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嫁 第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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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不可一日無主。 就在晏泉闖了宮禁,劍南王一經上書,朝堂上下以“子系父位”之名叫囂著要擁立肅王的臣子紛紛禁聲。 朝野內外盡知,雍王登基乃是大勢所趨。 上書房內,晏泉坐在書桌前,望著一摞厚厚的折子不住發愣。 登基。 他在猶豫。 在大圣皇帝身上,他親眼見過了這皇位帶來的混亂與絕望。明明喜歡的是秦國夫人,卻偏偏為了存留血脈硬是將人趕出宮去,娶了自己并不喜歡的沈芳華。舍不下這萬里江山,也放不下滿腔的情,于是冒著天下之大不韙與臣妻私通,毀了宋文棟,也毀了自己心上人。 更有甚者,執念的血脈也不是自己的。 晏無咎不是;宋姝,亦不是。 大長公主晏長歌在聽聞劍南王上書的當晚,冒雨覲見,將宋姝的身世向他道來。話里話外的意思,都希望若是他登了基,皇后之位萬萬不可封給孫家后人。 晏長歌說這話的時候,言語狠戾,與他幼時記憶里那個灑脫大氣的皇姐所差甚遠。 她跪在他身前,頭發梳成一絲不茍的飛天髻,翠環金釵,鳳衣華冠,盡顯雍容華貴之姿。然,那張原本白皙柔潤的鵝蛋臉卻已經瘦得脫了形,像是一層薄薄的皮覆蓋在頭骨之上。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點綴其間,不像是往常那般顧盼流轉,倒有些瘆人。 晏泉想起,幼時宮里曾有傳聞,說是晏長歌與晏如惠表堂姐妹當年二人同時看上了清光太子孫青書。孫青書喜晏如惠性子溫婉,便在兩人之間做了取舍,向平西王提親。 就如今情狀,他想晏長歌當是惦念孫青書惦念了一輩子,費盡心機在晏無咎面前隱藏宋姝的身世,也是為了留存他在人世間最后一絲血脈。 只可惜,癡心錯付。 她的心上人,不僅娶走了晏如惠,還與沈芳華有了首尾,魚目混珠,妄圖染指晏氏江山。晏長歌驕傲了一輩子,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當初她有多想護住宋姝,如今便有多想讓她死。 她道:“宋姝和晏無咎,兩人身上流淌著孫家包藏禍心的臟血,皇弟既已撥亂反正,便當對前朝叛賊趕盡殺絕才是!” 晏泉與晏長歌非同母所生,中間還相差了那么多年歲,姐弟之情十分淡薄。當初晏無咎將她打入別苑,宴長歌為了自保,一句話也沒說過。如今對于她話里的期盼,晏泉自然是左耳進,右耳出。 他望著晏長歌那張瘋魔的臉,只淡淡一笑,用一句“皇弟也自有思量”打發了她。 記憶回籠,他拾起桌上其他奏折正閱,屋外傳來侍從的稟報聲:“殿下,王妃派人來問,今日您可要去未央宮用晚膳?” 第五十一章 聽見“未央宮”三個字, 晏泉原本舒展的眉宇蹙了起來。他似是疲累的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宋姝啊宋姝, 他該拿她怎么辦才好? 從前在幽山別苑, 她裝得太好,連自己都騙了過去,自然也騙過了他??蓵r至今日他方知, 原來她從未放下過晏無咎。 她恨他,恨不得食他rou啖他血,與她同歸于盡, 同墜地獄。 可是這恨,卻是由情而生。少女愛戀太真,太深。她將自己少女幻夢和滿腔柔情都給了晏無咎, 她將自己掏空, 空得只剩下了一具軀殼。 她的愛恨嗔癡,盡都給了他,給了那個注定辜負她的人。 她穿著一具空殼嫁入了幽山別苑,卻又用那具空殼騙了他的心。 