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輔 第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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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想聽到我“敢不敢再說一遍”的答案,眼底的赤色更加明顯,將桌上的碗碟擺件一推而下,全部摔碎在地上,在一片破碎的聲音里,他轉頭沖我怒吼道:“滾!滾出去,別讓朕再見到你!” 飛濺的瓷片在我手背上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我什么也沒說,在殿外一群宮人驚恐的眼神里,在蘇公公焦急地想給我想給我包扎一下手背的動作里,好似毫不在乎地擺了擺手。 我大步而走,似乎根本沒把皇帝的雷霆之怒放在眼里,也并不害怕得罪了陛下會落得怎么樣的下場。我在別人眼里一定是自負、囂張、手握大權而無所顧忌地離開的。 只有我知道。 我那是……落荒而逃。 離開宮門的臺階很長,一階一階走下去的時候,好像整個人都落到了谷底。 我微垂著頭,搖搖晃晃的往下走,拒絕了宮人的攙扶和套著馬讓我坐車走的侍衛。我一個人向下走,然后……不堪地摔倒在地。 在宮里陪梁宴用膳的時候我就已經頭疼難忍,幾乎是強撐著一路走出來,如今心力交瘁,胸口憋著的一口氣吐出來,整個人疼的腿一軟,單膝跪倒在了階上。 階下不遠處,我府上的管家看見這邊的情況,招呼著仆從急忙往這邊趕。我周圍,輪值的守衛也急沖沖地過來攙扶我。 我眼前一片熙熙攘攘,驚呼和擔憂的聲音不絕于耳。 我卻低下了頭。 我什么也沒說,頭埋在腿間,顫抖的脊背聳動的弧度愈來愈大,嗚咽的聲音從我指尖的縫隙里不斷溢出,到最后實在捂不住——當朝宰輔、朝野權貴、一人之下、可以說權勢滔天的我,在這宮闈間,在這人群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當著眾人的面,泣不成聲。 原來經年糾葛,也抵不過一句——生死難測。 …… 在那之后的兩個月里,我和梁宴難得都處于一種誰也不想見誰的狀態,除了朝堂上必要的交流,我和他私下里再也沒有了一絲糾纏。 后來朝堂上的事我也不再親力親為,偶爾早朝也托病不去,手上的事務開始一點一點交付給段久和我信任的官員,私下里也將我這些年積攢的錢財劃分好,給沈誼留下了最殷實的一份。 章太醫沒有放棄醫治我,經常大江南北的替我拜訪名醫,老人家一把身子骨,我也不忍讓他一個人奔波,只能陪著他一起去。醫館、藥堂、深山里的隱居醫士,能拜訪的章太醫都帶著我拜訪了個遍,結論都是統一的——藥石無醫。 在入冬的那個月,我和章太醫拜訪了最后一家醫館。那時我的身體每況愈下,暈厥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手抖的連紙都拿不起來,頭疼的每夜難以入睡。醫館里病人很多,巧的是,我和章太醫要離開的時候,有一個和我相同病癥的人正被人抬進來放到醫館的床榻上。 那人的風疾比我嚴重的多,應當是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時候,整個人癱瘓在床,手腳都不能動,語氣也已經渾濁,話都說不明白。 章太醫怕我看的心里難過,拉著我連忙走。走了很遠我又回頭看那個病人,看著他被人七手八腳地抬到床上,眼角不受控地流出一抹淚,卻連抬手替自己擦干都做不到。 原來我以后會變成這樣啊。 不能自主、不能動彈,狼狽地在親朋好友不舍又憐憫的目光里不堪的離開人世。 那這還是我嗎? 都說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敵人,我認為這話有點道理。畢竟梁宴有一句話說的很對,我就是一個十分狠心、狠心到連自己也不放過的人。 最要命的是,幼時的經歷和為官多年的經驗讓我還十分果斷。一旦決定做某樣事,那就會立刻做出選擇,并且不會改變。 所以我看著那個流淚的病人,當機立斷的作出了選擇。我不能等到面目全非可憐又狼狽的死去,我不能那么瘦骨嶙峋、沒有尊嚴的在梁宴面前,在親友面前死去,我的命只能由我自己做主,我自己來動手。 