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輔 第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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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緣自會相見……那我還能再見到你嗎,大人?!?/br> 姜湘紅著眼,還想走過來對我說些什么,身后突然傳來一陣驚呼。 “好了,陽火……陽火煉成了!” 徐生的面前立起了一道熊熊燃燒的火墻,我第一次見徐生笑的如此開懷,他回過頭,眼睛亮的嚇人:“成功了!真的成功了!能讓厲鬼轉世的法子,我找到了!” 陽火和其他火苗燃燒起來不同,它的橙紅中透著一股類似于血色的詭異。陽火也沒有柴木燃燒時噼里啪啦的聲音,它很安靜,安靜的就像一堵墻——如果忽略它飛躍燃燒的火勢的話。 “火勢燃的太大了,照這樣燒下去陽氣撐不了太久,得抓緊時間?!?/br> 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戴著陰陽鏡看著徐生燃火的段久,此刻眉頭緊縮,他朝我拱了拱手,卻是沖姜湘說道:“公主殿下要快一點了,徐生是以自己的魂魄做引子來燃的這場火,他撐不了多久的。馬上就要到火勢最大的時候,公主若想轉世,就一定要及時進去,忍受烈火焚身的痛苦?!?/br> “拿魂魄做引子?” 我的眉心猛地一蹙。 “那徐生要如何投胎?魂魄受損不會影響他的投胎嗎?” 我滿腹疑惑,段久卻沒回答我,只是又提醒了一遍姜湘,就走過去和徐生講話。 我見段久并沒有什么悲傷和憂思過慮的表情,心里也稍稍放下了點不安,扭頭準備讓姜湘趕緊進去。 我還沒張口,姜湘猛地拽住了我的袖子,急促道:“您和我們一起走吧,大人。您不是也想投胎嗎,這陽火能渡厲鬼也必然能渡大人,與其在凡間毫無頭緒地去找那盞長命燈,不如試試和我們一起走。大人,您不是最想去投胎了嗎?” 投胎…… 我好久都沒有再提起這個詞。 姜湘不知道我已經在梁宴修建的暗道里找到了那盞燈,也不知道我因為種種原因最終沒能吹滅那盞燈。她只是認為眼前是個好機會,便想讓我也能得償所愿。 “我知道大人舍不得陛下,可是等徐生和我今日前往輪回后,大人以后要去哪里再找人燃這么一場陽火呢?若是大人一直找不到長命燈,豈不是永遠也無法投胎了?若是……若是百年以后,連陛下也走了,那這世間豈不是只剩大人一個人,大人您那時該如何是好??!” 姜湘扭頭看著火墻,生怕我錯過此次機會,又焦急地扯著我道:“走吧大人,您在下面等著陛下也好過最后一個人孤苦伶仃??!” “在下面等著梁宴”這話聽著著實令我發笑,我順著姜湘拉扯我的動作走了兩步,靠近那堵火墻,卻停下了腳步,只把姜湘往前推。 “我不能走?!蔽铱粗鏈I影婆娑的模樣笑起來,“傻丫頭,還有人等著我回家呢,我怎么能就這樣一走了之?!?/br> 我回過頭望向乾清宮的方向,這會已經是用完晚膳的時辰了。但我知道,這宮里有個人,此時肯定坐在桌前,不顧蘇公公的勸阻,只坐在佳肴前不動筷,望著門口等著我回去陪他。 我走不了,從一開始就走不了,從我猶豫不決不肯吹滅那盞長命燈開始,從梁宴灌注心頭血為我燃那盞燈開始。又或者說,從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遇見梁宴,答應讓他做我的棋子開始。 我就走不了了。 