如今, 他想要擁她入懷, 這才恍然發現,原來自己懷里是黃粱一夢, 清風一陣。 未央宮里, 梅落稟報雍王進宮的時候, 宋姝正坐在屋里正在搗胭脂,實驗她研制出的新方子。 烏頭草的毒已被盡數除去,她面色紅潤, 神色平靜愜意, 又回到了在別苑里時那副云淡風輕諸事不經心的模樣。晏泉進屋的時候, 她正在往臉上試色,無名指腹沾著緋色的胭脂膏,在她瑩白如玉的臉頰上緩緩暈開顏色,像是夕暮煙靄籠上玉湖。 她透過銅鏡看見晏泉打簾子進了殿,著一襲朝服,沈腰潘鬢,綽約多姿。 她放下手里的琉璃胭脂盒,轉身朝晏泉一笑,而后喚道:“菊悅,快去將我今日做的翠玉丸子呈上來給殿下配茶喝?!?/br> 不多時,菊悅呈上一盤晶瑩剔透的點心丸子,半透明的米粉皮包裹著各色甜餡兒,顏色各異,漂亮得像是異國寶石。 “我今日特意做的,快嘗嘗,味道怎么樣?” 晏泉在她面前坐下,望著那盤琉璃點心,卻沒動手。 他知道,宋姝這是在討好自己。 這些日子,她在他面前能稱得上一小意溫柔。從來不下廚的人更是照著他的喜好,三不五時的做些點心小點每日傍晚獻寶似的呈到他面前來。 其中討好之意,不言而喻。 宋姝囂張跋扈慣了,即使身處逆境也放下姿態低下頭來道歉求情,如今還是頭一遭。 晏泉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為此感到高興。 她滿眼希翼期盼,沒能承受住她亮晶晶的目光,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捻了一塊點心進嘴。 清甜軟糯,豆餡兒入口即化。 很好吃。 “怎么樣?”她迫不及待問。 “不錯?!彼⑽Ⅻc頭,又問她,“你可想出解那轉命符的法子來了?” 宋姝搖頭:“不曾,我不是同你說了嗎,那道士只教了我三道符,其他的我也是兩眼一抹黑?!?/br> 晏泉抿唇:“我已經讓昆侖照你的說法尋人去了,想必不日便能有下落?!?/br> 宋姝撇撇嘴,隨手捻了一顆點心吃,又道:“得了吧,錢知曉幫我找了快一年都沒能找到,你也別抱太大希望?!?/br> “什么叫我也別抱太大希望?”晏泉被她這無所謂的語氣勾起了火,斂了臉色,“你與他性命相連,他若有個好歹,你也難逃一劫!” 宋姝覺得,自打晏泉知道轉運符的那刻起,就像是只易燃的炮仗,輕輕一點便著。 每次生氣,都要她一陣好哄。 一次兩次,她還覺得是情趣,數次以往,她便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她將手里剩下的半塊兒點心往盤子里一擲,語氣也有些沖:“我這不是隨口一說嗎,人沒找到就是沒找到,又不是我故意不去找?!?/br> 蕓豆餡兒的點心砸進盤子里,發出一聲悶響,琉璃皮破了肚,露出里面雪白的餡料,像是吐了的牛乳。 晏泉氣得太陽xue突突作響。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兩人這個月來第幾次為了晏無咎的事情爭吵。 他深吸一口氣;“阿姝,我不想同你吵,可是你能不能……” “什么?” 你能不能忘了他? 這話就在嘴邊,晏泉卻像是被糕點團子糊住了嘴似的張不開。 晏無咎,晏無咎,他就像是懸在兩人頭頂的一紙魔咒,兜兜轉轉,繞來繞去,又繞回了他身上。 宋姝不帶一絲心虛地從容看他,他卻在她灼灼目光下改了口,道:“可是你能不能,將你的命,看得重些?” 他真是怕了她,怕了她的果決,怕了她的狠。他平日里欣賞她愛憎分明,性如烈焰,如今,卻真的怕了。 聽出他語氣中的請求,宋姝抿唇,也放緩了語氣:“我這不是也沒辦法了嗎?你差昆侖去找,若是找到了最好,若是找不到,再另尋他法便是,左右在這兒干著急也不是個辦法?!?