著凌蝶兒:“是,殿下,臣謹遵殿下旨意?!?/br> 凌蝶兒笑著點了點頭:“那便勞煩柳兄了?!?/br> 看著妖來妖往、張袂成陰的萬妖街,凌蝶兒突然開口問道:“柳兄,你可知茍荀住在何處?” 柳聞辭皺了皺眉:“茍荀心思深沉、城府頗深,蝶姑娘還需多加留心?!?/br> “多謝柳兄提醒,蝶兒心中有數,”凌蝶兒看著他,“但他并非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之輩,他的目標向來都是大家族的子弟,從未迫害過弱小的妖,故而我才會尋他合作?!?/br> 柳聞辭沉思片刻:“您所說的地方就在萬妖街后,屬下帶您過去?!?/br> 茈蘿戀戀不舍地松開了他,站到凌蝶兒的身側對她說道:“蝶姑娘,聽聞那地方魚龍混雜、污穢不堪且道路錯亂,就連茈蘿也是第一次去。您人生地疏,還請跟在我們身后,莫要離開半分?!?/br> “好?!绷璧麅盒χ氐?。 柳聞辭點了點頭,率先走了出去,茈蘿牽著凌蝶兒的手緊跟在他的身后。 他指尖微動,一層無形的結界便如泡沫一般破碎在了空氣中,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他們走出路口,萬妖街依舊是那般喧囂熱鬧,好似一切變化都沒有發生,但在無妖可見的平靜湖面之下,暗流早已悄然泛起。 有些妖已經認出了柳聞辭,或警惕或感激地看著他,又好奇地看向他身后陌生的羽妖和兔妖,但他們來不及多看幾眼便被他震懾,紛紛恭敬地后退幾步為他們讓出了一條道;而沒有認出他的妖仍如先前那般談笑著從他們身邊走過,沒有在意這小小的插曲。 柳聞辭帶著她們繞過妖群,走進了一條稍顯偏僻的小巷內。 門庭若市的氣氛已漸漸遠去,倒顯得這條小巷愈發靜謐;胭脂花粉的香味也漸漸淡去,鼻尖縈繞著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怪異氣息。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陣虛弱的呻吟,茈蘿渾身一顫,握著凌蝶兒的手也跟著緊了緊,如臨大敵般地看向小巷深處。 凌蝶兒安撫地摸了摸她的手背,她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黑影正蜷曲在暗處瑟瑟發抖,他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瞪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惶恐不安地看著他們,卻沒有一絲逃跑的力氣。 柳聞辭面色如常地看著他,似乎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他回過頭看向她們:“這便是貧民窟的入口,再往前便可抵達我們所要去之地?!?/br> 凌蝶兒點了點頭:“有勞柳兄了?!?/br> 茈蘿看了看柳聞辭,又看了看凌蝶兒,糾結地抿著唇,最后才終于忍不住說道:“你們,他……” 她先前只是聽說過妖都有名為“貧民窟”的地方,卻從未踏足,盡管早已聽聞貧民窟堪稱煉獄,但親眼所見它的冰山一角卻仍是不寒而栗。 柳聞辭神色自如地看著她,隨手凝出了一道屏障:“若是害怕就跟在我身后?!?/br> 茈蘿蹙起了眉,有些羞惱地嘟起了嘴:“我才沒有害怕!只是……算了,我不想再與你討論了?!?/br> 她悶著氣將頭扭到一邊,不再去看他。 凌蝶兒對一頭霧水的柳聞辭搖了搖頭,輕輕撫上了她的腦袋:“茈蘿,并非是我們鐵石心腸,對弱者視而不見,只是妖界本就有自己的運行規則,成王敗寇、弱rou強食,這是你告訴我的。光明定會滋生黑暗,光暗本就相依相存?!?/br> 茈蘿紅了眼眶,垂著臉點了點頭。 柳聞辭這才明白她心中所介意的事情,他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輕聲說了句:“抱歉?!?/br> 凌蝶兒看向那個瘦骨嶙峋的妖,無聲地嘆了口氣,她又何嘗不想救他們?但她如今自保已是步履維艱,還需要阿清相助,又如何能夠再給他雪上加霜。妖界各方勢力根深盤踞,自有自己的法則,優勝劣汰本就是他們的篩選強弱、步步登高、穩居上叁界之一的必經之路。 