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嫁已傾城 第31節
夏夜里書鈞有一次還捉了上百只的螢火蟲裝在料絲燈里,做成螢火燈,掛在庭院里的花木上,兩人坐在紫藤花架子下,他手上拿著一把蒲扇給她扇風,身上涼風習習,耳邊蟬鳴陣陣,看著滿院的熒火點點,遍地生輝,真是浪漫極了。 原來有這么一個人對自己好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漸漸地也會習慣這樣的好,雖然,她心里還是只裝著那個人,但,會過去的。無疑,書鈞是一個是適合她的人,和他在一起,會比她只身一人好許多,若他能對她用情專一,再過個一年半載,也許她真的會如爹爹所愿嫁給他。 如果沒有發生后來的那件事情的話。 第70章 |行樂 什剎海向來是京都游樂消夏的勝地, 每到七八月荷花灼灼盛開的時候,前海北岸的長堤上游人如織,熙熙攘攘, 各種夏日聲息不絕于耳,最是熱鬧的所在,堤岸兩旁栽著翠綠的柳樹, 柳蔭濃密, 日影落在如絲的柳條上如灑了碎金屑一般金光熠熠,荷塘里紅荷翠葉,嬌輝燦爛,夏風來時, 滿池荷花浮波飄搖, 面頰邊時時拂過夾著荷花清香的熏風, 又清爽又愜意。 煙景很喜歡這兒的荷塘景色,便在前海北岸的長堤邊上開了一家小小的糕點鋪子,舉目便可欣賞荷花秀麗的景致, 又可湊湊這一場荷花季節里的熱鬧, 鋪子每隔兩日才開, 原只為湊趣的,只打算花市結束便把鋪子收了, 因冷風一起, 荷花漸次凋落, 這兒自然就不復先時的熱鬧了。 煙景鋪子里的糕點甜品是手工現做的, 有江南風味的也有京都風味的,江南風味的如蓮子糕, 荷花酥, 各種當季果餡的山藥糕, 京都風味的如茯苓餅,蘿卜絲餅,水晶桃仁包子,奶油薩其馬,每日只做十籠,做完便不售了。 因她做的糕點品相佳,味道美,價格又公道,一傳十十傳百,來買的人絡繹不絕,經常糕點一出籠便搶售一空,生意十分紅火。 煙景在鋪子時只做尋常打扮,穿青布衫裙,頭上的發髻只用青巾裹著,雖荊釵布裙,面遮輕紗,也難掩這風流俏麗的身姿,露出的一雙眼睛靈秀婉轉,便已十分動人,因而這鋪子才開張幾日,她便被封了一個“糕點西施”的美名。 京里秋意早,如今正是“秋老虎”的時候,午間太陽暴曬,尤其熾熱難耐。 這一日,煙景正在鋪子里忙活著,阿如和綴兒兩個打下手,其時正當午時,烈日炎炎,暑氣蒸人,蒸籠里正蒸著糕點,熱氣騰騰,煙景難免熱出一身汗來,暑熱思飲,若這時能飲一杯冰鎮酸梅湯或者西瓜汁,必定十分涼爽暢美。 可巧這時書鈞卻來了,身上一襲鴨青色的縐紗長衫,神清目秀,一股子的書卷氣,一手撐著一把油紙傘,一手提著雕漆食盒,不緩不急地走了過來,眼睛望著她,溫和地笑道:“煙meimei,這是我家中廚房里做的冰鎮酸梅湯,想著這個時節,你在這兒一定被這暑氣蒸得難受,便帶了過來,你飲了正好解渴消暑?!?/br> 說著揭開盒蓋,從里頭拿出一把烏銀壺,捧了一盞海棠式瑪瑙托碗和兩只細瓷小碗出來,將烏銀壺里的酸梅湯斟入三只碗中,再一一捧給煙景、綴兒和阿如。 煙景接過,見瑪瑙碗里的酸梅湯上面浮著幾塊亮晶晶的碎冰塊,還未飲用已覺清涼沁齒,笑著道,“鈞哥哥有心了,我正想著這個呢,你就送來了?!?/br> 酸梅湯又酸又甜又涼,煙景幾口便飲用完了,飲完后忽然有種如飲醍醐之感,鼻尖梅香縈縈,十分受用。 煙景見著瑪瑙碗質地晶瑩剔透,碗底是紅的,色澤由下往上漸漸變白,十分別致,碗底很厚,舉在頭頂對著陽光一照卻像是中間鑿空了的,也不知為何這般設計,拿在手中把玩了一會,方放了下來,書鈞又給她斟上了一碗。 她喝酸梅湯的時候,書鈞眼睛一直看著她,神色略略有些緊張,握著壺柄的指關節有些泛白。 煙景喝完第二碗時,腦中一陣天旋地轉,胸中忽地一痛,接著口中涌出一股腥甜,哇的吐了一口血出來。 