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但他們確實沒想到,那個被奚暮揣在懷里護著,捧在掌心寵了多年的小妖怪,真的能坐視奚暮去死,無動于衷。 他隱在絕對安全的位置,眼睜睜看著那些人,殘忍地將奚暮折磨致死。 他受了傷,打不過那些修士。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若去救奚暮,只是白白添上一條命。 他只睜圓了眼,將那一圈的人臉都烙在記憶里。 奚暮,我會為你報仇。 奚暮,別怕,你再忍忍,就都結束了。 奚暮,若你有來世,千萬別再遇見我了。 奚暮,我不喜歡你,一點也不,你別再癡愛我,也別再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了。 …… 這場凌遲持續了一個時辰,奚暮才咽氣。 他到死,那雙桃花眼都是清澈溫柔的,不帶半分怨懟。 若說不甘,那也是有的。 昔時倉靈看不懂那份不甘,待到懂了的時候,那個人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 倉靈閉了閉眼,鼻尖翕動,漫空都是血腥味。 雪一直下,落了一層又一層,遲早能將血污覆蓋,將奚暮殘破的尸體掩埋。 他在暗處蹲了很久,久到奚暮尸身僵硬,久到雪葬了奚暮,也落白了他的黑發,久到那群人失望離去,不再蹲守獵捕,只留下淹沒于風雪里模糊不清的罵聲:“果然是薄情寡義的東西!本性涼薄,天生就沒心!” 倉靈捂著空蕩蕩的心腔,覺得他們說的很對。 他又等了很久,確認那群人不會去而復返,這才一瘸一拐趿過去,扒開冰寒徹骨的雪墓,露出那張閉不上眼的熟悉面容。 “三百二十七劍,我數了,我會為你報仇?!?/br> 倉靈并不傷心,因為他沒有心,心腔里是空的,面容也漠然。 但他對著那雙不瞑目的眼,總有些古怪的觸動。 想了想,奚暮似乎說過愛看自己笑。 說他一旦笑起來,奚暮只看著,便傷也不疼了,冬夜也不冷了。 像暖陽一樣,能煨熱人心。 于是,他咧唇一笑,燦爛無雙,面靨上綻出淺淺梨渦,乖巧又甜蜜,惹人生憐。 每每這時候,奚暮就會撫著他的臉,摸一摸他頭發,嘆息一聲,說著他從來沒聽懂過的話,又掏出個水靈靈的仙果給他吃。 倉靈順著他被扎爛的衣襟摸去,滿手血,仙果爛了一半,混著碎rou,他掏出來,捧著吃了。 像是捧著一顆心臟般,細細嚼了,慢慢咽下。 “奚暮,這個果子不甜了?!?/br> “奚暮,我餓了?!?/br> “奚暮,我冷,你抱抱我吧?!?/br> 但再也沒人回答他,寵著他,捂他在懷中,捧他在掌心了。 又過了很久。 天黑了,血色被雪覆蓋,雪白地更刺目了。 大約是雪盲,倉靈的眼睛有些疼。 “奚暮,你是不是很疼???那我抱抱你吧?!?/br> 倉靈抱著他,依舊笑吟吟地看著奚暮,卻發現眼前忽然隔了層血霧,他眨了眨眼,有水漬滾出,臉上濕了,手指一沾,才發現是血。 自那以后,他視物模糊,再也看不清明這天地紅塵。 但,這一切,遲早也不過是倉靈作為妖漫長一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前塵過往。 一個凡人的癡愛又算得了什么呢? 空寂無人的雪原上,倉靈拖拽著奚暮殘破的尸身,不知去哪兒,也不曉得何處是盡頭,他頭一次產生了一種茫然的感覺。 四周無際,煢煢孑立,獨行踽踽。 現在,他是一個人了。 他曾在奚暮懷中筑巢,奚暮舍不得他的腳落在地上,沾上灰塵,總將他的原形抱在懷里,他便以其為家。 現在,他沒有家了。 雪越落越大,少年如火般熱烈的紅裳漸漸被雪披成銀霜胭脂紅。 拽著尸體,拖著微跛的腿,他走地很吃力,赤足踏在雪原上,早已凍地麻木,足踝還拴著紅線穿就的兩枚小小金鈴,響聲清脆。 奚暮說他的足好看,像玉一樣白,像琥珀一樣剔透,拴上紅線金鈴就更好看了。 那是奚暮留給他最后的東西。 他舍不得摘。 哪怕如今,紅線早已陳舊出一股暗色,金鈴也斑駁出劃痕,似喊啞了的嗓,像白墻上經年去不掉的血污。 三百年才透出的舊。 三百年…… 三百年了。 對,已經過去三百年了。 足尖刺痛,破舊的金鈴喊啞了嗓,終是將他從魘中喚醒。 倉靈睜開眼,空洞聚焦。 眼前的雪比三百年前滄茫道的那場還要大。 覆滿九千長階,從天門一路封至九天境盡頭的人神界碑。 倉靈走在天階上,每一步都錐心蝕骨的疼。 腳背上布滿了被風刀劃傷的破口,趾蓋像是浸在腐水中,被融化了一樣,血rou模糊,更別提足底,他走過的每一步路都留下深深淺淺的血印,但很快又被降雪覆蓋。 天階上滿是九天清氣,最厭惡妖邪,不斷灼燒他的雙足,動作間,能聽得見金石啷聲,看不見的鐐銬束在他雙腕上。 他是妖。 犯了罪。 被上神獵捕,即將入天獄。 “你有心魔?” 兩步臺階之上,走在他前頭的上神垂睫看著他,居高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