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易主
“儂啊,年紀輕輕不要游蕩街衢,不務正業,想著走歪門邪道?!卑装l蒼蒼的老婆婆邊裁剪出花瓣的廓形邊語重心長地勸誡。 年少時也曾名動江南,可謂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那時她啊,秋月春風等閑度,沉湎其中不知清醒。顏色不勝新人之后,被北越富商買走,及青絲染霜,因年老被拋棄,無法維生迫不得已重cao舊業。 直到鎮北侯擊碎這吞噬苦命人血rou的蠹蟲,還派人培訓他們的謀生技能,如今她制簪花為業,這才知曉原來她們這些“下賤人”也能堂堂正正的活著。 幾十年苦難沉浮,這個行當她見過多少自負兩分姿色的男男女女,想憑美貌姿容不勞而獲,妄想成為人上人,多少人前仆后繼,多少人血淚尸骨,亂葬崗,寒鴉啼。 達官貴人不拿他們當人,勾欄院里的人也做不了人,只能成為主人腳下形形色色的狗,可就算是狗,也讓他們趨之若鶩,這吃人的世道??! 回想起曾經,老嫗潸然淚下,身側的青年常常留連市井中,出眾的容貌撩動女郎心弦,傲然的氣場昭示著良好的出身。 她私下猜測青年準是一時壞了腦筋,或被旁人攛掇,想像那些心術不正的男子一樣,騙走坊中姑娘的身心錢財。 然而未出口的斥責話語一觸及那染盡紅塵卻清透的眼眸,化為烏有,轉而諄諄告誡,大好青年莫誤入歧途,鎮北侯對此詐騙可是嚴厲打擊的,多少家思想不走正道的小子,如今都在遙遠的礦山荒地服著苦役。 崔澗隨地而坐,自顯風流之態,彈彈衣袖隨意道:“非是小子不想做事,而是主家邀我前來,她自個出門辦事前也不交代清楚,至今未歸,她家里人也不認,所以小子的差事沒著落,無以為業啊?!?/br> “這主家也太不靠譜了,弟弟,你來我童府吧,jiejie我定給你安排個好差事?!?/br> “檀郎,我年方二八,你若不嫌棄,jiejie就跟你?!?/br> “想得美,丑八怪,黃鐘豈能配瓦釜,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br> “公子,我也可以啊,我也可以啊?!?/br> 女郎們對嘴對舌,手腳竭力規規矩矩,可喜可賀,她們總算將坊市制度放在心上,具備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風范了。 小童低頭盯著自個腳尖,要是周圍這些人知道公子口中的“主家”就是鎮北侯府,差事一事更是子虛烏有,就算主子是潘安在世,面前這些情緒激動的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噴死他們。 未過半日,有著大好學識的有為青年因主家失約,流落街頭的消息席卷坊市,不知賺走了多少閨秀少婦的同情淚。 ********** 樓臺傍湖,才子佳人飲酒助樂,烹茶食炙,激昂鼓聲為伴,喝彩聲熱場。 崔澗慵懶倚臥在軟枕上,眼睛微醺,明明同享一份熱鬧,周遭一尺之內空無一人。 自從知道崔澗出自太和崔氏后,這家伙的光環亮眼地嚇人,兒郎們酸澀的嫉妒心更無處安放了,對方不僅出身名門,還才貌兼備,便是有妻有子,也不妨礙女郎們心生偏愛。 心里酸意發酵的溢了出來,于是特意設下這“鴻門宴”,好叫他看看北地男兒的英勇,非細皮嫩rou的小白臉能及。 不成想偷雞不成蝕把米,崔澗不僅精通文墨,也能和他們過上兩遭,在場大好男兒誰不郁悶,女郎都不捎看他們兩眼。 更有那不開情竅的,當場就被折服,一口一個大哥,鞍前馬后,氣煞人等。 宴散,崔澗推拒眾人好意,隨性漫步于道上,緩緩而歸。 忽而,一道聲音傳來。 “敢問郎君,往何處去?” 崔澗轉身看去,湖心亭上,獨剩一位垂釣者,曼妙女郎,側倚梁柱,舉止隨性,帽檐低垂,掩盡容色,讓人看不分明。 有趣!明明出口詢問,人紋絲不動,好似被湖水攝去了全部心神。 