卻也奇怪,待她吐出這口血出來,腦中的昏眩感消失了,神思清明,原本半年多來胸口隱隱的悶堵感也不見了,頓時通暢爽朗起來,空氣中漂浮著一股奇異的梅花香氣。 煙景看著地上的黑血難免驚駭,她忽然想起,也是半年之前,在梅林遇見聿琛之時她吐過一口鮮血,而且醫生診治之后也并未說明緣故。她近來素無病癥,為何飲用了這酸梅湯卻又吐了血出來,可是這梅湯有毒?還是她真的犯了吐血之癥了?可身上卻無不適,反倒舒爽了許多。 “小姐,你怎么了?”綴兒和阿如見了也驚呼了一聲,綴兒掏出帕子替煙景擦了嘴角上的血跡,那染血的帕子非但聞不到血腥味,反而有一股奇異的梅香,綴兒心中暗暗稱奇,腦中浮過半年多以前的一幕,小姐在梅林吐血,擦了血的帕子也是這股香味。 煙景見她倆個倒是無事,可見不是梅湯有毒,一時心中涌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之感,只喃喃地道,“怎……怎會這樣?” 書鈞臉上變色,急切地道,“煙meimei,你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我這就請大夫過來給你瞧瞧?!?/br> 煙景壓下心中的怪異之感,搖了搖頭說道:“我身上并無不適,說來也奇了,吐了這口血出來,反倒比平日里感覺好了許多,先時也吐過幾次血,可能是脾胃差吧,瞧了大夫也說不是很要緊,慢慢調理便可?!?/br> 煙景雖如此說,書鈞還是不放心,晚間收了鋪子回去,便帶她去了京里的名醫館里診治,坐診的是宮里太醫院退休的老太醫,精通醫理,屢治疑難沉疴。 老太醫診了半天脈,只說不是什么大病,將脈象一番剖辯明析之后說吐紅之癥是因長夏暑氣正旺,心脾燥火,火盛逼血上吐,又過食生冷冰飲,以致損傷脾胃,脾虛不能統血方致吐紅的,吃幾劑溫脾消暑之藥調理一下便好了。 老太醫開了幾劑香薷飲,歸脾湯煎服。書鈞看了藥方,都是藥性溫和的。 書鈞聞言微微松了口氣,頗自責地道:“究竟是我之過了,若不是我不知好歹的讓煙meimei喝了生冷的酸梅湯,斷斷不會犯這吐紅的病癥?!?/br> 煙景倒是沒放在心上,只道:“暑天里誰人不飲用幾碗酸梅湯消暑解涼,別人飲了都無事,偏我有事,說到底是我身子稟賦柔弱,怨不得旁人,從小到大也時常這病那疼的,我都習慣了,鈞哥哥,你也別為我憂心了,無事的?!?/br> 看著她這般善解人意,書鈞心中更是愧疚萬分。他今日在瑪瑙杯中做了手腳讓她喝下了雪梅玉骨香的解藥,吐出毒血來,情毒便已解了,他做下的這樁案子算是了結了,一切的經過結果只他一人知道,也只他一人煎熬負疚,而她是無辜受害的,他心中暗暗發誓從今往后再也不傷害她分毫了,若有違背,天打雷劈。 也不知她喝了解藥,有沒有忘了那人?他恨不得馬上知道答案,卻又不敢輕易問出來。 馬車到了柳宅門口,兩人下了車,書鈞手中提著兩袋沉甸甸的煎藥,覺得有千鈞之重,她并無什么病癥,自然是不用吃藥的,若因他之錯要連累她吃這么多藥,他于心何忍,且是藥三分毒,若因此吃出什么病來,他的罪過便更深重了。 書鈞沉吟了一會,說道:“煙meimei,我知你不耐煩吃藥,太醫說了你這病是暑熱傷脾所致,癥候不重,私以為可以先不用吃藥,且在家中先養幾日,明日我安排人給你運些冰來,放在屋子里,又清涼又解熱,你便不會受暑氣熏蒸所傷了,若是好起來了,也可免受吃藥之苦?!?/br> 煙景最討厭吃藥了,只吐了一點血那太醫便開了這么多藥,她頭都大了,只要不是病急難忍,她能不吃就不吃的,聽鈞哥哥這么說,心中歡喜,笑著道:“鈞哥哥,我聽你的,這樣很好?!?/br> 書鈞嘴角含著笑意,目光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只叮囑幾句道,“回去了早些休息?!?/br> 煙景點了點頭,鈞哥哥真像個溫柔體貼又懂得照顧她的大哥哥,詩荃jiejie說她有個好哥哥,可真是如此,如今她也體會到了有個哥哥的好處了。