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但凡宋俊稍微對孩子上點心,宋尋月出嫁前,何至于在府中過得那般艱難?宋俊可知,因為他的疏忽,宋尋月曾過著怎樣的生活?包括他自己,幼時那每一日盼著父皇來榮儀宮看他和母妃的漫長等待,都不好受。 謝堯臣心間怒意愈盛,但同時滋生的,還有一股決心,若他將來有子,絕不做千千萬萬“宋俊”中的一個,必得讓小崽兒喊爹比喊娘早! 宋俊被謝堯臣說的老臉脹紅,只得歉疚道:“委實是我做的不好?!?/br> 謝堯臣白了他一眼,看向一旁的孫氏,撂下兩個字:“帶路?!?/br> 孫氏忽然被點到,驚了下,隨后陪笑兩聲,走上前帶著謝堯臣,一路往曾經宋尋月居住的院中而去。 宋尋月一直站在院外,望著自己曾經居住的院子,試圖從這一片雜物中,找到一點點曾經生活的痕跡,可整個院子,除了屋舍未拆,什么痕跡也沒留下,她曾用來練字畫畫的白沙、和星兒夏日曬太陽的小馬扎、夏日自己種菜時用的廚具,什么都沒了,心間只余陣陣心寒。 而就在這時,宋尋月忽聽身側的路上傳來腳步聲,她聞聲回頭,正見謝堯臣同宋家一眾人前來。 宋尋月訝然,開口問道:“王爺,你怎么來了?” 說話間,謝堯臣已穿過人群,來到她的身邊,眼前堆滿雜物的院落,自是沒能逃過謝堯臣的眼。 他細細打量一番,目光最終落在房舍的門上,冬日里的厚簾子還剩一環頑強的掛在門框上,其上早已落滿灰塵,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謝堯臣蹙眉,眼底閃過一絲怒意,問道:“這便是你從前住的地方?” 宋尋月眉眼微垂,隨后輕嘆,方才道:“正是……本想過來看看,誰知已成了這般光景?!?/br> 謝堯臣轉而看向宋俊和孫氏,問道:“本王這一路走來,見宋府精致院落頗多,怎王妃這院子如此簡單?”若說成是下人們居住之地也絕不會引人異議。 宋俊亦看向孫氏,他隱約記得,孫氏跟他說過,宋尋月這性子,合該叫她吃些苦,體諒些爹娘不易,長點記性,暫且先將她移去別處,等過些日子認錯后,再搬回去。 若他沒記錯,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為何長女至出嫁,都住在這里?這是宋俊第一次,對孫氏行為感到迷惑不解,他蹙眉道:“你怎么安排的?” 孫氏面上毫無半點慌亂之色,淡定沖宋俊無奈笑笑,隨后道:“實在是我這做母親的一片苦心……” 說著,孫氏看向宋尋月,眼里隱帶懇切:“雖然你一直不認同,但母親當真是為了你好,你從前那個性子,就得磨一磨,若非如此,何來你如今的懂事?” 宋尋月目光淡淡從她面上掃過,左右她已經出嫁,謝堯臣現在對她也不錯,她沒什么再被孫氏牽著鼻子走的顧忌,完全沒必要理會。 如此想著,宋尋月連回話都懶得回,將頭轉去了一邊。 孫氏見此也不著惱,左右她這話是說給宋俊聽的,宋尋月理不理無所謂,說不準還會被宋俊認為她這態度不敬母親。 可她沒想到的是,她沒等到宋俊表態,卻等來謝堯臣開口。謝堯臣語氣間隱含怒意:“王妃從前什么性子?本王只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成親這一個多月,王妃在府中舉止得體,寬仁良善。為何本王看到的,同你口中的她有天壤之別?” 孫氏聞言一怔,她沒想到謝堯臣會開口,一般男子不是都不會參與女人間這些口舌是非嗎? 孫氏眼中罕見的閃過一絲慌亂,從前宋俊信她,無論宋尋月辯解什么都沒有用,但是謝堯臣不同,他是王爺,他的話更有力量。 