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到頭來,這太子廢來廢去,還得是他的。 第158章 是朕眼拙。 八日后, 皇帝下朝回來,剛更了衣, 正準備去儀貴妃宮里用午膳, 怎知尚未走出寢殿,卻見勤政殿一名小太監,慌里慌張跑了進來,噗通一聲跪倒在門邊, 面色泛白。 皇帝見此蹙眉, 止步, 神色間頗有些不耐煩, 問道:“腹熱腸荒的怎么了?” 小太監雙手撐著地面, 抬頭看向皇帝,唇微顫,開口道:“回、回陛下的話, 九殿下, 自盡了……” 皇帝聞言, 一陣頭暈目眩,身子不穩,朝后倒去,福祿忙一把扶住皇帝。 皇帝只覺眼前發黑,身子虛浮的不似自己的,他好半晌方才緩過勁來, 不敢置信的看向那小太監, 問道:“他怎會自盡?怎敢自盡?” 小太監顫著手呈上一張書信, 回道:“康王府的人今早去九殿下房里伺候, 卻不見殿下蹤跡, 在府里找了一圈, 卻在后院池子里發現了殿下的尸身,這封信,便用石頭壓在那池邊?!?/br> 皇帝渾身都在顫抖,福祿都未來及上呈,皇帝便一把奪過書信。許是情緒太過動蕩的緣故,皇帝手也抖得厲害,幾番都打不開那信封,好半晌方才打開,迫不及待的將里頭的書信取了出來,展開去看。 但見上頭寫道:兒自知觸怒天顏,無言以見父皇,辜負父皇厚望,愿以死謝罪,明悔過之心。 什么叫以死謝罪?他為何要以死來明悔過之心? 皇帝將這封遺書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復確認,這就是老九的字跡!這一年來,日日要看老九的文書,他不可能認錯! 可即便如此,皇帝仍是不信。自戕是大罪!他不信他的兒子連這點變故都承受不??!他眼里的老九,外向淺薄,從不多思多想,怎會自戕? 皇帝手里緊緊攥著那封遺書,眼里幾乎噙出血來,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封鎖康王府,壓住康王死訊,傳朕密旨,著提刑司提刑,詔獄廷尉,徹查康王死因?!?/br> 那小太監行禮,匆匆去辦。 小太監剛走,皇帝霎時只覺渾身脫力,仿佛在一瞬間蒼老,佝僂著腰身,扶著福祿的手臂,緩緩走向一旁的椅子,扶椅坐下,隨后伸手蓋住了眼睛。 皇帝就這般枯坐在椅子上,許久未曾更換過姿勢,若非他胸膛還在起伏,福祿都要以為皇帝要撐不住了。福祿知曉皇帝傷心,在一旁安靜陪著,多一句話也不敢講。 日落西山,夜幕降臨,直到殿中點上了火燭,皇帝還是一動未動。 福祿正欲上前,勸皇帝幾句,好歹哄著用些膳,可他尚未來及開口,卻見他那徒弟出現在門外,正面色焦急的朝他使眼色。 福祿看了看皇帝,悄聲走了過去,來到門外,福祿低聲道:“何事?沒見陛下正難受著?!?/br> 福祿徒弟面上憂色更濃,他不由抿唇,伏在福祿耳邊說了幾句話。 福祿聞言大駭,這位陪著皇帝歷經無數風霜的老公公,面上罕見的出現懼意,他忙按住徒弟的手,低聲叮囑道:“這消息可不能這個時候告訴陛下??!” 但殿內實在太過安靜,皇帝雖然沒聽清他們說了什么,但卻感受到了他們語氣間的急躁。 皇帝以為是朝廷上出了什么事,這才緩緩抬頭,全身發酸僵硬。這便是皇帝,遇上天大的事,也得先緊著大魏的事。 皇帝開口,嗓音極其沙啞,疲累道:“發生何事?進來回話?!?/br> 福祿身子一凜,糾結許久,這才重新轉身進殿,行禮,隨后岔開話題,道:“回陛下的話,這事可以放幾日的,您先緊著身子,臣去給你傳膳,您好歹用些?!?/br> 皇帝聽著這明顯打岔的話,眉宇間愈發不快,沉聲道:“說?!?/br> 福祿聞言,便知躲不過了。