崔澗心領神會,明明沒指名道姓,他知道發問者在問己。 他制止小童,興趣盎然地踏上亭子,伸頭一望,水深且濁,寒風拂面,萬籟俱寂。 “本來無處去,現今有了?!贝逎臼栈啬抗?,也歪倒在另一邊,憑欄倚柱。 對方渾然于天地之間,并不是渺不足道,而是自有道韻,鋒銳藏于匣,收放自如。 “哦,這年頭只聽過強買的,怎么還興強賣的買賣?!?/br> 崔澗將目光投向遙遠的湖面,勾起意味不明的微笑:“呵呵,謀叛逆,誅世家,改風化,摧綱常,奪帝位,這種危險的買賣你都敢做,還怕強賣的買賣?!?/br> 沉云之輕笑道:“危、險!最差不過人頭落地而已,且看這水,渾濁至極,實在臭不可聞,魚蝦哀嚎,理應早挖去舊淤泥,重置新底沙,換了氣象,方覺是太平水府?!?/br> “你倒是大膽?!贝逎臼掌鹞⑿?,凌厲的目光射向她,后者仍是平靜。 “若無此等氣魄,如何配做我的主公?!贝逎驹掍h突轉,哈哈一笑,行云流水躬身一拜,沉云之安然受之。 “早就聽聞子謙素有易變之名,今日一見,果真名副其實?!背猎浦菩Ψ切?。 “不過是些俗人的鄙薄之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這點主公想必有切身體會?!贝逎居圃盏厣绕鹩裆?。 沉云之扯了扯嘴角,夠不要臉的,明明是你懶得做人,言辭刻薄,不留情面,不然憑著這漂亮臉蛋,這聰明腦袋,哪里會吃不開。 “子謙明日便去官署報道罷,放心,一應待遇皆是極好的?!背猎浦畬λ淖R時務很滿意,畢竟她能干的臂膀太少了,且他作為蓮慈舊交,她很不希望他橫著離開北越。 “倒不用如此著急,主公,那陳襄王若得知崔某短短時間內棄暗投明,惱羞成怒之下恐不利主公大業全局,總得過些時日,平了風波才妥當?!甭犅劚痹焦聦嵲诜泵?,他剛剛從那邊脫身出來,骨頭得再歇歇。 沉云之終于抬起帽檐,如崔澗所想,雖不施藻飾,但龍章鳳姿,氣質迸發,凜然不可侵犯,雙目似幽邃深潭,鋒銳閃動,她別有意味道:“讓大好學識的有為青年繼續流落街頭,主家可擔待不起這個罪名?!?/br> 她悠悠收竿,小小魚兒在撲騰。 崔澗無一絲被抓包的尷尬,解釋道:“若不出此下策,今日何得以與主公相見,可見凡事一飲一啄,自有前定?!?/br> 沉云之嗤笑,解下腰間荷包,輕巧一扔,崔澗下意識接住,解開一看,竟是總督官印。 “我的話從不說第二遍?!?/br> “主公便不懼么!” “利劍在手,有何可懼?!背猎浦κ?,魚兒重返水中,她轉身離去,沒忘記扶好帽子。 異人?!不像,倒像個奇人。 崔澗收回目光投向湖面,水面漣漪尚未平息。 ********* 關伯在公子的一再追問下,迫不得已吐出壓抑在心中許久的消息,然后,他最擔心的情況發生了。 公子不顧奔波勞累的身體,執著求個水落石出。 “這些年來一想到小妹流落他鄉,不知遭受何種苦楚,我心如刀絞,夙夜難安,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絲消息,我歇不下,實在歇不下?!?/br> 望著手中的平安鎖,青年憔悴不失顏色的面容上顯露著死不罷休的決絕,眼中卻深含濃重的懷念與哀傷。 “哎,話雖如此,公子若不保重身體,如何對得起夫人在天之靈,而且小姐下半生何依!” 關伯望著公子脆弱的模樣,不敢潑冷水,本來只有五分真的消息,如今只能照著九分來勸解。 連日來,公子都處在一種極度的亢奮與憂懼之中,寢食難安,關伯等人根本不敢說出任何不好的話。 衛安懷站起來,晃了晃,幾日來的走訪查探,身體已是疲憊不堪,被心中的隱憂攥緊著,他根本不敢倒下,也根本不敢停緩步伐,從北到南,天災人禍,生離死別,一直在上演。 雖然已趨安定,但小股匪亂兵災一直都有,若非與商隊隨行,他們南歸亦是堪憂。 這事說來也和沉云之有關系,原來沉云之每攻下一個城池,便將那人兒子的肖像畫貼在城中,公告百姓:此人乃十惡不赦的殺人兇手,武藝高強,有提供線索者賞銀十輛云云。 