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9節
第12章 風度云移 (〇一) 這年的雪下得格外早,由十月下旬起,隔個七.八日就有一場雪落。雪勢漸足,愈演愈烈,到年關底下,已是天如玉碎,滿砌人間。落至元夕后頭,才暖和了幾分。 “這鬼作的天氣!早起分明見太陽,回來路上又下起雪來,你瞧我這一身,馬蹄子打了個滑,摔得我渾身的泥!”尤老爺才剛進屋,就將渾圓的胳膊展開給曾太太瞧。 好好的一件織金錦圓領袍摔得拖泥帶水的,曾太太拿了一壁拿了帕子給他搽,一壁吩咐丫頭,“快去端一碗熱熱的姜湯來。嫣紅,你去叫燒些熱水來老爺洗澡換衣裳,身上濕漉漉的,仔細傷寒囖?!?/br> 忙活了個把時辰,尤老爺清清爽爽打臥房里走出來,腆著圓圓的肚皮,捋著四寸長的胡子坐到榻上,吃了盅熱茶,舒舒服服地長吁了口氣。 曾太太端了碟rou脯來,閑問:“馮大人送走了?” “送到官道上。嚯,他們那一家子人口委實多,這一路還不知幾時才能回到京去呢?!?/br> “夏天前總是能到的。你問沒問,那替任他的李大人有沒有從京里啟程?” 提及這位素未謀面的李大人,尤老爺略有攢愁,“聽說元夕第二天人家就動身了,只是北邊風雪大,恐怕得在路上耽誤些日子,想必四月前準到的?!?/br> 曾太太也跟著憂心,“這李大人真是邱家的親戚?會不會一來,就把蘇州織造的事情轉給邱家?” “邱家的姻親?!庇壤蠣斶屏诉谱?,一把抹了胡子上的茶漬,“不過聽馮大人話里的意思,這位李大人也不見得是那種只認親不認錢的人,我就怕他獅子大張口?!?/br> 曾太太凝著眉頭細想一陣,點頭道:“只要肯開價就有得商量?!?/br> 尤老爺看她須臾,不想叫她跟著發愁,驀地舒展眉宇,換上樂呵呵的笑臉,“太太這話有理,誰還跟銀子過不去?你就別cao心外頭的事了,家里的事就夠你忙的?!?/br> 曾太太將一縷目光斜插進厚厚的門簾子縫隙里,看見碎瓊飄搖,笑著理兩下裙,“年節一過,我倒沒什么可忙的,不過等著鹿瑛和姑爺回來,還有常州舅老爺和安家那頭的人?!?/br> “舅老爺他們是遣誰來?安家不必說,一定是遣安閬跟著舅老爺他們家的車馬來。安閬這小子,也不知道上年秋闈的結果如何,妙妙的年紀愈發大了,可經不住再幾年的耽擱?!?/br> “這個你倒不必憂心,他去年沒信來就一定是中了舉,要親自登門來報喜?!毙@中,曾太太臉上止不住一種歲月安穩的滿足,“今年春天可就熱鬧了,又是鹿瑛和姑爺,又是舅老爺家的人,又是安閬這位將來的狀元郎姑爺,咱們妙妙有得高興了?!?/br> 說曹cao曹cao到,乍聽廊外妙真一路喊著“爹”打簾子進來,解了斗篷便嘰嘰喳喳鬧著走近,“爹,你晨起去送馮大人回京了?不是講好了嚜叫上我一路去,我還要去送馮二小姐呢!” 尤老爺乜眼嗤了聲,“叫你?你太太打發人去你院里,回來說你睡得跟豬兒似的,還打呼嚕呢,誰還管你?!?/br> “胡說!我才不打呼嚕!”妙真賭氣揀了根玫瑰椅坐下,在那里搓著手,“馮二小姐又該說我的不是了,大家要好這些年,她要走,我連送也沒送?!?/br> 尤老爺憋不住嘲笑,“你跟她要好?你們不是常常三兩句不對頭就吵得你死我活的么?誰說人家是嫉恨你生得好來著?” “我可沒說!”妙真橫著眼半晌,漸漸軟了氣焰,“那她給我留下什么話沒有?” 尤老爺叫丫頭拿了封信來,“馮家二姑娘留給你的,你不問我倒忘了?!?/br> 妙真得了信揣在懷內,曾太太忙揮手叫人搬了個炭盆到她腳下,把尤老爺剜一眼,轉頭笑望妙真,“這么大的雪,你一個人過來的?” 妙真偏著臉朝門簾子噘噘嘴,“良恭跟著來的。大雪地里,沒叫白池花信跟著跑,她們比我還怕冷?!?/br> 聞言,曾太太吩咐媳婦將良恭叫進屋來,問了些妙真院里的情形,并加囑咐,“我不得空過去跟林mama說,你回去說一聲,場院里的雪要掃干凈,結成霜打滑,姑娘們嘻嘻哈哈的鬧,摔著了怎么行?” 為這個不知罵了多少人了,偏妙真喜歡院子里積著雪,不叫掃,下人們只得陽奉陰違,欺上哄下。 良恭也算摸透了妙真的性子,面上聽太太老爺吩咐,一味點頭應承。 