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27節
人家伺候莊稼的,京郊的人向來見多識廣,“怕不是什么好事兒?!?/br> 扶桑噗通下來,“老伯,是十萬緊急的事兒,您只負責帶路,其余什么不用管,跟您一點干系都無,還請您指路?!?/br> 她的語速急切,“官路要一個時辰,山路您肯定知道小路怎么走,要是再耽誤下去,這騾子今年夏天怕是不能給您擔水,秋季不能擔麥子了,冬天您還能騎著去城里賣賣山貨?!?/br> 又脫下來自己的長袍夾襖,里面一身短打,“這些也留給您家里孩子穿,您知道我辦的事兒不好辦,這事兒成了,我自然不會找您,您也不會跟人講?!?/br> 不過三五分鐘,這事兒竟然教她辦成了,直接從田里走的,那人把衣服綁在騾子上,自己牽著不撒手,愣是帶著她從山里走。 從這里去莊子上,翻山要兩座,一大一小,要是沒有人帶路,只怕是圍著山打轉,不知道走多少冤枉路。 扶桑一身熱汗,正是五月草木葳蕤的季節,她是沒太下過力氣的人,心臟累的要跳出來了,自己摔在山坡上滾一身鬼針子,隔著衣服直接扎在腰上,一陣刺疼。 她自己不敢用手撥開,咬著牙,“還有多久?” “前面就是了,越過這個坡再下面就是?!?/br> 扶桑再問,“咱們走了多久了?” “兩刻不到?!?/br> 扶桑不知道馬力如何,她都走著一步了,就是滾著下去都不能叫宋旸谷給人逮住了。 等到了坡頂,人老伯不肯走,指路,“順著這個小道兒,你下去就是了,看見那個方向了嗎?那個地方叫龍門顧,莊子就在里面,不到莊前不見莊?!?/br> 尋常莊子居高臨下就能看見,可是那個莊子風水就比較獨特,窩進山里了,你到跟前兒了,才能看見,只管按著方向走就是了。 所以叫龍門顧,傳說是當年金龍飛升上天,回首一顧的地方。 扶桑沒看見莊子,她沒來過,咬著牙自己就,深呼吸一口氣,小腿微微曲著,一氣兒跟個小牛犢一樣就下去了。 人看的都愣神,“你倒是慢點兒,摔了就滾下去了?!?/br> 話沒說完,就看扶桑腿繃不住,人跟個雪球一樣就滾下去了,這樣的地都不平,有藤蔓有樹根兒的,哪里能一口氣下山呢。 扶桑落地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得死,這一刻她想著自己圖什么啊,宋旸谷這人吧,對自己也不好,老是找她茬兒。 可是聽見這事兒了,她就是惦記他,就是想著來扒拉他一把,這人心眼兒不壞,就是嬌慣了一點兒,下眼皮看人。 也不知道她怎么從野地里穿過去找到的,宋旸谷瞧見她這樣子,都沒認出來,扶桑拉著胳膊,“快走,宋大人壞了事兒,已經圈府里了,你快走?!?/br> “太太呢,快去,官府已經來拿人了,快走,從山里走?!?/br> 宋旸谷不動,還打量著扶桑,“早上聽說了,說是南方鬧事兒要宣布獨立,跟我宋家又有什么關系?” 扶桑嗓子干的像是咽下去一把沙子,她急得眼淚都下來了,“走!” 給宋旸谷嚇了一跳,才知道她說真格兒的,魚承恩已經牽了馬來,兩只手拱著宋旸谷就往馬上送,“快,路上再說,快走?!?/br> 宋映谷原本跟他一起射箭的,臉色也變了,“到上海去,去找爹?!?/br> 說完喊喜得財牽馬就往外面去,宋旸谷一把拽住他,“二哥!” 宋映谷比他要知道外面的事兒,“你不要回城,一路向東南,記住了!” 眼角看著仆人要跑著到后院兒去,他眉毛一下立起來,“誰敢去跟太太說,立即斬殺!” “所有人不動,亂造謠的割了舌頭去?!?/br> 又一鞭子抽宋旸谷馬屁股,“走!” 馬受驚奔走,后面魚承恩趴在馬背上貼額叩頭,“二爺,您保重!” 宋映谷沒回頭,他迎著官路方向就去了。 