他望著眼前的皇帝,不由深深抿唇,眼眶逐漸泛紅,福祿雙膝落地,行大禮拜下去:“陛下,會寧府庶人謝堯棠,八日前,因病過身了……” 皇帝身子僵住,他半口微張,雙手撐著椅子扶手,顫巍巍的緩緩起身,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地上的福祿,忍了一日的淚水,終是大顆大顆的掉落…… 皇帝心間一陣生疼,像是強塞了一塊什么東西,下一瞬,皇帝眼前一黑,朝前栽倒下去。 “陛下!”福祿大驚,直接側身,一把接住皇帝,厲聲急道:“來人??!請太醫!” 整個前半夜,勤政殿內太醫進進出出,一眾妃嬪以儀貴妃為首,皆焦急等候在殿外。 福祿不知陛下此次急血攻心到何等地步,但如今國本未立,陛下昏迷不醒,一旦被宮外的那些大臣知曉,必是會鬧出一場關于國本的風波來。 福祿思及至此,做主封鎖了皇帝暈厥的消息,隨后走到儀貴妃身邊,在她耳畔道:“娘娘,如今后宮皆以您為首,一旦陛下出事,您可得主事啊?!?/br> 儀貴妃聞言大驚:“我?” 她能主什么事?她又有什么本事主事?這一刻,她恨不能謝堯臣和宋尋月立馬長著翅膀飛回她的身邊。 福祿蹙眉急道:“哎喲喲,我的娘娘唉,再不行此番您也得行?!彼绾尾恢獌x貴妃柔弱,素來沒什么主見,可現在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除了她還有誰能成? 說罷,福祿再顧不上儀貴妃,忙進勤政殿里幫忙。儀貴妃焦急的不得了,她能主什么事?管理下六宮還可以,這等大事,她連點頭緒都沒有,一旦陛下出事如何主事? 六神無主之下,儀貴妃忽地快步行至殿外平臺處,斂裙下跪,望著頭頂那一片長天,雙手合十,拜求神佛,陛下一定要平安無事! 一直到后半夜,皇帝方才悠悠轉醒過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福祿忙問太醫:“陛下如何了?” 太醫回道:“只是急火攻心,醒過來便無大礙。臣給陛下做些保心的藥丸,公公切記督促陛下按時服用?!?/br> 福祿連忙點頭應下,隨后上前去瞧皇帝,含著淚道:“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醒過來的皇帝,神色茫然的看了一圈殿里的人,目光最后落定在福祿面上,記憶再次蘇醒,淚水不住的從他眼角滑落。 皇帝抬手,屏退了一眾太醫,扶著榻意欲起身,福祿忙道:“陛下,您現在可不能起來啊?!?/br> 但皇帝置若罔聞,只對福祿道:“扶朕去太廟?!?/br> 福祿無法,只得扶著皇帝從殿后出門,皇帝也不坐轎輦,就這般扶著福祿的手,走在宮中的長街上。 夜風徐徐,吹亂了皇帝的鬢發,福祿在一旁看著,心間心疼萬分。陪了陛下一輩子,從總角至花甲,他從未見過皇帝如此頹敗的模樣。 一路行至太廟,皇帝伸手推開殿門,木門沉重的吱呀聲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里,殿里頭長明燈長亮,大魏先皇們的牌位以及畫像,就靜靜的躺在太廟內。 皇帝環視一圈,目光落定在先皇的牌位前?;实弁赣H的牌位,松開福祿的手,緩緩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刀刃上,叫他疼痛不止,皇帝最終在先皇牌位前站定。 皇帝疲憊且含著萬分凄涼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響起:“父皇,兒臣這皇位,坐了三十五年。在我還是太子時,你便教導我,皇帝,當以造福蒼生為己任,不可徇私枉法,不可濫用皇權,不可叫大魏律法形同虛設,不可叫百姓人人自危!上行下效,朝正則國正!兒臣銘記你的教導,一生秉持!”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兒臣從未因他們是我的兒子,而行包庇之舉!” 