煙景不免又想起,當時當日,聿琛何曾不疼她,也待她極盡溫柔,她更是沉醉其中,忘其所以。說起來,他和書鈞雖有身份高低之不同,卻都是個溫柔的人,所以因為這個緣故,她抗拒不了書鈞對她的好。 書鈞目視著她靈巧的身影進了宅門,直到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尤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方坐了馬車回去了。一個思緒時時涌進腦里,要怎樣才能盡快將她娶進門,他的整顆心都栓在了她的身上,不得到她一日,便不得安生一日。 煙景在家呆了幾日,身子倒是安好,沒有再出什么狀況了,倒是綴兒悄悄跟她提了染血的帕子上有股奇異梅花香的事情,她雖然覺得有些可疑之處,卻也疑不到哪兒去,漸漸就忘在腦后了。 書鈞專門告了幾天假來陪著她,每日都派人從冰廠里買了幾車冰運過來,那冰不是尋常的冰塊,是他專請了手藝人將冰塊雕了各種可愛的小動物和別致的亭臺樓閣、草木瓜果,用紅木托盒盛了,一件件地擺在堂屋和院子里,讓人仿佛置身于玻璃世界一般,晶瑩又清涼,煙景邊納涼邊賞玩,十分得趣。 夜晚了還送了幾只雕成星星狀的冰燈過來,里頭點了蠟燭,擺在房里的幾案上,清涼幽幽,望之如星辰,更是美妙。他對她用心如此,處處可以得見。 自從身邊有了書鈞,爹爹和嬤嬤倒不怎么管她了,書鈞對她向來又是千依百順的,因而她比從前更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擔心闖禍什么的,反正有書鈞替她兜著。每當她逍遙自在的時候,她難免會這般想,若是嫁給了他,她一輩子都能如現在這般肆意歡快吧。 人生而幾十年,去日苦多,便當及時行樂,她雖不得所愛,卻也不會因此而失心喪志,消沉委頓,相反,她愈要把日子過得開心痛快,方不負了這大好的青春韶華。只有到了夜晚難熬時,便飲些酒,迷迷糊糊地將息罷了。 不覺之間炎暑蒸人的“秋老虎”已過,幾場大雨之后,天氣已經開始涼了。煙景在家呆著難免煩悶,便又到糕點鋪子里去了。 這一日下午,煙景剛做好一籠的山藥糕和水晶包子,便被一個穿茶褐色葛紗長袍的中年男子搶在前頭買了去,煙景見這男子面相陰柔,說話聲音有些尖聲細語的,倒有些不太像尋常的買客,卻好像是在哪里見過似的,一時也想不起來。莫不是宮里的太監?煙景腦中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卻又否定了,怎么可能,便撇過不去想了。 不多時煙景今日的十籠糕點便賣完了,她便收了鋪子,只等著書鈞來接她回去了,煙景瞧著午后的夕陽落在荷塘上,倒有種“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意境,晚風一起,荷花瓣輕輕搖曳,風姿綽約,楚楚動人。 煙景和綴兒阿如沿著荷塘邊上的長堤散步,腳下穿著清涼芒草鞋,面頰邊吹拂著清爽的荷風,她放空著思緒,感受著夕陽的和煦,柳枝的拂動,游人的笑語,什么都不去想,只觀看著看到的一切。 忽地,綴兒輕輕扯了扯她的衣擺,小手有些發顫,煙景轉過頭,看見綴兒眼睛發亮,小聲地在她耳邊說道,“煙jiejie,我好像看見……殿下了?!?/br> 煙景聽見“殿下”二字只覺得心頭猛地跳了一下,順著阿如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不遠處的湖面泊著一只精美的畫舫,船頭有一個雋拔俊挺的人影憑欄而立,身上穿了玄青色的錦袍,縱然隔著十幾尺的距離,仍能感到他身上天縱的神采和氣度。 真的是他!煙景尤不敢相信,她定了定睛,再看,確確實實是他,再錯不了的。而他的視線正好也看向她這邊,目光深深的,像會攝人的心魂一般。 