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17節
她的臉給風吹的,紅腫了一片了,有些發紫,還得在這里挨他一頓擠兌,“我知道了,你們太太做事,最喜歡掛著羊頭賣狗rou,什么事兒見光死,手下一幫子人也是一個樣兒?!?/br> 他看她這樣,還記恨她們幾個趴在門口看他熱鬧的事兒,扶桑心里嘴里都發苦,“以偏概全也不大好,您不能對太太有意見,連著我們下面一群辦事兒的罵了,我們賬房是一套班子,印在誰手里,就聽誰的,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認印不認人?!?/br> 她覺得這是極高的職業素養,不容置疑,當賬房的信譽為先,這樣才能教人信得過去,“不然明兒府里的二大爺來領銀子要吃席,后兒家里的姨太太來扯布料開庫房,多大的家底兒都不夠填補的?!?/br> 她為賬房申辯,“三少爺,咱們真是一心一意辦事兒的?!?/br> 宋旸谷才發現她伶牙俐齒,你個二五眼糊涂了,“你們辦事兒,就是幫太太做假賬,倒騰著黑心錢?!?/br> 這事兒,確實有,但是扶桑不慌,“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那賬本子也不是我們做的,不能因為他們掀翻一船人,我打從摸算盤那天起,我就一心一意想做個好賬房,黑帳爛賬不能做?!?/br> 宋旸谷看她梗著個脖子,嘴一張一合,跟個啄木鳥一樣煩人,嘟嘟嘟個不停,“好!好!我說東,你說西,你敢不敢發毒誓,要是你們賬房有虛賬,天打雷劈!” 扶桑才不信這個,要是能天打雷劈那壞人不都死光了,她一雙大眼兒發誓,“五雷轟頂,燒成灰!”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她都不能認下來,要是說榮師傅下面的賬房做虛賬,她自己個打死不能沾上一點兒,有肯定有,哪個賬房不平賬目,但是這事兒自古以來,沒有一個認的。 結果就是去跪著打算盤去了。 三少爺數學好,他把自己數學練習冊給扶桑了,把里面數都給打一遍,承恩在旁邊監工。 他氣的灌了兩杯冷茶,熱的晃,把窗子打開,就看她手貼在石磚上。 榮承恩心疼那雙手,你看看,這得多冷啊,他都戴著暖袖子,“您去認個錯兒,主子爺是沖著太太的,您不吭聲不就行了,非得跟他申辯什么,這大冷天,您是金算盤的手,別給凍壞了?!?/br> 這青石板上面,手貼一下都冰涼的,一會兒就能凍僵了,翻書的聲音都帶著脆,像是書頁上面凍住了一層冰,割的人生疼。 扶桑吸了吸鼻子,“我才不,要我跪死了,我也不能讓我師傅蒙羞,辛苦到頭落個壞名聲?!?/br> 我就算給你看,嘔氣,她們的日子難道好過? 事兒好做,人不好做,賬房最受氣的,夾在中間不是看太太的眼色就是受宋遵理的點撥,要么就是各個小主子跟太太鬧意見。 她死活不去,頭都不帶抬的,宋旸谷看了一會兒,冷笑,自己拉著被子蒙著頭,我暖暖和和地,你就凍死算了。 悶在里面一會兒又熱的頭暈,能聽見秒針撥動的聲音,時間流逝緩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把掀開被子坐在床邊嘔氣。 魚承恩都冷的進來求情,“主子爺,您跟那樣的人計較什么,牛脾氣還死犟的,以后教她府里躲著您點兒。 也沒正兒八經學過規矩,沒見過什么世面的人就是犯軸,我看啊,教訓也吃夠了,她心里指不定后悔呢,就是不知道怎么跟您說,那小手指頭凍的啊,跟胡蘿卜一樣?!?/br> 倆人啊,犯沖! 