先不談妖界,就連修仙界對此也是屢見不鮮,人各有異,她不過也是普通人,又如何能夠強迫他人改變。 她本就身為外來者,更應因地制宜,若是將法則冒然打破,只怕會迎來更大的犧牲。但即便如此,她也會在力所能及之處盡可能地幫助他們。 她看向垂眸忍淚的茈蘿,抬頭對柳聞辭說道:“柳兄,茈蘿心善不忍見此場景,不如你留在此處陪伴于她,我去看一眼稍后便回?!?/br> 茈蘿一聽心里一驚,急忙抓緊她的手:“不可!蝶姑娘怎可孤身前往貧民窟,茈蘿別無大恙,蝶姑娘放心便可!” 柳聞辭也皺起了眉,不贊同地看著她。 凌蝶兒笑了笑,撫了撫她的手背:“無妨,只需柳兄為我設道屏障便可?!贝笱恍加谶M入貧民窟,在此地無妖可以打破柳聞辭的屏障。 柳聞辭皺著眉看她,又看著渾身有些發顫的茈蘿,權衡利弊下點了點頭:“好,還請蝶姑娘速回?!?/br> 凌蝶兒笑著點了點頭:“那便勞煩柳兄了?!?/br> 看著她孤身走進昏暗的小巷,身形一點一點被黑暗吞沒。茈蘿生氣地看著柳聞辭,眼中閃著淚光:“柳聞辭,陛下所言你都忘了嗎?” 柳聞辭面色如常地與她對視:“若是蝶姑娘連此等微不足道的小事都無法解決,又如何能讓吾等臣服。茈蘿,禁軍不會侍奉無能之輩,她應當讓吾等看清她的能力?!?/br> 茈蘿一頓,咬著牙將頭轉到一邊。 柳聞辭看著她含淚的側臉,卻還是硬著心腸一字一句地說道:“茈蘿,自從你下定決心那刻起,這便成為了你必將面對的事情。往后爾虞我詐、勾心斗角都會紛至沓來,你會見到遠比這殘忍千倍萬倍的場景,若我不在身邊,你便需依靠自己做好萬全之策。自你我相識那日起,我便從來沒有拒絕過你任何事情,這次也是一般。但凡是你想要學習的東西,我都會事無巨細地教給你?!?/br> 茈蘿忍淚含悲地看著他:“可我是兔族,我也是弱者,若沒有你,我早在五百年前便已尸骨無存?!?/br> 柳聞辭面色平靜地與她對視:“你與他們不同,蕓蕓眾生之中,唯有你獨一無二,只要有我在,你所言便不會發生?!?/br> 越往里走怪異的氣息便越發濃郁,凌蝶兒甚至感覺自己的眼前蒙了一層黑霧,對周圍的景物總是看不真切。 這條小巷比之周道如砥的萬妖街顯得愈發擁擠,堪堪兩叁個人并道而行,破敗不堪的房屋四面通風,風聲嗚鳴更顯凄厲;地面坑洼不平、積滿污水,一不留神便會踩一腳淤泥,就連小草都不愿在此落腳生根,環境極為惡劣。 但更為詭異的是,本該喧囂吵雜的貧民窟此時空無一妖,全都不見了蹤影。 凌蝶兒皺了皺眉,繼續往前走去。 再往前,道路稍微寬敞了些,雖仍比不上陽關大道,但總算是能供一輛小型馬車通行;再往前走些,耳邊突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孩童尖細的聲音尤為醒耳,穿過層層房屋順著風傳了過來。 凌蝶兒順聲行去,霍然間,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個小型的廣場建在貧民窟的正中央,雖難登大雅之堂,但勝在地面還算平坦寬敞。 約有數百衣衫襤褸的妖手上正拿著盛物的器具整齊地排著隊,而他們的面前站著幾個衣著華貴的妖,擺著一張長桌正在布粥。 察覺到有不速之客的來訪,為首的妖警覺地抬起頭看向她,待看清她的面容時才有一瞬的錯愕。 凌蝶兒也驚訝地看著他:路閑溪,他怎么會在這里? 路閑溪對著身邊的鹿妖低語幾句,便遞過粥勺向她走來。 他低下頭拱起手說道:“見過……” “蝶姑娘?!绷璧麅簱屜然氐?。 看著他詫異的目光,凌蝶兒眨了眨眼,笑著回道:“叫我蝶姑娘便好?!?/br> 路閑溪壓下心中的悸動,垂眸說道:“是,蝶姑娘?!?/br> “你們這是在,布粥?”凌蝶兒看向正在忙碌的鹿妖,“不愧為食素族之首的鹿族,樂善好施、濟弱扶傾?!?/br> 路閑溪抬起眼眸看著她:“不過是舉手之勞?!?/br> 凌蝶兒彎起了眼:“我先前還在為此頭疼,如今倒是有了思路,謝過路兄?!?/br> 路閑溪搖了搖頭:“若是能助蝶姑娘一臂之力,于路某來說便是叁生有幸?!?/br> 身邊不時傳來或好奇或探究的視線,路閑溪側身擋在了她面前,將她護了起來:“此地妖多眼雜,不如換地再敘?!?/br> 凌蝶兒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時間與距離,眉眼含笑地點了點頭:“那便勞煩路兄帶路了?!?