一看到他出現在眼前,她便有一種炫目的感覺,身邊的一切都好像失色了一般。她的心砰砰地跳動著,整個人都怔住了,沒有反應,只無比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又快又重,凌亂無比。 第71章 |故人 分別好幾個月了, 沒想到會猝不及防地遇見他,此時此刻,她發覺她對他的喜歡還是那么濃烈, 沒有一分的減少。 他怎的會在此處,是偶然游賞到此,還是特意來的?可縱是特意的又能怎么著呢?他們已經再也不可能了, 她是一個決絕的人, 打定了主意便一條道走到黑,她不會跟他再有什么牽扯,她的生活已經恢復到從前的節奏,甚至更好一些, 身邊也有了爹爹給她安排的未來的夫婿, 他們門當戶對, 現下相處得還不錯。 所以,不復再相見了吧,她下意識地就背過身, 硬生生地壓下心里的悸動, 拉著阿如和綴兒匆匆回去了。綴兒落在后面, 卻頻頻回了幾次頭。 剛走到糕點鋪子,卻見書鈞的馬車到了, 他從馬車上下來, 見煙景臉色不好, 人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十分關切地道:“煙meimei,你怎么了, 可又是身子不舒服了?” “鈞哥哥, 你怎么才來, ”煙景目光盈盈地看著他,主動拉住了他的手,嗔道:“你這是明知故問,人家在這等你等得好久了?!闭f著便有些嬌羞地低下了頭,語中之意,不言自明。 煙meimei竟然主動牽起了他的手,還對他作出這般面帶嬌羞,嬌聲軟語地小兒女情態,卻是第一次見,他的心窩如被小貓爪子輕輕的撓了幾下,又癢又麻,一時神魂顛倒,不知要怎么才好,禁不住伸手將她鬢邊被風吹落到面頰邊的碎發輕柔地掠到腦后,柔情萬千地與她對視了一會,方扶著她上了馬車。 聿琛所在的畫舫正好可以看見她的糕點鋪子。她避他如瘟神一般,轉眼卻與那個翰林院的青年仕子親密調笑。聿琛原本紋絲不動的身影微微晃動了一下,太陽xue上突突地疼著,他伸指輕輕的揉搓著,眼角邊套在拇指上的那枚翠綠的玉扳指在夕陽下光潤鑒人,卻映得他的眸子黯然失色。 夕陽西下,載著書鈞和煙景的馬車消失在了綠油油的柳蔭里。堤岸上的白鷺展翅飛起,翅膀掠過湖面,攪動起一團像是被揉碎的波紋。 馬車在路上緩緩地行使著,煙景耳邊聽著車轱轆子壓在路上咕隆咕隆的響聲,心緒總是寧靜不了,神色恍恍惚惚的,人也是默默無言。 書鈞目光時不時地便投射到她身上,他和煙meimei之間,一直以來都話不甚多,她自上車之后便是這個樣子了,以致他想起她方才嬌羞脈脈的動人情態就恍如做了一場短暫的春夢的一般,他總覺得她今晚有些反常,卻不知是因何緣故。 書鈞試探著道:“煙meimei,你若有了什么煩心事,可告訴我,我幫你排解排解?!?/br> 煙景淡淡地笑了一下,“鈞哥哥,我無事,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一會就好了?!?/br> 書鈞也沒再說什么,馬車內的氣氛便有些沉悶了下來。他心內涌起淡淡的惆悵,與她在一起三個多月了,她在他面前總是很柔順可人的樣子,有時候看著他的眼神也有些恍惚,他記得,從前的她可是嬌蠻又任性的,愛使小性子愛哭鼻子的。 大約是,她終究還是沒有喜歡上他罷了,只是才三個多月的時間,他就妄想她喜歡上他,終究是有些太心急了。 回到家,煙景心亂如麻地吃完了晚飯。柳燊和嬤嬤在飯桌上看了她好幾次她都沒有察覺,她這個心不在焉、前言不搭后語的樣子,讓人覺得有些反常。 煙景一回房便吩咐了綴兒備湯沐浴,她要好好地靜一靜神,綴兒傳下去以后,幾個丫鬟很快便將溫溫的浴湯抬進了寢室,煙景往浴桶里加了甘菊和佛手柑擰的汁子,她跨坐進了浴桶里,浴湯沒到她的肩膀處,水面氤氳著清甜的香氣,極是舒適,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他一出現,便攪亂了她的心神,她發覺她這幾個月來努力營造的平靜閑適的日子一下子又變得索然無味了。