謝堯臣根本沒打算再給孫氏辯解的機會,嘲諷質問道:“到底是繼母,自王妃外祖家離京后,這些年你是怎么待她的,你心里合該清楚。說來奇怪……” 謝堯臣看向宋?。骸皳Q親之后,本王留下了二小姐送來王府的嫁妝,但怪異的是,王妃說,宋夫人為二小姐準備的嫁妝里,有好幾處莊子、鋪子,以及好幾套首飾、珠寶,都是王妃生母,先夫人所留?!?/br> 宋俊聞言大駭,整個人徹底怔住,不敢置信的看向孫氏,眼里滿是探問!這一刻,宋俊仿佛聽到心間有一座大廈轟然坍塌。 孫氏亦是大驚,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在宋俊面前苦心經營的一切,會如此這般猝不及防的被謝堯臣揭露出來。 宋尋月更是詫異望向謝堯臣,在他身側,抬頭怔怔的望著他。凌厲的五官倒影在她眼中,竟是有忿怒相菩薩般叫人心安的力量。 謝堯臣見此,唇邊嘲諷的笑意愈濃,他垂著眼瞼,慵懶的補充道:“宋大人,你說王妃生母留給她的東西,怎么就變成二小姐的嫁妝到了本王王府呢?那可是換親前,提前抬過去的,總不能是給王妃的吧?” 板上釘釘,無從抵賴! 宋俊大駭,怒道:“你不是跟我說,尋月母親留給她的嫁妝,你要好好替她保管到出嫁嗎?” 許是氣狠了,宋俊尾音帶著力竭的顫抖。 孫氏只覺頭皮發麻,手腳冰涼,她腦子轉得飛快,幾乎頃刻間,淚水便已落下,她哭道:“主君,我也是不得已??!當初瑤月同王府定下婚事,可瑤月那點子嫁妝,如何配得上王府,我只能先挪用了尋月的。我私心想著,只要瑤月的婚事穩當了,她便能幫襯她jiejie,屆時想要什么沒有?” 謝堯臣眼露深深的厭惡,前世便是如此!這對母女完全拿他當廟里許愿池的王八,以為他無思無想,只要嫁了,就能對他予取予求! 孫氏聲音拔高了一個高度,接著哭道:“我曾經是怎么待尋月的你看在眼里!是我把她拉扯大的啊,縱然在這件事上我有了些私心,可他們姐妹一體,瑤月過得好自然也會拉她一把??!” 宋俊聞言,不僅頭疼擰眉,聽著好像也有道理。尋月幼時,她確實待尋月宛若親生,婚事上盤算,也是為了姐妹二人。 孫氏轉頭看向宋尋月,眼含淚意,怒道:“反倒是你這長女,換親嫁去王府,得了那么些嫁妝,便是連接濟都不肯接濟瑤月?!?/br> 一下又把臟水潑了回來,謝堯臣不禁瞪大了眼睛。孫氏這張嘴好生厲害,難怪宋俊能被她蒙蔽這么些年! 宋尋月則無奈的笑了笑,見多了,回回都這樣。她沒這么厚的臉皮,說出這么不要臉的話來,干不過。 謝堯臣氣笑了,他一手扣上另一手手腕,用力擰了兩下,徹底被孫氏激起了昂揚的斗志!來來來,今天他就要和孫氏一決高下。 謝堯臣道:“原來宋夫人一直這般一視同仁?” 他看了看身后宋尋月的院落,對孫氏道:“既然本王王妃的院子被堆了雜物,想來二小姐的院子也一樣吧?宋夫人究竟是不是待兩個女兒一視同仁,過去瞧瞧便知?!?/br> 孫氏不信他堂堂王爺會做這么無聊的事,而且以她這把年紀對男人的了解,大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還是謝堯臣這樣高高在上慣了的?八成不會真的去瞧。 念及此,孫氏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如今尋月同王爺過得好,我們做父母的就安心,從前那些事也不會再同她計較。天氣冷,夜里涼,王爺已在這冷風里站了許久,不如早些回前廳。尋月這院子,本身就不大好,她若是不為了換親提前出嫁,我也本打算給她換個院子住。