宋旸谷雖然沒見那手,也知道這寒氣刺骨,“教她走,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回話兒,我說一句,她跟個炮仗一樣一長串等著,榮師傅上哪里找這么一個潑猴!” 魚承恩算是瞧明白了,這倆人明擺著脾氣不對路子,一個比一個嘴硬,宋旸谷是小心眼,扶桑是脾氣犟。一點兒事情尋常話,別人吵不起來,倆人就能鬧出來別扭,倆人都鬧氣,各自生各自的氣,各自不知道對方生的什么氣。 也怪好,魚承恩想,雞鴨也能吵吵起來的樣子,還吵得歡實,他心里一會兒怪怪宋旸谷,這人總是口不對心,話說的忒傷人,張口就噴毒藥。 一會兒又怪怪扶桑,你聽聽就是了,何必去要強呢,主子說話總頂嘴。 扶桑這脾氣,可不像是他的脾氣,魚承恩尋思著自己跟主子爺性兒倒是怪合得來!他性兒多好,多軟,跟誰都能處的來。 好心好意給扶桑送回去,還給她拉起來被子,一臉的關懷,“快捂捂,一宿沒睡,早起歇一天吧,左右你們賬房今兒沒有印,我們三少爺啊,是個好心人,就是有點兒脾氣?!?/br> “可是你想想,人哪里能沒有脾氣呢,他心里,多少不痛快呢,心疼他的人沒幾個,我瞧著苦?!?/br> 扶桑閉著眼,不想睜眼看他這個樣兒,宋旸谷要是心里苦,她舒扶桑就是命苦! 她以后躲著走,等十五府里開洋文班兒了,她保管不湊到跟前去多說一句話,這么想解解氣,閉著眼睛就睡過去了。 -------------------- 第21章 忍了 扶桑累的不想睜眼, 她覺得身上冷,又有一些熱,教人怎么也醒不過來, 屋子里面有人, 她睡得不踏實。 迷迷糊糊, “小榮哥,外面吵什么?” 外面一陣喧鬧, 是魚承恩,小榮搬了一個碳盆進來,先烤了一下手, 提著一壺熱水,輕輕把門帶上, “不管咱們的事兒,有二師傅他們呢,太太不在家里, 各處支應東西都不能蓋印章,咱們賬房走不動賬?!?/br> 還是太太跟三少爺鬧別扭的那檔子事兒, 她管不了, 這事兒就是大老爺來了也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家務事兒但凡不是一個心眼兒的,都是有各自的想法, 誰也不服氣誰。 魚承恩真是氣性大發了,點著這么一幫子人, “這要是在山東老家,不說我們老爺了, 就是我們家太太就立馬得把你們攆出去?!?/br> 眼淚都下來了, 魚承恩替宋旸谷想那么一下, 就覺得這邊待不下去了,開班謝師禮,從來是重中之重,二太太向來年前都備好了,只等著今日開庫房調取就可以了。 誰知道,這么欺辱人的,宋家兩房還沒分家呢,東西公中出的,退一萬步就是分了家,既然族譜里面肩祧兩房,這諾大的宋家,說句誅心的話,都應當供著三少爺一個人驅使! 他伙著院子里幾個小廝,指揮著打成一團,他只跟而師傅磨牙,“您可想好了,今兒就是不開庫房,我也要砸開了!” 二師傅幾位讓出首位來,按著老規矩屈居下位,只垂目凝神喝茶,“我們自聽太太的,府里規矩便是合印入賬,三少爺的事兒我們不敢怠慢,已經教人去請示太太了,等太太那么蓋章便好了?!?/br> 魚承恩心里生恨,陰陽怪氣兒笑里藏刀,“既如此,那我便一起等著,瞧瞧底下人不懂事兒,只當你們故意為難我們呢,料也不是太太的意思,都是私底下人自作主張?!?/br> 吆喝著那幾個小子,連削帶罵,“看你們這起??x?子沒出息的,就知道看著眼前這點子事兒,真是觀天的癩蛤蟆,不知道這天有多大,不知道跳出來往前看看,秋后的螞蚱,看不到雪了是不是?” 扶桑一下坐起來,氣喘吁吁的,她躺著都覺得呼吸困難,那一陣兒上來是真難過,“小榮哥,您回頭勸一勸幾位師傅,大師傅不在,回頭這事兒,全記在大師傅身上,給人得罪狠了,跟咱們沒什么好處?!?