我要挑一個陽光明媚瑞雪豐年的好日子,完整而有尊嚴的離去。 很巧也很奇妙,就像是我畢生的功德在人生的最后應驗了一樣,仿佛一些沒有緣由的心靈感召,在我下定決心自戕回到京中的那一天,梁宴就在我的府上等我。 他坐在院中那棵被我養死的桃樹下,倚著樹干,像是已經睡著了。 我望著他,心想,老天這也算憐惜我了吧,好歹讓我和他見了最后一面,也省的我掛懷。 我取下身上的外袍走過去,輕輕地搭在他身上,剛要起身,就被某個假寐的人一把拽回去,跌落在塵土里。 梁宴的眼里沒有一點困意,清晰又明朗地望著我,望了一會,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臉,不滿道:“瘦了。閑得無聊跟章明那老太醫跑到江南去做什么,身體又不好還跟著車馬折騰。章明還太醫呢,連個人都養不好,才去江南多久,都把你瘦成這樣了?!?/br> 我不是車馬折騰瘦了,只是病的更深了。我不想讓梁宴看見我這幅病體憔悴的模樣,掙扎著就要從地上站起來。 梁宴卻拉著我不放,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在我耳邊蹭了蹭,嘆著氣輕聲道:“沈子義,我們別吵架了?!?/br> “沒有你的這些日子里……我過得很不好?!?/br> 我的頭被梁宴壓在他的肩上,也幸好被他壓在肩上,才能避免他看見我發紅的眼和一閃而過不舍的情緒。我“嗯”了一聲,竭力抑制著胸腔的疼痛,開口道:“梁宴,你答應我一件事情?!?/br> “嘖,又不是我錯了,你怎么這么理直氣壯的?!绷貉珥樦业暮箢i摸了摸,說道:“行,你說。先說好,納妃不行!納男妃你想都不要想!” “我要你,以后不管發生什么,都要守好這萬里江山,都要護住天下百姓,我要你做一個好君主,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放棄你的子民?!蔽乙е?,淚花盛在眼睛里:“我要你……” 我要你名傳千古,要你永留青史,要你成為萬民真心敬仰的存在。 我還要你好好活著,子孫滿堂,與所愛之人白頭偕老,余生相守。 梁宴。 算我……對不住你。 “說這些做什么,有你看著我,我還能不好好當這個皇帝不成?”梁宴在我的頸間吻了一下,從袖口里掏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藏好的一枝桃花,塞進我手里,沖我笑道:“京郊有片溫泉池,我去年命人移植了幾棵桃樹去,如今都長成一片林了。過兩天我來接你,帶你去泡溫泉,嗯?” 梁宴已經松開了抱我的手,往日的這種時候,我早已推開他,翻著白眼說不去,今日我卻沒動,頭一直放在他的肩上,沉了半晌,說道: “好?!?/br> 我頭一次騙了梁宴,我等不到去溫泉池看桃花了。 我咯血咯個不停,頭疼的一天比一天嚴重,不知道哪一天就會突然之間倒下去,再也不能動彈了。 于是在下著雪的第二天,在那個陽光明媚又瑞雪豐年的日子里,我自盡在了院里的那棵桃樹下。 以前我總是好奇,人死之前到底會想些什么呢?在那些走馬燈一樣的人生最后,我到底會想些什么呢? 那天我終于知道了。 我在想…… 可惜,不能和我的小狼一起去看桃花開了。 …… 第56章 我寄人間雪滿頭 我自盡在冬日里的原因就是如此膚淺而又直白——我太高傲了。我風光霽月了半生,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我無法忍受自己變成一個連自控都沒有辦法做到的……病人。 更重要的是,我無法忍受,自己在梁宴眼里日漸枯萎,最后變成一個皺皺巴巴的人。 如果注定是要死的,那就讓我保持著我的原貌,保持著我的風骨與身軀,永遠停留在那樣一個美好的日子里吧。 最起碼……我死在雪里,死在紅與白里,死的壯麗又俊美。 這就夠了。 …… 夢里,梁宴扼著我的手腕沒有松,他望著我,燭火的光閃在他眼里,讓我一瞬間分不清是淚是影。 “那是為什么,沈子義。你拋下我,卻連一個理由都不愿給我嗎?” 我嘆了口氣,如實道:“我病了?!?/br> “我得了絕癥,治不好的那種。反正終歸是要死的,時間早晚而已,我干脆就選擇了自己死?!蔽椅⑽㈠e開了梁宴的目光,繼續道:“所以不要再招魂了,梁宴,沒有用。