就像你以前看到過的世間最閃亮的寶石突然又出現在你的面前,天地也失色了,日月無光了,它吸引住了你所有的目光,依然令你心動不已,而你現在已經習慣并戴在手上的珠翠卻被它襯得像普通的石頭一般黯淡無光,令你提不起興趣來了。 他的出現還讓她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陣子她的努力都徒勞了,原來她那顆心還是被他深深地牽動著,難以自控。她很狼狽,也很無措。 他為什么還要出現,讓她好好地把現今平淡無奇的日子過下去不好么,她都已經快習慣了,而現在,一下子全都亂了,她又要費很大的勁才能讓生活變回正常一些的樣子。 入秋了,晚間天氣涼,她在浴桶里泡得水都涼了,身上柔嫩的肌膚都起了一粒粒的雞皮疙瘩,方從浴桶里站起身來,身上掛著的水珠子被窗縫里漏進來的秋風一吹,刺寒刺寒的,不免打了個激靈。 煙景擦干了身子,披上了睡衣,趿著鞋到柜子里拿了一瓶梨花酒出來,斟進翡翠杯子里,清白的酒映在翠滴滴的酒杯里分外的精神,一朵朵地梨花在杯里輕輕淺淺地打著旋兒,她呆呆地看了許久,慢慢地飲著,斟了一杯又一杯。 梨花酒入口柔和清香不易醉,后勁卻是綿長又強勁的,煙景幾杯下來便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不覺想起了蘇東坡的梨花詩,“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胸腔里只是有一股纏綿不盡的愁悶,怎么都去不了。 自他成婚以后,她一直都有喝酒的習慣,以前喝幾杯躺在床上就能昏昏入睡了,可今晚,喝醉了也無濟于事,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卻是越來越想他,想到燒心噬骨,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著,只是睡不下。 再見一眼的后味是這么的難捱,但愿此生再也不要見了…… 她沒有再到糕點鋪子里去了,再過了些日子,什剎海的荷花凋落完的時候,爹爹在一日的晚飯后又跟她提到了婚事。 柳燊語意諄諄地道:“煙兒啊,你如今也年過十七,終身大事不可再蹉跎下去了,你和林家公子相處將近半年,爹爹在一旁看著,倒是覺得你們相處歡諧,林家公子待你自然是一片真心,只不知你意愿如何?你答復了爹爹,爹爹也好跟林公子有個交代?!?/br> 煙景早已有此料想,她知道這回是避不開的了,故而心中無悲無喜,淡淡地道:“嗯,鈞哥哥溫文爾雅,君子端方,他待我又極其用心體貼,女兒心中也沒有什么不愿意的。但只一件,我善妒,不興三妻四妾那一套,他只許娶我一人,我入門后,便不許再有旁的女眷了,他若答應了,我便無話說了?!?/br> 柳燊見她口上已經愿意,神色也和悅起來,不過聽到她說‘善妒’二字,不免又輕咳了兩聲,“你這話嚴重了,還談不上是妒,是我們柳家家風一向嚴明如此,柳家的閨秀清質,豈能被其他鶯鶯燕燕染污?你不說,爹爹也會婉轉替你傳達,林賢侄是個盛德的君子,想來是好說話的。既如此,你便安心等著林家來提親了,你的親事定了,爹爹也好放心了?!?/br> 煙景點頭,“一切聽憑爹爹的安排?!表茶∽駨幕实鄣闹富槿⒘嗣T貴女,如今她也依父母之命要嫁給門當戶對的書鈞了,大約是,當你不想再抗爭了,便不再是身不由己,而變為順其當然了。 隔日休沐假,書鈞上門時,柳燊便喚了他到書房中,把煙景愿嫁的消息與他說了,書鈞大喜過望,忙應聲不迭,心中將煙景奉若神明,只不知要怎生圖報她為好。以煙meimei這般靈秀美妙的人物,絕不能簡率過場,必定要傾其所有,給她一個最好的儀式。當即便跟柳伯父許諾了會盡快來提親。 