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63節
他不覺得疼。 一個槍子兒一個棗兒,他想著。 只是沒想到小柳撲過來,從后面抱住他,兩個人射了對穿。 姑奶奶才發現,才看見,小柳看柳先生的眼神。 她愛慕他,應該許久。 柳先生大概,生死都不曾知曉過。 也許最后這一瞬間,小柳撲上來的時候,大家都知道了。 “師傅——” 小柳嘴一張開,血一口一口地嘔,柳先生已經沒有了生氣,小柳倒在他邊上,至死都沒有閉眼。 姑奶奶死死地咬住帕子,扶桑拉著她跑開,“走,快走?!?/br> 出了柳先生的事情,不敢直接回黃桃斜街,怕日本人惱羞成怒直接屠殺。 回了倒簸萁胡同,扶桑顧不上安撫她,“姑奶奶,你在家里,別出門別開門,我來才開知道嗎?” 姑奶奶沒說話兒,躺在炕上。 扶桑咬咬牙,自己騎著自行車去了黃桃斜街,小榮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嚇得慌神。 大力家的也麻爪兒了,“柳先生走的時候大力瞧見了,他們逼著柳先生去的,要是不去,就把大柳小柳全殺了,不知道哪個漢jian說的,說那個日本軍官愛聽狀元紅,這出戲柳先生唱的最好,硬生生拿槍逼著去的?!?/br> “小柳是個好孩子,她平時不言語,從不出門扯閑篇兒,是個女娃娃,但是下功夫,不比大柳弱一點兒?!?/br> “好在大柳走了,等過些日子,讓我們當家的在街面上掃聽掃聽,看看哪兒去了,咱們街坊鄰居一場,不能教他就這樣走了?!?/br> 外面喧鬧一片,正是日本人回過神來抄家滅口。 老馬緊閉門戶,小榮嚇得臉色發青,扶桑也渾身冰涼,“不要慌,老馬,去找家伙什?!?/br> 柳先生,開了個好頭。 扶桑想。 人為刀俎,我為魚rou。 但是這不是還活著嗎? 不至于就跟個死魚一樣的,真到了那一步了,咱們抄家伙,能干一個是一個。 她沒有什么趁手的工具,把茶盞就地摔了,自己藏在袖子里。 外面叫嚷了有半個小時,有人敲門問過,老馬拿出戶籍來查看,又塞了錢。 如此才過去。 扶桑指尖冰涼,她心里面一口氣,不上不下。 原以為就這樣過去,沒想到夜里三更,她輾轉反側睡不下,小榮吃了壓驚丸藥也剛睡下,就聽敲門聲。 扶桑披衣起來,老馬睡得沉,“誰?” “我,查二爺?!?/br> 扶桑皺了皺眉頭,她做事很謹慎,“什么急事兒?今兒晚了些,老馬都睡下來了,我明兒告訴他一聲,教他找你去?!?/br> 查二爺跺腳,“哎呦,我的姑奶奶,天大的急事兒,您開門我進去說,這外面給人家聽見了?!?/br> 扶桑不愿意,她從門縫里面看見了,這人來的時候,沒有燈籠,暗著來的,且夜里來的,基本上是沒有好事兒的。 她不太想麻煩。 查二爺著急,嗓門稍微大了一點兒,實在是難纏,“就白天的時候,城門口——” 扶桑三言兩語打發不掉,他還很敢說,扶桑沒辦法,開門喊他進來,誰知道一下進來三個人。 其中兩個她記得,巧了不是,她給宋旸谷打點送進去的時候,最后關進去的,就是這兩位,想著查二爺之前說的贖人。 “這兩位呢,是我的朋友,是兩個好孩子,我聽說,日本人今天來這邊搜過了,還要全城搜呢,我實在是沒地方了,就先來借住兩天,等著我們那片風聲好了,我再接回去,您安心,伙食費我都帶了?!?/br> 查二爺向來貧窮,但是這次很下血本兒,他搜光了家底兒,還有兩顆大淞菜呢,沒別的,查四爺之前給他的,留著過冬的呢,一氣兒全拿來了。 扶??吹难劬μ?,這是什么樣子的麻煩,她不大想問,可是這兩個人的話,她覺得很棘手。 真的是巨大的麻煩,她說話很慢,還沒等開口,那個女娃娃就拉下來圍巾,露出來臉,“我記得你,你還記得我嗎?” 扶桑點點頭,“牢里面認識?!?/br> 那女娃娃笑了笑,拉起來脖子上的圍巾,“你還記得嗎?” 扶??粗?,有些眼熟,像是早些年的花樣兒,料子倒是好,她從有錢開始,買的東西都是好的,耐穿的,這圍巾她曾經也有過好兩條呢。 