皇帝望著父親的牌位,指著自己的心口,淚落滿面,雙唇顫抖不止:“您的教導,兒臣未曾忘記半句!老二被廢為庶人之時,百官叫好,百姓稱頌……您教會了兒臣該如何做一個好皇帝,可為何不再教教兒臣,該如何做一個父親?” 話至此處,皇帝已是疾痛慘怛,語氣里帶著困惑,帶著責怪,更帶著無限的自責,聲聲悲戚:“我是皇帝,可我也是他們的爹爹。身為皇帝,王子犯法,不得不罰,可身為父親,我又如何忍心白發人送黑發人?我一生勤政,自認對得住黎民蒼生,對得住列祖列宗!可為何列祖列宗不肯護佑我的子嗣?為何要叫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受這喪子之痛?” 皇帝這一番話聲嘶力竭,仿佛耗盡了他所有力氣,他扶著先皇牌位前的供桌,頹然跪倒在地,掩面失聲…… 福祿在一旁陪跪著,亦早已淚流滿面,在皇帝“我”的自稱中,福祿清晰的看到了身為父親,一天之內得知兩個兒子的死訊后,皇帝心有多痛! 他從未想過取二殿下和九殿下的性命,可命運就是這般無法掌控,兩位殿下,皆在罷黜爵位后離世。福祿抬手拭淚,這晚年喪子之痛,陛下該如何釋懷啊…… 皇帝不知在太廟渾渾噩噩的呆了多久,連怎么被扶回勤政殿的都不清楚?;实刍厝ニ潞?,便發起了熱,福祿再將太醫全部召回來,又不得不以皇帝感染風寒為由,罷了早朝。 皇帝這一病,便是整整三日,三日后方才見好轉,頭發和胡須白得愈發的多,便是連福祿這種天天陪著的人,都清晰的覺察到。 皇帝清醒過來后,雖然還不能下榻,他卻已開始處理擠壓的折子,連福祿想勸他歇會兒都不理,比往日更加沉迷公務,仿佛只有這般,才能叫他忘掉連失兩子的悲痛。 第四日的晌午,提刑司的提刑,和詔獄的廷尉,一同覲見。 皇帝當即撂筆,道:“宣?!?/br> 不多時,提刑和廷尉進殿,二人行禮后,提刑道:“回陛下的話,臣查驗四日,眼下已能確定,九殿下并非死于自戕,而是為人所害?!?/br> 皇帝一下攥緊了被面,他拼命叫自己冷靜,沉聲問道:“可那封遺書,朕確定是老九的筆跡?!?/br> 提刑行禮道:“回陛下的話,臣查驗九殿下遺體,其指甲破損,甲縫里藏有池塘壁上的青苔泥土,同時查驗現場,池塘壁上確有抓痕。由此可見,九殿下生前曾在池塘中掙扎,另外池塘水不足以沒過九殿下頭頂,若殿下是自行落水,又有掙扎之舉,又善水性,必能生還。除此之外,九殿下的頭發,前區與側區皆較為平整,但后腦勺頭發凌亂,且有幾處斑禿,臣私底下問過九皇子妃,九殿下往日并無掉發之癥?!?/br> “遺書確實為九殿下所寫,池塘邊春雪消融的泥地上,也有殿下和另一人殘留的腳印,腳印有序不混亂,由此可見,殿下是在他人的陪同下,自行入水?!?/br> 提刑看了眼皇帝,行禮道:“綜上所訴,臣已能還原此案的經過。九殿下被陛下懲罰,殿下為解此劫,便打算以自盡的方式,來向陛下表明悔過之心。但他未想過真的死,多半是想以此叫陛下動惻隱之心,好解自己眼前危困。但是有人在他入水后,在池邊撕住殿下頭發,將其按入水中,致使殿下溺斃?!?/br> 皇帝的手攥得發白,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額角青筋浮動。半晌后,皇帝睜開眼睛,問道:“另一個腳印的主人是誰,找到了嗎?” 提刑行禮道:“九殿下離世那晚,王府并無外人進出,已能確定是王府的人。但腳印不明顯,須得些時日,排查比對?!?/br> 皇帝道:“一定要把這個人找出來!” 說罷,皇帝看向詔獄廷尉,吩咐道:“找到這個人即可,找到之后,不要再查下去?!?/br> 提刑同廷尉抬頭看了皇帝一眼,隨后行禮稱是,一同告辭退下。 二人離去后,福祿不解問道:“陛下,為何不往下查?” 