/br> 大爺年事已高,眼看無子,大太太雖然精明強干,打著擂臺要壓侄子一頭,大少爺給氣走了,對家里厭倦的很,要是三個少爺都得罪死了,沒有他們這些人的好果子吃。 如今不是在天津的時候了,大太太一個人當家做主,跟大老爺兩個人關起門來過日子。 幾個少爺年歲愈大,二少爺已經開始跑活兒了,協理大老爺跟前跟后,三少爺年幼,還拘束在內宅當中,多少比兩位哥哥多看一點伯母的臉色。 按照大老爺二老爺的謀劃,必得先育人后立業,給府里幾位少爺全武裝起來了,再放出去長見識。 小榮現在顧不上這個,“你只管好好睡,我可跟你說了,這受寒高熱啊,就是凍的,多喝水多吃飯,心里沒有煩心事兒,自然就好了,咱們也沒那么多錢吃藥,就得心寬?!?/br> “外面的事兒我心里有數,幾位師傅咱們勸不動,只以前大師傅教過我們的,甭管什么時候,不要與人交惡,三少爺要是真的體諒,必定怪不到師傅頭上來?!?/br> 扶桑冷笑,呵呵,他? 他只恨不得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一個不好的,他必定想著全不是好人,府里雖好,只是有些事兒必定棘手。 魚承恩到底是砸了庫房取東西,他掐著點兒呢,三少爺九點就要出發,他八點半就得見到章。 翁府那邊派去的人急得跳腳,說是太太還沒睡醒,等醒來蓋章家里來的時候,庫房已經砸開了。 魚承恩拿著大鐵錘砸的,他幾時氣勢都是足的,叉著腰,“單子我可有,年前我便抄下來留著了,您自己搬出來呢,還是我的人進去搬東西?怕給您翻亂了,少了東西可別說我們多拿了!” 二師傅眼見這樣,撿起來鎖頭,“承恩小爺,您何苦為難我們,大家都是供職的,您是跟前的人還有口有舌,我們這樣不在主子跟前的,跟您不一樣,我們得靠著本事端飯碗?!?/br> 今兒給你開了鎖,明兒飯碗就得砸。 “咱們啊,誰也不怪誰?!?/br> 魚承恩不吭聲,笑瞇瞇地,出了院子,一口唾沫出來,“我呸!” 誰是你主子,瞎了眼的奴才,你端的是誰家的飯碗? 全搬到馬車上,恰好宋旸谷出門,一句話也不多問,魚承恩自然有魚承恩的本事,不然他怎么立在宋旸谷跟前的,“爺,咱們今兒回來的早的話,便去公署找二少爺去,他剛捎話兒來說,公房外新開一家上海菜,約您同吃嘗嘗去?!?/br> 二老爺一去上海便是三年,兄弟三人也沒有去過上海,上海菜嘗嘗也是好的。 他不言語,魚承恩覺得與有榮焉,家里多幾個哥哥怪好,總是疼老小。 他怕宋旸谷郁郁,開解他說,“您可不知道,我早上去的時候,聽說昨晚扶桑那小子病了呢,八成是心里內疚又怕您生氣,這才病了的?!?/br> 宋旸谷眉毛挑起來高高地,“她認錯兒了?說什么?” “我沒來得及進去,說昨夜哭了呢?!濒~承恩一臉欣慰,瞧瞧,這人都哭了。 他長這么大,可真的沒哭過幾回。 宋旸谷沒想到哭了,心想哭什么,不過就挨罰,他罰的也不重,沒挨打沒上板子的,他做錯事兒的時候,罰跪的時候都是輕的,有時候上板子打的都出血。 轉而一想她梗著脖子那個樣子,說不準就是心思窄,“你回頭看看她去,教她好好歇著,別有的沒得多想?!?/br> “你放心,要么說三爺您心善呢,這點子事兒還惦記著她,多大的福氣,要是我也得哭了?!?/br> 扶桑耷拉著個臉,看著魚承恩拎著一個大盒子進來,“哎呦,三爺還惦記你呢,聽說你昨兒夜里哭了半晚上,怕你心思窄想不開?!?/br> 又指了指桌子上的盒子,打開端給她看,“rou月餅,咱們二少爺晌午的時候見三少爺愛吃,特意給買回來的,三少爺吃著新鮮,只給你拿了一盒兒呢,教你好好養病?!?/br> 起身殷切地想看看吃的什么藥,打開蓋子一看,里面只有幾根甘草,扶??