突然一頓,她打量著這個女娃娃,那女子笑瞇瞇地看著她,帶著一點東北口音,“這圍巾是你給我的,你跟我說,你家里住在倒簸萁胡同,我去找過你,大家說你住在黃桃斜街?!?/br> 扶桑全想起來了,那一年,她在交易所里面做事兒,出來遇見流亡東北的學生,個頂個的可憐,有個女娃娃,叫小豆包兒。 東北的小粘豆包兒,一個漂亮的女學生。 “是你?” “是我,您是個好人,那年給我們路費,我們坐火車南下去了?!?/br> “今天的事情你們做的嗎?” “是,我跟書生做的,我們倆當年投軍去了,前些日子混進城里面來了,還有很多人?!毙《拱鼉核坪鯖]太變,依稀有當年的樣子。 扶桑是一點變化都沒有,小豆包一眼就認出來,“我在里面就認出來你了,你知道嗎?你很特別,你眼睛一下就能讓人認出來?!?/br> -------------------- 新年快樂啊吉美們,祝福你們新年新囍,新年有所愛,有所成,希望你們努力勤奮愿望達成。 第75章 好事兒 小豆包還是那樣細白文弱的樣子, 她長得清秀,如今還是個女學生一般的樣子,在夜色里面靜靜綻放的山茶花。 小榮披衣起來, 屋子里面不敢開電燈, 一盞豆大的燈花兒挽起, 老馬悶聲生起來爐子,看見里面一點火星兒, 往下翻翻,吹開燒灰的下面有幾塊通紅的火炭,他嘿然一笑, 這就好,這點火炭兒就能給他全燒起來了。 上面架著一把小銅壺, 他閑著沒事兒在家擦的干凈透亮的,老馬看扶桑一眼,這孩子愛干凈, 家里的活兒你不干,她看見了, 也不說, 隨手就給干了。 老馬這人仔細,他就琢磨出來了,院子里有落葉, 花盆下面零星的,不讓扶桑彎腰撿起來, 院子里面總是干凈整齊。 就是小榮,也比一般人愛干凈的多, 仔細著呢。 扶??聪蚶像R, “廚房還有吃的嗎?” 老馬應聲, 一會兒端著一??x?盆面進來,還有一盆已經冷透徹成rou凍的燉rou,“爛rou面吧,來不及熱rou了,澆進去熱面湯吃吃,招待不周?!?/br> 小書生斯斯文文地帶著眼鏡,他長的不是先前的樣子了,多少幾分成熟跟落拓,看扶桑坐在燈火下面溫柔可親,心里不由得一陣心酸,多少感慨難挨,“我們南下去了廣東,去那邊考軍校,二期三期有的同學考上了,我們就一邊打工一邊備考,后來幾次不中,我們就到了上海?!?/br> 在上海那邊,打流。 沒說出口,但是小榮已經眼眶子發酸了,早些年前就如此,可是這眼前倆孩子,如今不過二十出頭啊。 十五六歲,東北流亡,十七八歲,長江邊打流,住的是公園橋洞,吃的是白水紅薯,吃多少苦頭呢,他聽著就心疼,一個勁的勸著人吃,“先吃飯,你們東躲西藏的,怕是沒好好吃頓飯?!?/br> 撈著里面的大塊rou,個個都有巴掌大,往里面澆進去,“好孩子,在我們家里就住下來,就我跟我師妹兩個人,房子空著呢,你們住著等風聲過去了就走?!?/br> 查二爺也饞的慌,他吃的抬不起頭來,說句不好聽的,有一年沒吃過rou味兒了,“還別說,我上回吃rou,還是前兒你爸爸的葬禮上,我撈著吃了一塊兒白菜呼rou,那葷油燉菜是真的香啊?!?/br> 他是個舊式樣的文人,有錢的時候是儒雅多才,書香世家,沒錢的時候,窮酸幾乎是伴隨著他的標簽兒,他的頭發是剪到齊肩的,不中也不洋。 他的長袍子,有些舊也有些臟,這大概跟他家里沒有主事的女主人有關系,他總是呈現出一種自己很努力之后依舊顯示出來的落魄。 吃一碗再吃一碗,他能吃三碗還能吃,放下碗筷的時候,他就想起來靜悄悄的隔壁,“柳老板,是個好人啊,是個義士?!?/br> “我跟他,幾十年的老交情了,他總是愛跟朋友交往,多大的角兒,他從來不說瞧不起我們這幫窮朋友,幫著我們周轉交際?!?/br> 柳先生,除了看起來有些冷傲,但是他待人接物,確實不是他的長相那般的冷峻,他是個頂熱心腸頂溫和的人,遠的不說,查二爺的畫兒,他總是托著給搭線兒,賣給那些達官顯貴,就是柳先生自己,每年也總是買幾張,幫襯著查二爺。 查二爺說起來都覺得心疼得很,“我給他寫了一篇祭文,給他起個雅號吧,我得把咱們北平城里面的義士都記錄下來,供后世瞻仰,已經寫了初稿了,還得人看看,今兒也一起拿來了?!?