皇帝一聲嗤笑,動作遲緩的整理著榻上小桌上的折子,語氣里是深深的無奈,帶著難言的憤怒,道:“敢謀害皇子的,還能是誰?老三遠在天邊,鞭長莫及。他母后便有殘害皇子的先例,老九也是對他威脅最大的人,你說,除了他,還能是誰?” 福祿聞言深深蹙眉,這幾日皇帝的悲傷他看在眼里,福祿往常常幫各皇子們說話,但今日他是真的心間有了怒意,福祿問道:“陛下,殘害手足,如此歹毒,您要放任嗎?” 皇帝苦笑一下,道:“這若是從前,殘害手足!朕必會賜他一杯鴆酒!但如今,子嗣凋零,只剩他和老三,老三又不中用,朕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大魏后繼無人嗎?” 福祿眼里再次泛起淚水,憤慨道:“可這樣一個殘害手足,又短視的歹毒之人,陛下豈能將皇位交于他?陛下還有好些個皇孫啊,三大王的兒子,那可是入過您夢的天賜金龍啊?!?/br> 皇帝嘆息:“太小了,主少國疑。左右朕還能撐一陣子,且看造化吧?!?/br> 福祿聞言,跟著皇帝一聲長嘆,不再言語。 皇帝纏綿病榻足足七日,謝堯譽頭七過后,方才重新上朝?;实垭[匿了謝堯譽真正的死因,對外只說因病亡故,恢復了他康王的爵位,好生安葬。 國事繁忙,皇帝不得不從喪子的悲傷中走出來,只是現在的他,稍有空閑之時,便會莫名一聲長嘆,心力格外疲乏。 謝堯譽喪禮后的這日下午,皇帝如舊坐在桌后批閱奏折,他將剛批完的折子放去一邊,復又拿起一本。 可那本剛拿起來,皇帝便面露疑色,轉頭看過去,只見手里的奏折,遠比其他的人厚很多,他鮮少見著這么厚的折子。 皇帝心間有些好奇,將其攤在桌面上打開,是廣南西路靜江府知府趙文薪上的折子。 折子里,趙文薪提到,自五年前琰王至靜江府,親見靜江府百姓之苦,生惻隱之心。 琰王殿下親力親為,為期八個月,親自提出并參與制定富民之策,巡遍廣南西路,找出適合當地種植的藥材和農物,又打通商路,親自督工監船,為廣南西路開辟了一條切實為民考慮的富民之道。 如今五年過去,他們按照當年琰王殿下留下的政策,如今已實現廣南西路的繁榮富足,銀庫比五年前翻了二十倍不止,他又通過富足的銀庫,同別地購糧,充盈了糧庫,自此廣南西路,再不缺糧,官府便可救濟窮苦。 如今的廣南西路,早已同五年前大相徑庭,因著官府有錢,鋪橋修路,無數終身未出過村的人,如今百姓跟著官府一同種植藥材。還有那些出村得依靠索道的危險法子,大多皆已廢棄。且已有錢興修水利,增大了灌溉面積,大量土地得以開墾。 同時借助琰王打通的商路,所產藥材銷往大魏各地,而寬闊的道路和結實的橋梁,同時帶起當地水果等物相互之間的運送,人口也較往年增多,實在是一片大好之相! 隨折子一起送上來的,還有靜江府近十年的財政比對,人口比對,稅收和支出的比對,皇帝清晰的了知了靜江府如今的盛景。 除以上內容之外,趙文薪還在折子里,洋洋灑灑的夸了謝堯臣近五百字,還說什么,最佩服琰王殿下能打通全國商路這件事,真是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著實是厲害! 皇帝的笑容,隨著折子的內容,綻放在臉上,眼里不禁含上熱淚,還帶著些許難以掩蓋的激動。 他還能是靠著什么,靠著經營多年的祝東風唄。 福祿終于在皇帝臉上見到笑容,一時驚喜不已,忙笑著問道:“可是三大王又給您寫來有趣的折子了?” 皇帝眼睛盯著折子,緩緩搖頭:“不是他,但也同他有關……” 他是真的沒想到,他這兒子,居然能將廣南西路幾十年的沉疴給治理了,還治理的這般出色,著實是給了他一個極大的驚喜! 皇帝心間高興不已,迫不及待想跟人分享這份喜悅,將折子遞給福祿,道:“你自己看!朕許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