此谎?,“炮制的藥材貴,我這月底才領工錢?!?/br> 她這輩子算是知道藥比人命貴了,那時候的磺胺,現在的驅寒清熱的中藥,她不配! 炎癥都咳嗽往下走了,她也壓著,她能抗! 魚承恩看她這樣怪可憐,屋子里炭火也零星,都是圍房最外面一層,西北風就朝著這邊來的,夏天熱冬天冷的,“回頭我那里有,可不能入了肺,不然得了癆病?!?/br> 扶?,F在是,人家愿意給口藥吃,不管對不對癥狀,能對一點就行,她自己有數,這咳嗽的時候,夜里還是嗓子疼,早上就是干咳了,等中午就咳的氣管里面震動了,下一步抗不過去就是胸脯疼了。 拉著承恩解釋,“我夜里沒哭,我是做夢了?!?/br> 夢什么她不愿意說,反正傷心事兒,誰人活著無二三傷心事兒的。 承恩只當她好面子,他這么大的時候尿床也非得說下雨,“知道,知道,我理解?!?/br> 他這人愛辦好心事兒,他記得之前宋旸谷吃剩下的藥還有,翻箱倒柜找出來,果真還有好幾大包呢,他扎扎實實捆起來,又從里面找一些別的。 滿滿的兩大提,送去給扶桑,他也愛跟自己一般優秀的人打交道,扶桑人長的俊俏,做事兒不咋咋呼呼地,還有些傻,他瞧著跟弟弟一樣,“這些你先喝著,都是平日里三少爺喝過的,來的時候我們太太給裝了好幾箱子?!?/br> 兒行千里母擔憂,他能這樣親親熱熱喊的,指定是老家里的二太太,爐子里面藥咕咚咕咚地,屋子有些暖氣兒了,魚承恩揣著手閑拉呱,也替她熬藥,“在老家里的時候可真好,家里真和氣,走的時候太太哭了幾天幾夜里,眼睛都快瞎了,她都沒說要三少爺留下,知道出來見世面是好事兒?!?/br> “京城也好,人杰地靈,地大物博,我們也見識了不少,就是藥不如咱們老家里的好,這些都是自家藥店炮制收購的,藥效比一般的好很多?!?/br> 扶桑一邊喝,熱氣騰騰的,她也一小口一小口的趁著熱下去,藥味果真厚重,嘴里面厚重實苦,心里卻因為二太太,想起來許多事兒,“可憐天下父母心?!?/br> 她垂著臉,眼淚大滴往下落在碗里,承恩看她哭了,“你看,是我說錯話,又招惹你哭了,你是個能干人,就是愛哭了一點兒?!?/br> 扶桑悶著嗓子,也不敢去擦,“沒哭,眼淚是一種藥,去苦,我擠點進去的?!?/br> 她不是,她也想起來老家里的,魯南道,她覺得自己一輩子不會再回了,徒增傷情,不如不回。 眼淚越來越多,成串成流了,承恩手足無措,這人真是貓兒脾氣呢,“嗨,別哭呢,您瞧多大點事兒,藥多的是,要喝再給你拿些來?!?/br> 扶桑索性不再忍,她這三年來,真的沒哭過,沒想過一次家,她總心里勸著自己人得往前看,得堅強是不是? 可是今兒真難受,她嗓子里面跟堵住了一樣喘氣不透的時候,是真的難過,埋在枕頭里痛快哭了一場。 也不知道是哭了一場好了,還是那藥管用,她總共是好了,十五大老爺家里來開課,大太太也家里來了,各鋪子里面選了一批人,府里面有想報名的選了一些,總共十一個人。 教習英文還有日語,他們多是貧寒人家的孩子,當學徒的當伙計的,都跟扶桑一樣大的年紀,十來歲的年紀,小小的鼠尾辮子在背后,青色的棉袍八字兒鞋。 大老爺覺得人少,他做教育是非常成功的,有教無類,從來都是要學就學最好的,老師請的是留學回來的學成者,高薪聘請,周邊有來往的人家聽說了,便送府里孩子一起來讀。 最后開班人數高達二十人! 宋遵理親自指定班規班訓,“爾等為同齡佼佼者,當自立自強,今內憂外患,國人思想開化者無不上下求索,漸習仿效英美列強……凡自府中自學入班者,一律按用工算,月俸銀4兩,制衣四套,期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