/br> 她邏輯清晰,言辭冷靜,就像是一個旁觀者,旁觀著自己的性命抉擇,冷靜得毫不在意。 晏泉看著她云淡風輕的模樣,心里升起一股濃烈的無助感,先是旋渦將他裹挾撕扯。 他暗嘆了一口氣,卻也不想與她再吵架,喚了梅落布菜。 許是命定,錢知曉沒能找到的道士,昆侖自然也沒能找到。 忙活了近兩個月,無功而返。 晏泉在上書房內發了好大一通火,而后張了皇榜,尋民間懂得符箓之術的能人異士。數不清的民間“高手”涌入皇宮,變戲法的,耍雜耍的,煉丹的……一個二個都想要魚目混珠,在貴人面前討個青眼。 未央宮里,宋姝抿唇一笑,遞了一紙“傀儡符”給眼前一身道袍鶴發白須的老者。 老道士一手握著拂塵,躬身從拂珠手里顫巍巍的黃符,放在眼前仔細看過。 宋姝笑問:“本妃偶然求來此符,不知道長可認得出這是什么?” “自然,此乃我黃門避災鎮禍之符,娘娘若是佩戴在上,可佑鳳體康健?!?/br> 聽見老道士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宋姝臉上笑意更深,一旁的晏泉神色卻驟然冷了下來。 這兩個月他不知見過了多少這些下九流的騙子東西,揭了皇榜進宮招搖撞騙,浪費他的時間。 老道士見宋姝臉上笑意,以為是自己說了稱貴人心意的話,神情舒展,雙手抱著拂塵站得更加從容了些。 他道:“老道在祁山修行多年,練得丹藥黃符,若是娘娘需要,自當竭力奉上?!?/br> 宋姝玩味似的看他一眼,問:“道長有神通,陛下以為呢?” 她眉梢眼角自始至終都掛著慣有的,玩笑不經,看熱鬧似的笑容。晏泉清寒面孔掠過一絲殺機。 “招搖撞騙,欺上罔下,當誅!” 老道士聽蒙了,趕忙跪下高呼“饒命”。宋姝有些驚訝的轉頭看了晏泉一眼。 這些日子來他們見過的騙子不少,可至多也就是打幾個板子了事,他還從未動過殺念…… 她垂眸一瞬,抬眼時笑道:“道長怕是年紀大了,腦子糊涂這才進宮胡言,陛下若是不痛快,打些板子轟出去便是。我們既然誠心求解,見血也非什么好兆頭?!?/br> 老道士聽她解圍,連忙以頭搶地,口中求饒之言如滔滔江河不絕。 晏泉原打著殺雞儆猴的念頭,聽了宋姝求情卻并未立即松口。他微微垂眸,把玩著腰間的錦囊,上頭碧如春筍的穗子是他央了宋姝數次,她才勉為其難打給他的。絲線光滑冰冷,鎮住了他胸口的怒火。 墨似的眼望向老道士,瞳色幽幽。 老道士跪在地上,原本滔滔不絕的嘴倏然禁聲,只覺那視線像是一把尖刀,在磨刀石上磨得又薄又利,刀刃在他頭上晃悠,帶起寒風一陣,晃得他頭皮發麻。 他抖得像是在只破布麻袋。 半響,晏泉道:“既然王妃求情,十五板,給孤打了轟出去!” 老道士如獲大赦,千恩萬謝。兩旁侍從將他拖出宮外,殿內,晏泉揮了揮手,一眾宮侍便也都識趣離開。 宋姝拾起桌上的青瓷茶盞,低啜一口,笑問他:“殿下今日怎這么大的火氣,可是前朝有事惹了你不痛快?” 晏泉幽幽看她一眼:“你不生氣?” “有什么好生氣的?既然張了皇榜,難保不會有牛鬼蛇神出沒?!彼捂π?,又道,“更何況我說你這是白忙活一場,最后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您有這閑工夫來見這些江湖騙子,倒不如多cao心cao心前朝之事?!?/br> 縱使前朝奏請登基的折子多如冬雪紛紛涌入上書房,晏泉卻拖著遲遲未曾登基,只以攝政王之位監國。晏無咎雖然被他拿下,卻留下了一堆爛攤子……河南河北大旱仍未解決,國庫空虛,平西王見京城動亂在隴右虎視眈眈,連帶著突厥與吐蕃心思似乎也活泛起來。 內憂外患,宋姝說這話實在是為晏泉考慮,卻不料一下子引爆了他藏在胸口的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