他是家中二子,今日做的事兒,自覺應當應分,宋旸谷只看得見他一個背影,魚承恩從后面側鞭宋旸谷的馬屁股,“主子,快走,二爺去引開人去了,您不能慢!” 要慢下來,對不住二爺的一份兒心。 也對不住,魚承恩哽咽,對不住還在莊子里不知情的太太。 前腳兄弟二人各奔東西出走,后腳兒大太太在莊內才得了信兒,她一時之間頭皮發麻。 跑嗎? 那小崽子已經跑了,可是她不能文也不能武。 她跑不出去,“一個個白眼狼兒,我好歹是他們伯母,大難臨頭各自飛,比不上我親兒!” “我的太太,您別哭了,咱們先躲起來吧?!?/br> 大太太沒親耳聽見看見,這會兒心里還是存疑的,要躲起來這樣的事兒她不干,“再等等看看,最起碼咱們先回府里去,跟老爺商量商量,他們跑,我可不跑,這時候好教大老爺看看,誰是他的知心人,省的拿著那幾個侄子當寶貝,這會兒誰管他的死活?!?/br> 又追問,“來報信的是哪個?” 外面的事兒他們都不清楚,來回話兒的莊頭也不清楚,“興許是府里的人,我們不認識,一個半大小子,狼狽的很?!?/br> 大太太聽了覺得更不信,“還在嗎?讓他來回話兒?!?/br> “走了,跟三少爺的馬一起走的?!?/br> 大太太就不信了,“指定不是府里的人,府里老爺要是派人來,不見我是不會走的,且等著看看吧?!?/br> 又坐下來了,坐不到一刻鐘,前后腳的事兒,莊子就給列兵沖進來了,她才知道不大好,應酬著出來,“哪個敢闖進來,這是我宋家的別院,瞎了你們的狗眼,我是宋府的太太,我的丈夫是朝廷的三品大員,我兄弟是正藍祁的佐領!” 來人一概不聽,全部羈押。 等緝拿大太太等人出來,另一隊追擊宋映谷的也拿人回來了,清點之后才覺得不對? “少了一個,府里少了個少爺!” 宋映谷一聲不說,被摁著肩膀撲在地上,他是拘捕的,待遇差了點兒,比不上大太太還能坐在馬車上。 他出去跑十里地就遠遠地瞧見追兵了,晃了一下便往山脊背上跑,喜得財是個好奴才,忠心耿耿地跟著他,官兵只當莊子里出逃的兩位少爺,下死勁兒追。 分兩隊,一隊去拿大太太,一隊追著宋映谷,現如今兩隊匯合,才發現少了一個。 “前面去追!”領頭的氣了個倒仰,這點差事辦不好,不知道怎么交差,捏著宋映谷下巴,“三少爺呢?您是家里二少爺吧?” 宋映谷不知道,“不知道您說什么,家里就我一個人來的,我那弟弟愛讀書,指定還在府里做學問呢,您問我,要不去府里看看去?” 挨了一記窩心腳。 半天在地上緩不過來,再問大太太,大太太已經嚇壞了,捂著嘴不敢吭聲兒,她禁不起嚇唬,又不是自己的親兒子,“我不知道,跟著一起來的,那興許跑了,肯定跑了,才剛跑出去的,有人來送信兒?!?/br> “誰送的信兒——” 宋映谷咬牙,突然爆喝一聲,“伯母!” 大太太心里還有氣呢,你能教你弟弟跑,就不知道去內院兒拉著我一起跑? 她索性一股腦全說了,“這個你問莊頭,他瞧見了?!?/br> 宋映谷嘴給堵住了,捆起來五花大綁的,跟喜得財兩個人繩子串起來。 他跟大太太,向來也不是一條心,剛才他為了怕消息泄露了,攔著不叫人去報,現如今大太太賣宋旸谷一手,也是冤冤相報。 -------------------- 第33章 都挺好 大概人到最后的時候, 是沒有太多話要講,沒有太多的兒女情長的,就跟宋大老爺、宋映谷一般。 要走的時候, 是最尋??x?常最寂靜的, 沿著山野一路奔走至人跡罕至處, 扶桑才下來,她不能再跟著去了, 再走下去就是累贅了。 宋旸谷看見她背后的鬼針子,要說什么,想問問她疼不疼來著, 大概是被那一小圈一小圈暈開的紅色刺目,他只是彎腰沉默地摘下來。 扶桑仰著脖子, “東家,您走吧,宋氏兩門都在您的身上, 向東南去不要停?!?