這世間的路千千萬萬條,可只要梁宴站在起點,我就一步也舍不得動。 我轉頭看向姜湘,笑的輕松又愜意,仔細看來,還有我很多年沒露出的調侃意味:“我不能走,梁宴沒我睡不好覺的?!?/br> “宰輔大人……” 姜湘抹著眼角洶涌流出的淚,踏進了火里。在火焰覆蓋住她的身軀前,我看見她死死憋著眼里的淚,燦爛地笑著朝我揮著手,大聲道:“謝謝你大人!姜湘欠你的實在太多,若日后有機會,姜湘一定做牛做馬報答大人……大人你一定要幸福安樂!” 我朝她也揮了揮手,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火里。 徐生看著姜湘安穩進去,便對段久說了句話,看也沒看我一眼,頭也不回地沖進了火海里。唯獨在火海洶涌前,交換了身份,讓徐楚隔著火海沖我伸出了手,喊了一句:“兔子哥哥……” “徐生這小鬼,真是……”我也不知道為何,明明和這些小鬼們相識并不久,明明我并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卻還是忍不住在他們都消散后紅了眼眶。我掩蓋似的遮住眼,對段久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徐生這小鬼,也不說跟我道個別,就只知道跟你說話?!?/br> 段久淺淺地笑了笑,突然回過頭看著我道:“他投不了胎,跟大人告別什么呢?一會兒陽火退散,臣還要把他撿回府呢?!?/br> “什么?!”我猝地扭頭看向火海?!巴恫涣颂?,那他進火里……” “陽火只能將有魂體的送去輪回,徐生沒有魂體,他只能送走他弟弟。而且……”段久一瞬不停地盯著火墻,他語氣平淡,看上去一臉云淡風輕。我卻看到那平日里最是沉穩的人,背在身側的手捏成了拳,緊張到顫抖。 ban “而且陽火燃燒需要魂魄做引子,他一開始就沒告訴你,他早就決定燒自己的魂魄了?;昶菬M,他就只剩下殘魂,渾身都是碎片,會失去所有記憶,變成無知無覺的游魂?!?/br> “碎片……游魂……無知無覺?”若不是我碰不到活人,我真想狠狠地推一把段久,指著他的鼻子質問他。我急促地呼了幾口氣,憋著火問道:“那你還讓他去?!你就不怕他回不來了,失去所有記憶變成無知無覺的游魂碎片,那跟徹底消失了有什么兩樣?!” 說話的間隙間,陽火已經開始慢慢熄滅,隱隱約約地露出一些魂魄的影子。 “他會回來的?!倍尉弥潦贾两K都沒回頭,只是盯著那火看,在火勢漸弱的時候就迎上去,從懷里掏出個布囊。 “我知道他會變成游魂碎片,所以我在這里?!?/br> “我要把他一片一片撿回來?!?/br> 第69章 我從不孤單 陽火的余燼還在燒著,我皺著眉看著段久手里布囊一般的物件,一時間沒有說話,只與他一同盯著火焰看。 徐生是一個很不討人喜歡的小鬼。 他嘴毒臉臭,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叉著腰拿鼻孔看人,說實話這樣的動作總會讓人感到嘲諷與鄙視,但由于他蜷縮在徐楚那個六歲稚童的軀殼里,所以做這種大人模樣的動作時總會有一種不符合年紀的好笑。 我唯獨在他身上看到過一次好臉色,就是那次他求我給段久托夢的時候。 他這個小鬼,好像對這個世上的所有人都天生帶著一股敵意,但你與他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他藏在張牙舞爪冷視之下的一顆軟心腸。他明明那么討厭我,沾一下我這種斷袖都嫌晦氣,卻會默不作聲地陪我一同找長明燈。明明在宮里現身會被陽氣侵蝕的難受,卻還是在我被招魂的法陣弄的暈倒在地時沖出來,幫著姜湘一起把我扶起。 