她日后回來,住新院子便是?!?/br> 宋俊聽罷,便也想著就此作罷,這冷風里確實難受,畢竟都過去了,在這些事上糾纏也沒什么必要。 怎知謝堯臣根本不吃這套,他挑眉笑道:“本王素來閑得慌,今日還真就得去二小姐出嫁前居住的院里瞧瞧!就得跟宋夫人掰扯明白,你到底有沒有對本王的王妃一視同仁!” 宋俊和孫氏皆是不解,但孫氏更多的是慌張,這謝堯臣瞧著年紀也不大,怎么糊弄不過去? 宋尋月在一旁怔愣的看著,眼里已經全無宋俊和孫氏,她早已完全不在意在父親面前的清白,自是不在乎這件事的結果。 但令她動容的是,長這么大,除了相依為命的星兒,他是頭一個,肯這般維護她的人!連她自己都已經因失望而不在意了的東西,他卻死死揪著不放,非要分出個是與非來。 記憶深處,一段久遠的回憶在此刻蘇醒。曾幾何時,年少情夢,她也曾幻想過,未來能擁有這樣一位肯事事護著她的夫君。 這旖旎的幻夢,只在那時看完一本話本后,短暫的想過,清醒后,她還是得一心撲在自己茍且的生活上,想法子過日子。 那些年少情夢,很快就淹沒在現實的生活里,她的愿望,就只剩下出嫁離府,有個能過日子的夫君便成。 可就在此刻,她望著謝堯臣這幅狗皮膏藥般不依不饒的模樣,還有臉上那份毫不遮掩的嘲諷笑意,忽就覺心頭一緊。 宋尋月迅速收回目光,這紈绔除了臉,這賤兮兮的性子對著別人的時候,居然也挺討人喜歡的。 心間出現一股從未感受過的感覺,引人呼吸微亂,莫名就讓人成了行竊的賊,生怕被旁人發現什么。 就在宋尋月調整心緒的瞬間,手卻忽地再次被謝堯臣牽起,宋尋月心跟著又一緊,轉頭恰好對上謝堯臣的眼。 這還不算,偏生他還俯身,臉朝她貼來,宋尋月心霎時便被提上了嗓子眼,所幸他未曾發覺,溫熱的呼吸從她臉頰錯落而過,渾雅的嗓音在她耳邊想起:“走,過去瞧瞧,左右閑著也是閑著,折騰折騰你娘家?!?/br> 聽他躍躍欲試的語氣,完全沒發現自己的異樣,宋尋月這才松了口氣。 她強笑道:“嗯?!?/br> 謝堯臣起身,沖她抿唇一笑,與她雙手緊握,沖孫氏挑眉道:“帶路?!?/br> 孫氏深深蹙眉,只好再次帶著謝堯臣和宋尋月,往宋瑤月曾經居住的院子而去。 宋瑤月和顧希文都宛如陪襯般在身后跟著,眼看著自己母親像是都快討不到便宜的樣子,宋瑤月更是不敢吭聲。即便她格外震驚于謝堯臣對宋尋月的維護。 這路上,孫氏只覺腦中一片空白。宋瑤月的院子確實還好好的,她徹底放棄宋瑤月,實在是不能浪費錢財去填她那個無底洞,但那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rou,如何舍得讓她回娘家連個住得地方都沒有? 她也確實是厭惡宋尋月,剛看她出嫁,就匆匆把她的院子占了,想徹底在這個家里抹去宋尋月存在過的痕跡。 等謝堯臣和宋俊看過宋瑤月的院子,她都不知該如何辯解?怎會如此? 等到了宋瑤月院外,燈龕里幽暗的光鋪灑在小路上,院門處雪掃的干凈,堆在兩旁的樹坑里,雖是冬季,卻也顯得溫馨雅致,叫人望之舒適。 宋俊見此,先前被謝堯臣挑起的懷疑,再次滋生,他不禁蹙眉,滿懷疑惑的看向孫氏。 誠如琰郡王所言,倘若孫氏當真對兩個女兒一視同仁,為何他們出嫁后,曾經居住的院落,如今差別會這么大?對長女,儼然一副掃地出門的樣子。 還有……前妻留給長女的嫁妝,當真是她故意給了自己女兒? 謝堯臣沖孫氏下巴一挑:“把門推開?!?/br> 孫氏聞言,只好將院門推開,但見宋瑤月的院中,干凈整潔,便是連粗使下人,都還安排著,耳房亮著燈。 謝堯臣一聲冷嗤,譏誚道:“難怪你要阻止本王來這里查看!是生怕暴露你苛待先夫人之女的惡行吧?” 