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20節
魚承恩看著心疼,“二少爺給了票,咱們夜里也去看,順道等您下課了,出去吃吧?!?/br> 他安排的妥妥當當的,餐館子都訂好了,這文明電影院都在南城呢,他們過去也得有些功夫。 宋旸谷沒說話,那就是沒意見,魚承恩下午教人套了車,倆人也出去松快松快去了,一般都是從后門出,路過圍房的時候,宋旸谷頓了頓,看見小榮了,在那里搬東西呢。 幾時也輪不到他搬東西,大師傅在的時候用不著他賣力氣,小榮見了他還是道謝,魚承恩一邊上馬車一邊嘀咕,“這太太啊,也冷情,榮師傅不在家里,下面幾個小的跟著受氣,二師傅那起子人到底不是親徒弟不上心?!?/br> 他說完沒見宋旸谷接話,便不說了。 一直等城南了,過了正陽門,宋旸谷突然開口,“出永定門去!” 魚承恩愣了一下,覺得自己聽差了是不是? 掀開簾子,“爺,哪里去?” “出永定門!”宋旸谷不耐煩。 魚承恩便不敢說話,這出永定門可不是看電影兒,那是看什么的,他絞盡腦汁的想,他這時候總得揣摩主子意思才行,不然怎么能當貼心人兒。 怎么也想不透,等出永定門了,車夫問哪里去,這出來大城門,外面都是莊戶人家了,車夫也打怵,怕他出事兒,只給承恩使眼色。 魚承恩硬著頭皮,“哪個方向去?” 宋旸谷看他跟扎刀子一樣,哼一聲,“豐臺方向?!?/br> “我的爺,我說——” “再多嘴割了你舌頭!”宋旸谷慢悠悠地說,他不聽勸。 魚承恩就更警惕了,來回想,來回想,總不能去買花去吧。 老遠看著遠處有路障,有守兵在那里,都戴著面罩呢,車夫不敢走,停下來也不敢打聽前面,“怕不是安平莊,前面應該就是安平莊?!?/br> “喲,承恩小爺,前面路過不去了,三爺要是想去買花兒什么的,等過些日子的吧,您瞧,這路都給斷開了?!?/br> 魚承恩擦擦汗,小心翼翼地商量宋旸谷,卻看他自己從簾子里面往安平莊放向看,他腦子里面一閃,有時候聽機靈的,“要不咱們遠遠看一眼,興許能瞧見扶桑那小子呢?!?/br> 說完果真不見宋旸谷罵,便知道說對了,自己興沖沖抻著脖子看,還真看見了,扶桑推著個獨輪車往里面運菜呢。 一車的大白菜,她沒下過力氣,干不動,一車就少少的,不然車就翻了。 剛裝完一車,也就七八棵,抬眼一看,半天沒認出來,等魚承恩近了才認出來,“哎呦,您可別靠著我,這雖然是外圍,可我是里面的人,送菜的都是放下來就走,您站遠點兒?!?/br> 說完往后面看,影影綽綽看見馬車里面伸出個腦袋來,她還勸,“別出門了,這路都堵住了,也不先打聽打聽的,三少爺可好,家里可好?” “都好,都好,只是你不去上課,我看人家里面可熱鬧了,天天早上起來跟遛鳥的一樣,一堆鳥兒叫,洋文咋聽像是老鴰,聽順耳了也像是家雀叫了?!?/br> 扶桑一下就笑了,真會形容,又有些遺憾,“我等回去了,也不知道還跟不跟的上,您跟三少爺講一聲,等我回去了,他也教我一下,給我補一下課?!?/br> “行嘞,府里也都惦記著你們呢,榮師傅可好?” 扶桑不愿意他們久待,“都好,都會,你們快家里去,別在這里?!?/br> 魚承恩便回頭,扶桑等進了大門,她推車很吃力,得歇口氣,回頭看馬車還在那里,承恩站在車頭上揮手呢。 她也大聲喊,想起來給小榮捎個口信兒,“三少爺,您路上慢點兒,近來別老出門!您跟小榮哥說,教他也別擔心?!?/br> 沒得話兒,那簾子上的腦袋早就不見了,扶桑心想人家路過能停下來說句話就算大恩情了,府里好歹還記著他們。 也怪高興,扭過頭推著小車就繼續走。 魚承恩坐在前面,宋旸谷自己掀開簾子,往后看,看人影子越來越小,推德很吃力,細胳膊細腿兒的,不過真能蹦噠。 活的好好兒的這不是! 承恩想說什么,剛要扭頭好像看見簾子有點飄起來,馬上坐的板板正正的,心想這人脾氣真別扭,到跟前了,你說連話都不應一個字兒,府里先前還問人死沒死。 這會兒倒是回頭看一眼了,剛才人說話都不露面兒,他掐著點兒來的,電影到底只看了半場,看了個新奇。 宋旸谷看的目不轉睛,心里打圈兒,覺得自己去看看也沒什么,他想去豐臺買兩盆花的,豐臺的花好看。 只是沒買到而已,還是電影好看。 -------------------- 第25章 喜事兒 扶桑把菜都堆在院兒里, 可真是水靈,她抱著都壓胳膊,聽著榮師傅在屋子里面喊, 她扭頭, “就來——” 把車子推一邊兒, 拍拍手就進去了。 榮師傅也不知道是吃了誰的藥管用,反正是沒咽氣兒, 也沒覺得見好,還是難受。 “你洗手去?!?/br> 扶桑就去洗手,她那手啊, 天天不是在水里撥弄就是在外面風吹著干活兒的,手背起了一層皮兒, 關節上大大小小的疙瘩,青一塊紫一塊兒的。 這會兒在熱水里面泡著也舒服,暖過來了, 擦干凈站榮師傅跟前。 榮師傅看著就這一會兒,就手腕子那里白凈一點兒了, 指頭都起皮了, 他拉著扶桑的手瞇著眼看,“你手長的多好,是個好料子, 從今兒起,我就把祖宗留下來的這點兒東西, 都給你了?!?/br> 他掐著扶桑的手指頭,從下面一個關節一個關節的數上去, 邈遠的神色慢悠悠的, 像是吱扭扭的水車, “我祖上是祁縣大戶,茶葉肩拿手提過殺虎口,北上恰克圖,賣給俄國人。兄弟六人,最后只余下兄弟兩人,迷??x?路走失兩人,凍死一人,跟土匪火拼死無全尸一人?!?/br> 榮師傅說這些的時候,眼睛里面一些微光,“口外雄關三千,總算走出一條道兒來,榮家老祖們趟血出來的?!?/br> 扶桑輕聲開口,“后來呢?” “后來,便是三代而衰,晉中封閉,家主安于享樂,沒想到世道在變,老辦法不行了。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得罪了人,最后家破人亡?!睒s師傅依稀記得小時候,祁縣老家里多少豪奢,“我父親畏罪自殺,我母親也投寰,我是罪人之后?!?/br> 其實說不清是畏罪自殺,還是其它的,他父親最后都沒有認罪,家里一下就敗落了。他是罪人之后,要是想活著,就一條路子,閹人可贖罪買命。 多少煎熬曲折,現如今都已經煙消云散了,“我們晉商自有密不外傳的賬房訣竅,便是袖里藏金,別說五位數,就是七位數也能眨眼間掐算出來,十個手指頭就是一把天然的好算盤,打今兒開始,你便跟我學?!?/br> 袖里藏金,從來是口耳相傳的,師傅帶徒弟,父親帶兒子,從來沒有外傳過,榮師傅原本以為自己帶進棺材里面去的,沒想到竟然臨了,病床前跑來這樣一個小徒弟。 他這點東西啊,也能傳下去了,是真心實意盼著扶桑好的,技多不壓身。 拿著小棍子,一截一截兒的從關節上面跟她講,看她練習,扶桑坐在小板凳上面,手都是青紫的,要是錯一個兒,第一遍能改,第二次師傅便是上手打了。 只是她那雙手,榮師傅下不去手,這孩子吃了大苦了,家里送來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落魄。 “從今兒起,你早上五點起,夜里子時再睡下,每日里掐指推算不少于三個時辰?!?/br> 扶桑這孩子呢,她不是特聰明,但是她最好學,榮師傅教她,其實蠻復雜,因為她學過算盤,這玩意兒說是算盤,其實跟算盤不一樣,你得重新構架一套新的算盤兒,上手的時候容易弄錯了。 她自己心里是愿意學東西,燒火的時候,晚上就坐在灶口上,自己手指頭來回掐,興致勃勃的,這個東西她覺得怪有意思。 榮師傅睡一覺起來,不知道是幾點,看她還坐在那里,鍋里燒的是早飯了,水開了,看扶桑趕緊把幾盆白菜倒進去,又倒一盆蘿卜,又坐下來練。 心里微微一笑,他覺得自己這一會兒見好一點兒,拿著自己的大衣給她披上,“一宿沒睡?” “一會兒睡去!”扶桑不好意思說自己不知不覺練一晚上,總覺得這樣太笨了。 這人不是覺得自己辛苦,而是怕自己太笨了給人嫌棄,怕太笨了跟不上師傅! 等她飯燒好睡了去,榮師傅幾人便能自己盛飯吃了,雖然清淡但是吃著正好,旁邊兒有一起的,也感慨他收了個好徒弟,“咱們都是憑本事吃飯的人,可是老哥哥哪個也比不上您?!?/br> 榮師傅從來不夸徒弟,這回也有些自得,“這孩子打小我就相中了,她性子平,平的不露頭不掐尖兒,不是那種張狂的人性,本本分分踏踏實實的。最好的一點兒,是心寬,甭管頭天怎么罵她的,第二天早上起來照舊端茶,笑嘻嘻的跟你叫師傅呢?!?/br> 不記仇,多好的品性兒。 伍德早上來看一圈兒,現在打他的人少了,他看著榮師傅,欲言又止,客客氣氣地請他到一邊兒,“老師傅您真是教育有方,聽說您在宋府收一班徒弟,個個都成氣呢?!?