/br> 文人,不管哪個朝代的,不管多么迂腐的,多么讓人覺得無用的,他都有一些使命擔當的責任感在里面。 總是有一些他們所堅信的多維護堅守的東西,一些不一樣的氣節傳承下去的,查二爺慢吞吞攤開給大家看,他對自己的文采很滿意,但是自我也很挑剔,“你們看看,這是他的出生籍貫,我仿佛記得他是唐山人是不是?” 小榮是唐山人,他不記得有這號老鄉,也沒聽過柳先生說起過,“不是唐山人,仿佛是跟父母逃難到唐山的?!?/br> “哦,那就詳細記載下來,咱們不能亂說,我就加一個注釋說明,”查二爺拿著毛筆出來,舔了舔上面干涸的墨水,毫不吝嗇地在稿子上勾畫,他是一改再改的,“咱們繼續,柳先生當紅的那一年,是團拜年的時候的義務戲是吧,唱的好像是《小放?!?,萬人空巷,我去聽了,可真是自成一派啊,梨園首魁!” 說到這里,他仿佛又想起來了,“是這么一回事兒,我們打算私底下,給柳先生祭拜的,梨園那一行當的人,有頭臉的都是這個意思,他們都當柳先生是梨園的驕傲呢,連夜寫本子拍戲呢,要給柳先生專門出一臺戲曲,名兒還沒想好,已經委托上海那邊的先生幫忙寫本子去了?!?/br> “依我看,這雅號,不如就拿這個本子的名兒來取罷了,我原本想了幾個,未免顯得過于小氣了,總也配不上,某見識淺薄,就不讓內行人貽笑大方了?!?/br> 他說的一板一眼地,扶桑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不知道如何寒暄是好,只睜大了眼睛看著,小榮到底是混過內廷的人,他最會做體面事兒,說場面話兒,如此而已地稱贊一番,復又坐下來喝茶。 扶桑做事總是目的直白,“今天的事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br> “啊,這——” 小豆包兒說話嘎嘣脆,她比查二爺要痛快,比小書生心眼也要直白許多,“日本人聽了漢jian的話兒,喊著柳先生去唱戲,如此也就罷了,偏偏帶著日本人來示威的時候,起了歪心思,看見了小柳,要小柳去臺下陪?!?/br> 這還能有好。 柳先生原本就氣,再看小柳,已知道抵不過什么好下場了,再沒有轉圜的余地,他跟朋友們都說一聲,查二爺這人有許多時候,是有一些石破天驚的好主意的。 “我先前不是給您賣了一幅畫兒,湊了一些錢,說帶兩位朋友出來嗎?就是這兩位,剛好在我家里,我便想著商量了一下,正趕上日本人開慶功會呢,大好的機會?!辈槎敩F如今依舊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可惜了柳老板。 小豆包兒接話,“平日里日本人街面上戒嚴,我們近不了,他如今北平上海兩地游行示威,氣焰太囂張了,先前上海情況不好,我們就被安排到北平這邊來?!?/br> 總而言之,巧上加巧了,“柳老板,我們是真的沒辦法,我們人少,只能出其不意,正面打我們打不過,也跑不開,最后還是沒有救?!?/br> 扶桑嘆口氣,“不容易,都不容易,你們好樣兒的?!?/br> 如此也罷了,就留著在家里吧,“先住著吧,只一點,你們應當比我們謹慎,別出門叫人看見了,如今漢jian也多,日本人的耳目也多?!?/br> 也沒法子,淪陷時間長了,城里的人就開始糊涂,開始模糊,覺得現如今就是日本國了,早晚也變成日本的,開始當母國一樣地效忠了,有辱國體。 小豆包兒為什么非得搞一下破壞,凌晨國際上就開始登報了,日本人捂著不給發的照片兒都公開了,你侵略,人家積極反抗,就是柳先生拔刀的那一瞬間,多么地勇猛。 國際社會上看我們,肯定就不是那么地瞧不上了,國際地位很低,但是不能不去維護。 就是國內,淪陷區的看了,還有前線的看了,是不是也會覺得振奮呢? 有時候暗殺,做一些黑暗里面游走的工作,也挺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