他自然在提親之前又暗自籌劃了一番,他要親自跟她表白心意,親耳聽煙meimei說愿意嫁給他。他有這樣一個心魔在此,所以當日才會不惜走了旁門左道做下那樣的事來。 他知煙meimei心中還有那人,是柳伯父告訴他,許嬤嬤尋煙meimei的貼身丫鬟問了才知,煙meimei那日是又遇見了故人,才會如此反常。故柳伯父說婚事宜速,再拖下去恐生變數,他實不愿女兒再重蹈覆轍,去那樣森嚴的地方,那不是女兒的福地。 幾日之后,天氣清明,書鈞帶她去了香山去看紅葉。當時已是深秋季節,煙霏云斂,秋風蕭瑟,香山紅葉染遍山隅,山色由淡而濃、層層疊疊地變幻著,如被秋的顏料潑過一般,盡情地渲染描繪,極其嬌艷爛漫。 香山的農居里有農民養了小驢子,騎著驢子去逛香山,又悠閑又有趣,書鈞給煙景雇了一只小驢子騎著,自己則在前頭小心地牽著驢子,時時回過頭來煙景的俏顏,心中柔情萬千,如灌蜜糖。 天地悠悠,秋陽絢爛,煙景騎著小驢子的煙景在赤紅相間的紅葉林穿行,慢慢地爬上了山坡。 到了香山的高處,煙景站在一個小坦地上向下俯視著漫山的紅葉,心情給這醉人的秋色陶冶得十分美妙,臉上揚起燦爛的笑容,“鈞哥哥,這兒的秋色真好,以后每到晚秋我們便來這兒逛一逛,領略一番京華的秋色,那便是再好不過了?!闭f著便在霜葉堆積的地上坐了下來,被陽光曬得干干的枯葉響起咯吱咯吱清脆的聲音。 聽她說到了“我們”,書鈞的心中動了一動,一股子柔情在胸間浮漾了開來。今生今世,得此佳人,夫復何求? “煙兒,只要你喜歡,歲歲年年楓葉紅時我們都來?!?/br> 煙景心緒泛起微瀾,他們之間已經開始著情著調了,他叫她煙兒了,這樣的稱呼比平日里親密了許多,更顯得他們之間比往日不同了??伤€是有些不摜,曾經她以為,除了爹爹以外,世上的男子便只有他可以這般叫她的名字??山K究是情深緣淺,勞燕分飛,檀郎異路了。 看著書鈞帶著書卷氣卻又異常溫柔的臉,煙景摒除了雜念,不該擾了此時的情致的。 悠悠閑閑地逛了半日之后,書鈞便帶她到了香山的櫻桃溝,兩邊的山上有著依稀的村落和人家,植了許多的櫻桃樹,此時已是黃葉蕭蕭,溝中有一條小溪流,溪水淙淙,清可見魚,漫山的紅葉丹楓將溪水映得都紅了。 秋陽暖融融的,晴空澄碧,兩人踏著溪邊的鵝卵石,沿著彎彎的小溪走著,走到一處溪石邊,煙景走得累了,在那石頭上坐了下來。書鈞便在挨著溪石的草地上坐了,然后從袖中取出遞一枚紅葉遞給她,目光溫潤如玉,閃著光芒。 他今日帶了她出來逛香山,一路上又頻頻看她,她便覺得應當有些名目在里面,故而他遞紅葉給她時,她便猜到了紅葉題詩的典故,臉上便有些紅了,接過來看時,那紅葉上面果然用小楷筆題了一首五言詩,“回首嗅青梅,十載相思愁;瑤琴求鸞奏,紅葉寄御溝;愿為鴛鴦偶,相守到白頭”。 煙景低頭看罷,執著紅葉只是不作聲,臉上卻是羞得紅透了。 這還不夠,只聽書鈞清朗的聲音對著她深情地道,“煙兒,我從十歲那年便對你一見傾心了,你那時還是小小的一個女孩兒,一團面粉搓圓了似的小臉,兩只烏溜溜的大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墨丸一般,穿著杏紅色的繡花衫子,天真無邪,淘氣貪玩,我隨了父親來拜會柳伯父,剛進院子便見你在蹴秋千,人來了也不避,腳丫子翹得高高的,笑個不停,一雙斑斕的蝴蝶在秋千架子上繞著你蹁躚飛舞,我看了又看,不覺呆了半晌,你像一只五光十色的蝴蝶精靈,就這樣輕易便闖入了我堆滿經史子集、筆墨紙硯的黑白天地里,賜予了我美麗的夢境,從那以后,我便一直思慕你,心心念念唯卿卿一人,盼望著你與我能心意相通,迫不急等你長到青春芳齡時,好娶你為妻?!?/br> 煙景微微錯愕,禁不住道:“鈞哥哥,我真不知……”說到這兒卻又住了口,將半只臉藏在袖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