/br> 一路多少關卡多少追捕,您得保重。 看著他的眉眼深重, 層層的悲意在上面彌漫, 帶著一股子倔強,不由得多說一句,“您這脾氣, 改改——” 以后外面行走,跟家里不是一個樣兒了, 別待人那么嚴苛,那么不留情面。 話在心里滾一邊已經酸澀, 他已經這樣了, 又何必去給他添堵呢, 大概一輩子不見了,莫若留點兒好印象,扶桑打起來笑臉撐著,“改改門庭,我這里祝您前途似錦,富貴無憂了!” 長鞠一躬。 魚承恩看了看日頭,揮鞭再起,雙馬蹄聲如雷,再也聽不見扶桑才起身。 流竄三日,先奔天津,上火車南下直走上海。 是日宋府滿門,囚車過玄武門,宋遵理于午時押解斬首,大太太在祁,宋遵理又為保她寫下和離書斷絕關系,大太太這人百般的不好,萬般的小心眼,可是跟宋遵理是真心實意過日子的。 她是真的相中這個爺們兒了,對自己是真的好,此前她舉著和離書,哭的跟個淚人一樣,“你走了,我怎么辦?你對著我這樣好,你知道我刻薄你三個侄子,也從來不說我?!?/br> “我先前錯了,老爺啊,我給您賠個不是,府里給我管的烏煙瘴氣,我賣大煙開館子,您這樣正直的人,從不說我辱沒家風。臨了我還賣了旸谷,那個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宋遵理心意已全,宋旸谷走了他就再無遺憾了,家族傳承大過天,如今看大太太也是不忍責怪,老夫少妻,從來是別人看不透的事兒。 給大太太擦擦眼淚,“荔英,別哭了,家里我存了錢,你留著以后用,嫁人也好,自己過也好,要是旸谷還活著,他們兄弟三人還能回來,你不愿意嫁人老了就找他給你養老,就說是我說的,他們不敢不伺候你,給你善終?!?/br> “一會兒馬上,你去錢莊里面拿我的私印去取,回娘家去吧,你拿好我的印,以后我不照看著你,就別出門做買賣去了,錢節用一些,莫給人騙了?!彼Z重心長的囑咐大太太,就跟尋常時候一樣,樣樣也不放心。 最后一次扶著太太起來,他自上囚車,大太太追著車跑,被哥哥翁佐領從后面抱住,“你瘋了!他現在是什么人,你還敢湊上去,能來見最后一面已經知足了?!?/br> 上下打點疏通,搭上多少人情,家里花了多少錢,大太太囂張跋扈慣了,扭頭就去抓翁佐領的臉,“平日里你仗著他的勢,斂多少好處,如今我送他一程怎么了?!?/br> 指著翁佐領罵,“滾,滾!” 自己還往前跑去,跌跌撞撞都看不清路,看一眼少一眼,此生再不見了。 胳膊被人一把穩穩地架起來,“太太,我扶著您去?!?/br> 大太太看她一眼,倆人攙扶著跟著囚車一路過玄武,這是大太太走過最長的路,她的花盆地兒從沒有走過這樣長的路。 緊緊地拽著扶桑的手,揮刀那一刻,扶桑捂住了她的眼,榮師傅塞了錢,劊子手好刀口兒,他自去跟小榮一起收斂了尸骨,沒法子運山東老家去,家里已無男丁扶靈。 便在京郊立冢。 京城曾煊赫一時的宋家,也在這一刻落寞。 宋遵理臨刑前,故交舊友都來了,他神色自如無憾,抱拳四方謝過,坦然俯首。 他自己擁護著的制度,最后用自己的血祭奠了。 他是個古板的人,留學回來還擁戴那一套陳舊的規矩制度,在老的制度里面辦新事兒,在老的框架里面想著生出來新的東西,卻都是煙云浮華。 可是他又有一些新的萌動,對新事物好的東西隱隱接受,去辦學校開銀行,去擁護立憲,宋眺谷在南方一同起事兒,跟他打對立,從一開始他就有預感,也從不過問,沒怪過他。 他這一輩子,充滿了矛盾,在新舊之間拉鋸橫跳,在極力表白朝廷的時候又充滿了困惑,在充滿困惑之中又堅定地愛著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