哪怕你把我的魂魄放回體內,我也活不了多久,我自盡的時候身軀就已經要燈枯油盡了?!?/br> “呵……哈……”梁宴低著頭譏笑了一聲:“怎么可能?沈子義,就算你再不想說,也不用編這種借口來搪塞我。若你真是病重,又為何不與我說,能找來全天下名醫的除了我還有誰?你那么厭惡我,你肯定會告訴我,看著我不得不花重金為你招攬名醫,看著我哪怕做給朝野看也要為你焦頭爛額?!?/br> “你應該因為能讓我耗費心力、能讓我愁眉不展而感到痛快。我了解你,沈子義,你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而最能救你的人只有我?!绷貉鐡u著頭退了兩步:“所以你怎么會放棄報復我的機會呢?你怎么會放棄求生呢?你怎么會不告訴我?” “是啊,只有你?!?/br> 我當然知道最好的選擇是告訴梁宴,讓這個國家的統治者為我滿天下的尋找名醫,看著他夙夜憂嘆,為我的病軀擔憂不已。我知道,哪怕只是憑借我與梁宴多年相識,哪怕只是因為我是朝政中不可缺少的一員,梁宴也一定會費心力去為我治病。 我分明知道。 但我卻避開了一條看似最正確的道路,選擇自己一個人面對病痛和瀕死的絕望。 為什么呢? 我捫心自問,到頭來卻只有一句……“我不想讓你太難過?!?/br> 不告而別總好過,看著我的命一點一點消逝的好吧。 “什么?”梁宴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你剛說什么沈子義,你不想我什么?” 梁宴上前半步,直接縮短了我與他之間本就不遠的距離。他灼熱的氣息噴灑在我的鼻尖,帶起一絲微涼的酥癢感。 “你不想我太難過?為什么,沈子義,你那么恨我,你這是……希望你的仇人好過?” 我偏斜著眼不說話,想把自己剛失口而出的話咽回去,想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梁宴卻并不打算放過我。 他欺身而來,卻不帶任何挑逗和譏諷的意味,他就只是看著我,認真而專注地看著我。 他眼底沒有任何的雜質,沒有他長年累月流露的譏誚和俾睨。他直視著我,好像多年前他還只是個簡單沒有任何心機的純潔孩童,昔日他捧著桃花塞進我手里,今日他捧著真心放在我面前。 他問:“你心悅過我嗎,沈子義?” 梁宴的夢里是和暗道房間一模一樣的場景,不同的是,在他的夢里,沒有那座擺在房間中央的玉棺,也并沒有和我面容相同的尸體。 他好像自始至終都分的清哪個才是真正的我,哪個是虛誕,哪個又是現實??删驮谶@場明明應該是虛妄的夢里,梁宴卻抓著我這樣一個鬼魂的手,近乎執著地向我尋求一個答案。 ——“沈子義,你可曾心悅過我,哪怕一刻?” 心悅過嗎?一瞬間的那種也算。 我想…… 當然。 在天仙橋的那場煙花下,在梁宴折著桃枝塞進我手里的時候,在某個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俯下身,捂著我的眼睛跟我說別怕的時刻。 我多年來戴著的厚重假面就在那些瞬間里,被人輕描淡寫地撕開了一條縫,張揚又爭先恐后的真情蜂擁而出,叫囂著要讓我這個滿眼狡詐與算計的人吐露真心。 于是我有些茫然無措地看著梁宴。 我想,是的。 我曾在漫天的星河下,在曇花一現的間隙中,放縱自己在轉瞬即過的時間里,為你瘋狂心動。 “你猶豫了,沈子義?!?/br> 梁宴望著我,他握著我的手腕已經很久,我的手腕被捏的有些發酸,他抬起的胳膊也一定開始僵硬,但他還是沒放手。他就保持著這樣一個費力的動作,上前把我擁入了懷中。 “你猶豫了……沈子義。我在你的猶豫里聽見了答案?!?/br> 梁宴的聲音顫抖著,甚至于環抱著我的手也抖得厲害。他抱我抱的很緊,我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傳來的有力心跳,混著我也莫名其妙砰砰跳動的心跳聲一起,在這場虛幻的夢里顯得如此真實。 我不應該承認那猶豫里的答案,這等同于將致命的把柄遞到梁宴手上,在他面前承認我堅硬的外殼里,有一塊以他名字命名的軟肋。 但長久的沉遖颩噤盜默后,我垂著身側微微發抖的手抬起來,這一回卻不是為了推開眼前人,而是……終于落在了他身上,回應了他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