/br> 路閑溪笑了笑,轉身領著她往里走去,他眉心微蹙,冷著臉心想:禁軍統領,柳聞辭。 看著路閑溪輕車熟路的模樣,凌蝶兒皺了皺眉,他貴為九大家族之一的鹿族族長,為何會對貧民窟如此熟悉。 路閑溪帶著她來到了貧民窟深處的一所小院前,比起其他房屋的臟亂破敗,這里倒是干凈整潔的多。 伴隨著“吱呀——”一聲輕響,他推開了門,對著凌蝶兒說道:“蝶姑娘,請?!?/br> 凌蝶兒笑著點了點頭,抬步走進屋內,路閑溪跟在她的身后,輕輕合上了木門。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四周,這間小院雖面積不大,但五應俱全且精致,該有的家具一件不落,顯然被其主用心安排。 “蝶姑娘不必拘束,隨意便可?!甭烽e溪看著她的背影,柔聲說道。 凌蝶兒笑了笑,狀似無意地開口說道:“想不到路兄身份如此高貴,但在貧民窟中竟還有這樣的一處住所?!?/br> “因為路某原本就住在這里,”路閑溪看著她,“妖都繁華多變,一朝不慎便會落下云臺,成為棄子。但貧民窟中不僅僅只有那些棄子,更多的是被拐賣來的奴隸與走投無路的流民?!?/br> “路某曾經便是其中之一?!甭烽e溪看著驀然轉身的凌蝶兒,嘴角勾起一抹淺笑。 “抱歉,我失言了?!绷璧麅豪⒕蔚乜粗?。 路閑溪搖了搖頭,帶著她走進室內:“蝶姑娘不必介懷,早已是過去之事?!?/br> 然而就在凌蝶兒快要跨過門檻之時,那門檻卻仿佛忽然長高一般攔住了她的腳步。凌蝶兒一時不慎,身形不穩,小聲地驚呼著往前撲去。 路閑溪立刻回頭,伸出手穩穩地將她抱在了懷中。 “啪嗒——”竹片與木板的撞擊聲應時地在地面上響起。 “蝶姑娘可有哪里受傷?”溫熱的呼吸從頭頂傳來,凌蝶兒一抬頭便看見了那雙淺青色的鹿瞳中正泛起擔憂的情愫。 她忙不迭地從他懷中退出,彎下腰撿起那掉在地上的竹片:“抱歉,我……” 然而就在她無意間瞟過那竹片上的字時卻忽然話音一頓,難以置信地瞳孔微張。那片竹片上有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跡,還有她再熟悉不過的“蝶”字,這無一不在昭示著它的身份。 刻這個字的人顯然當時刻技還很稚嫩,筆觸一深一淺。但它顯然被很精心地保存了下來,蒼翠欲滴,不見一處磕損。 她只一眼便看出這是她第一次刻字時留下的竹片,她對此極為珍重,一直將它放在儲物戒中。但儲物戒如今已經被阿清放置好,又怎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凌蝶兒收斂情緒,將竹片交到了路閑溪手中:“路兄,你的竹片?!?/br> “多謝蝶姑娘,”路閑溪收回竹片,他看著它的目光極為溫和眷戀,“這竹片伴路某兩萬余年,早已與路某密不可分?!?/br> 可這竹片自它被刻時起距今明明才十余年,凌蝶兒笑了笑:“路兄重情?!?/br> 路閑溪看著她,清澈的鹿瞳中卻晦暗難明:“不及蝶姑娘?!?/br> “天色不早,茈蘿他們怕是要等急了,”凌蝶兒笑著看他,“不知可否勞煩路兄將蝶兒送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自然,蝶姑娘請?!甭烽e溪笑了笑,帶著她向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轉身之時,臉上掛著的淺笑卻驟然間蕩然無存,淺青色的鹿瞳中壓抑著狂風驟雨。 若是初遇之時只是熟悉,再遇之時只是懷疑,而此時他已全然確定,她就是她。 路閑溪隱在白紗之下的手青筋暴起,目光冰冷得如有實質,她分明說過只要她看見這片竹片便會再次認出他來,可她如今卻全然忘卻,這兩萬余年來苦苦等待的只有他自己。 凌蝶兒面色深沉地看著路閑溪腰間那抹若隱若現的青色,這竹片為何會在他的手上,又為何能夠越過時間來到她面前。 還有阿清,他們初遇時他分明是一只妖力全無的小狐貍,那他身為妖又是如何跨越結界進入那浮幻秘境? 她微微皺起了眉,這細細回想起來倒是與師父那枚玉佩有異曲同工之妙,但顯然比那枚玉佩所蘊含的神力具有更為震天撼地的妖力。 或許虎族與蛇族覬覦的不僅僅只有那至高無上的王位,更有那磅礴洶涌、足以翻天覆地的無邊妖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