也是運氣使然,雖然提供不實線索者頗多,但沉云之一直吩咐人堅持查明分辨,天長日久,也真讓她抓到了真線索。 衛安懷一見到城門口的肖像畫,震驚之余亦泛起濃重的憂慮來:沉云之竟然在如此大張旗鼓地找小妹,他意識此事或可借勢,當即取財沿路結交起當地地主游俠來,稱自己與此人亦有血海深仇,尋親追兇已有數年。 時人聽聞此子重情重義,那快意恩仇,豪爽之人,哪有不折服的,當即拍胸脯表示定當盡力而為。人手凋零,只能如此行事,輾轉跟在其后打聽,倒也讓衛安懷堪堪得知動向如何。 至于關伯等人的消息,源自這兩年來無論如何艱難,他們都一直在查訪京畿附近幾個州的育嬰堂,倒也讓他們揪出了幾個假慈善,真拐賣的人販子來,但都不是他們要找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年前他們打探到某個小鎮上的育嬰堂,九年前從京城來的一對父子,帶著一位女嬰,時間情況無一不符。 他們追著線索打聽到:這對父子言是路上撿的棄嬰,小鎮偏僻窮困,院長多年來更是勉強經營,但是人老成精,一看二人不似江湖人,衣著富貴,女嬰白白嫩嫩。 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全然不似貧苦人家的瘦弱干巴,這樣的富貴人家哪里養不起孩子,更別提丟失了,怕招麻煩,婉言窮困養不起,二人無可奈何,一去不復返。院長不知這水深淺,三思之下當無這一回事。 關伯等人查探到這里欣喜若狂,還未等追尋線索,崔二公子便傳來消息,在公子和小姐之間,他們果斷選擇公子,畢竟公子的消息八九不離十,小姐真假還未知。 救了公子后,見公子心傷頗深,一身難言之隱,人如繃緊的弓弦,哀毀至深。 關伯覺得公子此時心神薄弱,未必承受起打擊,更不敢將這未確切的消息說出口。 沉云之這邊一得到所謂殺人兇手的消息,衛安懷那邊也有所察覺,關伯等人自然知曉,面上不免露出異樣來,衛安懷洞若觀火,猜中這其中定有內情,一再追問,兩者佐證,知曉這消息大有可能為真,更是不敢松弛,若非身體不允許,恨不得日夜找尋。 樓下馬的嘶鳴驚醒了衛安懷,他不安地睜開雙眼,警惕非常,連喘了幾口氣,面容蒼白,側耳仔細聆聽,聲音在遠去。 衛安懷顧不得出了虛汗后的乏力不適,趁著窗外未明的天光,就要起身換衣出門,被手下勸住。 衛安懷不想讓他們憂心,只得躺了回去,開口詢問道:“幾時了?何人在街道上騎馬?” “寅時了,聽說是狼牙軍旗下的一隊人馬,奇得很,這一隊全是女子,個個精干強勢,所向披靡,比之男子也不差?!标P伯出門打聽返回,嘖嘖稱奇。 “這時候應該是去剿匪平亂去了?!碧鞂⒚魇侨俗钏尚傅臅r候,關伯不免好奇鎮北侯究竟是何等出眾人物,連女子都能被她練成一隊奇兵。 衛安懷心砰砰直跳,莫名預感竄上心頭,手掌繃緊,攥緊被褥,若有所思問道:“我們沿途而下,是不是都遇到北越的軍隊在剿匪?” 關伯被問得一愣,仔細回想,出了一身冷汗:“是啊,說來也巧,我們幾乎沒有遭遇過大隊匪徒的襲擾,便是有幾個窮兇極惡不要命的,也很快有貴人相助?!?/br> 關伯不無擔憂地看著公子。 衛安懷悲哀一笑,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心灰意冷道:“真是......”陰魂不散!他不斷變換路線,改頭換面,終究插翅難逃嗎! 忽地,他挺坐起來,焦急道:“這個鎮子偏遠貧困,本就沒有多少匪徒,她們緣何頻頻出動!聽馬蹄聲急且促,分明是有緊急行動,可鎮子依舊安靜,可見不是匪徒來襲,很有可能是他們找到安樂了,關伯,扶我起來,備馬,我們追上去?!毙闹蓄A感越來越強烈,手抖得幾乎扶不住床柱。 公子是關心則亂,關伯很擔心是引君入甕,見公子滿懷期待兼惴惴不安,關伯知道公子無論如何都要去一遭了,上次隱瞞,公子雖然不說,心底還是存了芥蒂,這次要是再勸阻,恐怕會惡了多年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