那么憤天厭世……又那么愛憎分明…… 火終于燒盡了。 一片空曠的地面上只有幾株野草在風中搖晃,沒有灰燼、沒有聲響、沒有言語,如果不是我親眼見證了剛剛發生的事情,我都覺得這一切是我恍惚的一場夢。 “魂……魂魄呢?” 我緊縮著眉頭,偏過頭去看段久。 徐生會碎成游魂碎片,可烈火已盡,眼前這片地方卻什么也沒有,那……徐生呢? 烈火焚身,魂體已散,那個冷面熱心的鬼去了哪里? 他……魂魄散盡,灰飛煙滅了嗎? “等等!” 草地上的某處閃了閃,最后一絲陽火燒盡的空中,影影綽綽地露出一點朦朧人形輪廓,那點朦朧越閃越亮,最后慢慢地沉淀下來,化成一個少年模樣的鬼魂。 我還沒來得及驚呼,就看見段久飛速地上前兩步,蹙著眉心盯著那少年看了一會,然后肯定地說道:“是他?!?/br> 我這才走上前,打量著這個眼睛里透著迷茫的魂魄。但就這張臉來說……嗯,確實很符合我心里對那個臭屁小鬼的自畫像。這鬼魂眉尾上挑,丹鳳眼看著風流,只是一雙眼里淡如水,平添了一絲蔑視的意味,有棱有角的面容倒也不難看出徐生生前是個面若冠玉的小公子。 只是…… 我指著徐生望向段久,挑眉道:“你不覺得這小鬼身上缺了點什么嗎?他怎么不說話,還看起來呆呆的,一點也不像之前的模樣?” “三魂七魄,這應該只是他身上的一魂一魄,其他魂魄應當已經在陽火里被燒盡了。一魂一魄的軀體沒什么意識,與……” 段久眉頭松了松,抻開他手里的布囊,對那幾乎沒什么神智的呆魂魄招了招手,那魂魄就茫然地看過來,空空洞洞地飄進那布囊里。 段久輕柔小心地扎好布囊,眼神垂在布囊上,補完了他的話:“如今他這福樣子,與民間神智不全的傻子沒什么兩樣?!?/br> “那你……”我本想問段久“那你要如何是好”,但想了想,又改口問道:“那你收這殘魂……是還有讓他恢復的法子嗎?對了,這布囊是何物,能讓游魂信任你還能自己進入其中?” “徐生走之前告訴了臣修補殘魂和收集魂魄碎片的法子,還給臣留下了這個聚魂袋,里面放著徐生最信任最掛念的東西,魂魄雖散,但殘魂受其感召,還是會聚攏進去?!?/br> 段久呼出一口氣,轉眼間又恢復了從前云淡風輕的樣子,他沖我笑了笑,甚至勸慰我道:“大人不必掛懷,臣會竭盡所能照顧好徐生,修補好他的魂魄,不會讓他變成孤魂野鬼的?!?/br> “其實徐生走之前并不是沒給大人留下話,他托我告知大人,謝謝您這段時日費心力照顧他弟弟,為他誅殺榮安將軍,了卻他的執念,他很感激?!?/br> “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無論如何他是沒辦法當著你的面說出這些話的,只能托我轉述?!倍尉幂p笑著搖了搖頭,想起什么又向我補充道:“對了,還有徐楚,聽聞他酷愛把玩大人的腰帶,大人可知道是和緣故?” 我搖了搖頭。 “我就知道大人不會記得的。多年前臣奉命查封沉香樓時,徐生遭人妒忌,被困在火里,徐楚年紀尚小,與哥哥走散。是大人在街角撿起了那個臟兮兮的孩子,送去了衙門,才讓他們兄弟二人日后能再次相見?!?/br> 段久站在剛才燒過火的草堆里回望著我:“大人救過太多人,可能對大人而言那不過是舉手之勞,連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但那個孩子卻記了一輩子,以至于死了成為了魂體,哪怕記不清大人的臉,還是會記得抱著自己的恩公身上系著的那條腰帶?!?/br> 我有些驚訝地抬起眼:“徐楚竟是當日那個孩子嗎?怪不得我作為鬼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拉著我的衣帶?!?