/br> 榮師傅對他尊崇有加,難免自謙,“難得您看得起我們這樣的人,都是學個手藝不要飯的人罷了,哪里敢稱得上教育呢,不過是認字兒算數罷了?!?/br> “您過謙了,我昨兒看您那絕技,是生平所未見,極其巧妙絕倫,扶桑也不過是一晚上便學的開了竅。這樣聰明的孩子,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老先生能不能答應?” 從老師傅到老先生,這怕是要割愛。 榮師傅自然不會答應,“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救了這許多人,按理說您就是要我這條命,要我一百個一千個事兒,我都答應?!?/br> “這個徒弟不行,我既然把棺材本的東西都傳給她了,自然不能讓她半途而廢,跟著你學醫去。不是我不為她想,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哪一行只要干好了,都能得幾分體面?!?/br> 伍德也是過于喜愛了,他是見不得好苗子,教育的事兒,從來看了教人覺得可惜,外埠街面上的賣報賣香煙卷兒的孩童,京城走街串巷提提藍叫賣的少年人比比都是。 這些人,都應該讀書去的,去學醫救人,去學技術搞制造,學化學去開肥皂廠。 造鐵路,開火車,做肥皂,保管學點利國利民的東西,賬房這個行業,他覺得可惜了。 不好強人所難,伍德便起身,“老先生不要介意,我是多事之人,您萬萬不要往心里去?!?/br> 到底敗興而散,等著伍德去山西的時候,榮師傅帶扶桑送行,“大恩不言謝,您往后要是有什么事兒,只管往府里送信兒?!?/br> 扶桑笑嘻嘻的,她知道伍德想讓她改行兒的,她不愿意,“我也是,我家里住城南倒簸萁胡同兒,門口倆石獅子,您只管遞話兒?!?/br> 伍德提著箱子,“我這便走了,你們都回去吧,按時吃藥不要留下病根兒了,等著過段時間,自然就放大家回家去了,就此別過?!?/br> 他應山西新任巡撫梁士典相邀,前往山西協助鼠疫。 等過三月三,扶桑也回府去了,先二月份便從安平莊出來,怕府里忌諱,又在外面榮師傅宅子里盤留一月,等山西各地鼠疫全消,才進府。 扶桑先從車里下來,抬手一邊接應一邊看,這怎么府里披紅掛綠的,自己就先笑了,“師傅,這是給我們準備的嗎?給咱們接風洗塵嗎?” 那也用不上大紅綢緞啊,自己都覺得可樂,她瘦了也高了,高了一大截兒的樣子,從后門入,竟然還聽見鑼鼓聲。 榮師傅也納悶兒,這是什么喜事兒,是太太有喜了? 還是大少爺回家來了? 又或者大少爺來家里娶親了,跟太太娘家的侄女兒,翁家的格格結親了? 小榮扁擔挑著泔水桶呢,他就要給二師傅那起子人擠兌死了,看見榮師傅,先揉了揉眼睛,撲通一下就跪下來了,“師傅!” 榮師傅一把拉他起來,“屋子里面說!” 只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看著倒地上的泔水,二師傅張口就罵,“活兒怎么干的?這府里辦喜事兒,你倒這一桶臟水,還不趕緊洗地去!” 榮師傅轉身從拱門入,臉色平平,“您可真是好大的威風啊,我竟不知道,這收泔水洗地的活兒,也是我的人干的?!?/br> 二師傅沒想到他回來,心里吃一驚,只面上穩住,他如今便全然成了大師傅的派頭,“喲,榮師傅啊,您可大好了,早一個月聽說您從安平莊出來了,便想去府里看你去,只是家里要辦事兒,忙得很,太太也忌諱,沒想到您今兒回來了?!?/br> 又去呵斥旁邊的小徒弟耍威風,“還愣著干什呢?趕緊去燒火盆兒,給榮師傅去去晦氣,可不能帶府里來了?!?/br> 一番連罵帶說,扶??此細獾难劬μ?,上火。 她大概累狠了,春天又風大,現在有什么火氣,都往眼睛里面走,干巴又容易癢癢,風吹就流淚。 小榮這會兒撐腰的來了,自己放下來袖子,把扁擔扔開,“是病晦氣,二師傅您說是不是?天災人禍躲不過,朝廷花了多少力氣救人的,愛民如子!誰敢說晦氣?!?/br> 二師傅牙縫里面擠出來一點笑,“今兒府里辦事兒,大師傅您候著,等忙完了,咱們再敘舊,至于太太嘛,只怕是沒空!” 沒功夫搭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