孫氏一眼看向宋俊,對上他目光的剎那,孫氏心底一涼。 這一回,宋俊沒有責罵,也沒有質問。但以她對宋俊的了解,這才是最可怕的,懷疑的種子,怕是種下了。 孫氏雙唇緊抿,強自給自己鎮靜心神,這么多年夫妻情分,也不是他們二人一下就能挑撥開的。左右她才是常伴宋俊身側的人,謝堯臣和宋尋月再有心機,那也鞭長莫及。此事過后,她只需花些時間,重新籠絡住丈夫的心便是。 孫氏沖謝堯臣笑笑,強自解釋道:“不過是尋月……” “喚王妃?!敝x堯臣冷冷打斷。 孫氏一愣,強笑的唇都有些顫抖:“是。不過是王妃從前住的院子不大好,這才占用了?!?/br> “是嗎?”謝堯臣挑眉道:“今晚本王打算同王妃暫住一宿,可本王就想住王妃住過的院子,那就勞煩宋夫人,辛苦打掃一番?!?/br> 一聽謝堯臣要住在宋府,宋俊忙沖孫氏使眼色,孫氏見此,忙道:“我這就著人打掃?!?/br> “欸?”謝堯臣出言打斷,他面上笑意盈盈,但說出的話卻極刺孫氏的耳:“宋夫人不是待王妃好嗎?下人打掃,哪有夫人親自動手用心,作為母親,想來很愿意為自己女兒做些什么吧?打掃院子的事,勞煩宋夫人!” 說罷,謝堯臣牽起宋尋月的手便轉身離去,朗聲吩咐道:“辰安,去取兩把椅子放院外,本王和王妃看著?!?/br> 一股火氣直沖孫氏心頭,噎的她險些上不來氣!拿她當什么?好歹也是嫡母,居然讓她親自打掃那破院子? 宋俊暫且將心頭疑惑盡皆按下,沖她使個眼色,示意她快些,隨后緊著跟上謝堯臣。 宋尋月側頭看看他,低眉輕笑,孫氏這種人,還得是來個身份貴重的才能治得了啊。 宋俊很快追了上來,聽到腳步聲,謝堯臣瞥他一眼,說道:“宋大人,也不知宋夫人這些年是如何哄騙你,王妃曾經過得極是辛苦,但凡你用心查查,都能知道本王王妃曾經在娘家時的處境?!彼寄懿榈?,別說宋俊了。 宋俊心下委實已是起了疑,即便謝堯臣不說,此番等他們走后,他也會查查,忙賠笑道:“是是是……” 謝堯臣無奈道:“你可知王妃嫁來王府之后,過得有多節儉嗎?本王看了都心疼?!?/br> 宋尋月看向他,隨后掩唇偷笑,她嫁過去后過得節儉嗎?約莫是想把她說的慘一點,然后叫她爹更愧疚些吧。 宋俊嘆道:“是我這個做爹的不夠格?!?/br> 宋俊不由看了看謝堯臣身邊的宋尋月,見她低眉順眼的樣子,心間越發愧疚。 眼下他滿腦子都是先夫人嫁妝,和孫氏區別對待的事。若孫氏當真是故意斂走長女的嫁妝,那么當年,還是他親自下令,叫孫氏替長女保管生母留下的一切。 他愈發愧疚心疼,心想能不能補償長女一些,便跟謝堯臣問道:“不知王府開銷幾何?長女又節儉到什么程度?” 待問清楚王府的情況,他便給長女補些,省得太節儉,被人看了笑話,于他的臉面上也不光彩。 謝堯臣蹙眉道:“嫁來王府一個多月,連同置辦一套八千兩的宅子,總共才花一萬多兩,當真出乎本王意料,委實節儉?!?/br> 還挺沒出息,這一萬多兩,宅子占了大頭,但宅子不會經常買。按理來說,她作為女子,開銷應該比他大??山Y果呢,首飾、胭脂水粉、衣料等等玩意下來,她花的還沒他多,不節儉嗎? 宋俊和宋尋月父女二人齊齊愣住。 宋俊驚得人都止步在原地!一個多月,花一萬多兩,他管這叫節儉? 宋尋月亦是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好嘛,她以為他是故意幫她沒說話,沒成想居然是真的嫌她節儉?紈绔心中的念頭,還真不是她一個正常人能跟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