/br> 多年前我確實在沉香樓附近撿到過一個孩子,只不過我早已忘了他的模樣,只隱隱約約記得,那么一小團窩在橋洞旁,哭的滿臉鼻涕滿臉淚的,看得煞是可憐。我一時心軟,就把他抱到懷里,拿身上的衣帶給他擦了擦臉,送到最近的衙門里去,吩咐他們好生照顧,替他尋得家人。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命運兜兜轉轉,竟又以別樣的方式重逢。 只是我知曉的太晚,沒能來得及揉一把那小團子的頭,跟他說一句:呀,小哭包,如今長得真不錯,都愛笑了。 我嘆了一口氣,卻并不是遺憾與惋惜,反而有一種慶幸的意味。幸好……幸好我遇到了他,幸好這世間還有辦法,能給我所牽掛的人,一個較為圓滿的結局。 幸好……這世上終歸是好人多一點。 好人有好報。 幸好我一直相信。 …… 我和段久分別在夜色漸沉的時辰,我離開梁宴太久,身體里冷得不行,到后來整個人都在發抖。段久扶著他鼻梁上的那架陰陽鏡看了看我,示意我先走。 徐生散碎的魂魄有可能落在陽火周圍,段久要拿著那個聚魂袋再找一找。我跟著段久轉了兩圈,發現自己確實幫不上忙,只得作罷。離開之前我實在放心不下,又扭頭問段久道: “那個……段久啊,雖然這話好像輪不到我來問,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一句——你和徐生那小鬼……如今是個什么關系?” 段久彎腰探物的動作一頓,直起身看著我,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回我道:“其實在大人與陛下花前月下的那段時日,我與徐楚交談了許多。一開始我只當他作故人,一個慘死不得往生的孩子,便也沒什么其他的想法。后來……后來當他是摯友,是一個能讀懂我所作所為的知音,對他的關注與真心也多了幾分?!?/br> “如今……”段久驀地笑開來,“如今我摻雜一些其他的世俗想法,不過還不是說的時候,等他回來,我會親口說給他聽,聽一聽他的答案。拒絕與否,全憑他做主?!?/br> 拒絕…… 傻子才看不出來他喜歡你。 我咂了咂舌,得到滿意的答案后就不再糾纏,轉身就飄回皇宮找梁宴。 乾清宮燈火通明。 自從梁宴知曉我以魂體的狀態每天在宮里飄來飄去之后,他就私下里命蘇公公把滿皇宮都掛上了燈籠,點著燭火,讓我回來的路能順暢無堵,不會冒冒失失地一頭撞到宮墻上去。 梁宴的腦子里全是彎彎繞繞,心眼加起來比邊城的烽火臺還多,他總是把鋒利掛在臉上,露出的全是鋒芒與算計。但做這種對人好的事總是瞞的很嚴實,好像生怕別人看見他冷硬的外殼下不一樣的一面,不肯在刀光劍影里袒露一點真心。 可不巧,他讓蘇公公去掛燈籠的時候我正是閑人一個,被姜湘纏著難得的沒在大白天睡覺,而是跟著她滿皇宮的陪徐楚玩鬧。以至于前腳梁宴跟蘇公公吩咐完,后腳我們三個鬼就在殿外聽的一清二楚,看著蘇公公拿著大浮塵跑上跑下地喊人掛燈籠。 如今陪著我的小鬼們都去了輪回,我看著宮墻上掛著的燈籠,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記憶很奇特,明明分別只是一瞬,卻偏偏能在你腦中停留很久很久,久到……我都覺得有些落寞了。 我抬了抬下巴,仰頭看著上方亮的溫和的燈籠,又揚了揚嘴角。 雖然記憶在此時顯得有些落寞,但幸好,宮里還有滿墻承載著記憶的燈,這燈后面,還有一個在等我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