屋子里幾個熏籠架著,烘著榻角兩盆山茶花,開得正盛,是妙真的孝心。尤老爺嗅見這股淡雅清香便疏散了骨頭,擱下茶盅懶洋洋地打量著良恭,沒有了老爺架子,笑著把他指給曾太太看,“他今日這身穿著,和安閬的氣度倒有幾分相似。你瞧,兩個人的個頭身量也是一樣?!?/br> 良恭穿了件鴉青的袍子,質地與身份不合。尤老爺非但未叱責,反笑瞇著眼稱贊兩句,“這身穿著很有樣子,跟在妙妙后頭,也不算丟她的臉面?!?/br> 妙真陡地耳根子燒起來,心下有些難為情,忙解說:“這衣裳是前年表哥見脫了線沒帶回家去的,一直給白池姐收著。那日她收拾箱柜翻出來,我見橫豎是要丟,就賞給了他穿?!?/br> 言訖看了良恭一眼。良恭自然地垂著頭,也把衣裳看一眼。猶記得那日妙真賞衣時,分明說這衣裳是舊年為尤老爺做的。因做得小了,一直壓在箱子底下,如今翻騰出來,只能勉強裹住大半個尤老爺。又無人可穿,便賞給了他穿。 他一向不愛穿別人不要的衣裳,眼下由這屋里出來,走在妙真后頭,踩著“嗑哧嗑哧”的雪聲,笑聲也有些凜凜的,“這衣裳還是還給大姑娘的好,聽說安大爺過些日子要來,叫他看見姑娘將他的衣裳私自賞了人,恐他怪罪?!?/br> 妙真正愁這慌不知怎么圓好,焦頭爛額地扭頭瞪他一眼,“表哥才不是這樣器量小的人?!?/br> 衣裳既不是安閬留下的,也不是做給尤老爺穿的。她哪會裁做整衣裳,連做個荷包也都是拖拖拉拉三兩月才做得出一個。 原是見良恭一個秋攏共兩身衣裳換,入了冬更了不得,成日只得一件棉褂子裹著。她是哪一日瞄到一片雪花落在他后頸里,他縮了下脖子,那模樣好不可憐。因此上發了慈悲,要賞他件衣裳穿。 可經過這些光景,也對他有幾分了解。這人跟柴房里的大狼狗也不知是哪世里的同胞兄弟,一樣的怪脾氣,講究個“不食嗟來之食”。 她外頭買來件成衣,若照實話給他,是放低了自己的身份;說是別人穿過的,他未必肯要。所以只得說是新做給老爺,老爺穿不下的。 如今謊話被拆穿,小姐脾氣急得頂上來,便是一陣冷嘲熱諷,“再說,你穿過的又脫下來給表哥穿?你是什么身份,倒叫人穿你穿過的衣裳,虧你想得出來?!?/br> 良恭一對瞳孔在紛紛大雪里黯淡下去,歪著脖子笑了一聲,沒再多話。 妙真在前頭聽這笑儼然是不服氣的冷笑,慪得一下止住腳步,猛地撇回頭,“你也就是在老爺太太跟前裝得像模像樣,其實滿府里就屬你頭一個不服管教。你欺負我是年輕主子不會打罵下人,所以常常蹬鼻子上眼的?!?/br> 恰有一片雪花消融在她俏麗的鼻尖上,鼻頭愈發通紅,上頭一對怒目圓睜,也是紅紅的。良恭看著,也不知為什么覺得好笑,偏著臉無聲地笑起來。 惹得妙真氣上添氣,手指頭在他鼻子底下點著,牙關里磨出惡言,“這回一定告訴瞿爺爺打你二十個板子,再扣你兩個月的糧米!” 狠話說得多,狠手一回也沒下過,自然就沒人信了。良恭豪不在意地橫著笑眼,頗有幾分挑釁的意思。 見此狀,她掣著斗篷轉身,自己在前頭叨咕,像是有意給自己增添決心,“一定要打,這回一定要打!否則豈不是造了反了……” 那斗篷的邊長長拖在雪里,不留神絆著了哪只腳,她“哎唷”嚷一聲,一頭往下栽去。 虧得良恭手快,一把掣住她的胳膊,“留神!” 第13章 風度云移 (〇二) 千金小姐的日子清閑過頭,可以拿大把的時光去計較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妙真這一下晌都在心里計較著,良恭的那一聲,“留神!”到底是不是在吼她? 想得抓耳撓腮也沒想出個結果?;ㄐ乓娝吭诖芭_上發呆,拿著一包炒栗過來,盤腿坐在榻上剝了顆遞給她,“姑娘只管看著雪發什么怔?窗戶開著,不冷么?” 妙真收回眼,有些悻悻的,“炭燒得太旺,敞著窗戶透透氣?!?/br> 吃著栗子,想起馮二小姐的信還未看,她跑到妝臺將壓的信取來拆開。信上是馮二小姐一貫的做派,離情別意都藏在些嘲諷挖苦的譏鋒里??吹萌擞质巧鷼?,又是傷感。 妙真將信箋一把拍在炕桌上,“這個人簡直慪死人!臨走也是一句好話沒有,還是那副尖酸刻薄樣?!?/br> 花信僥幸認得些字,拾起來一看,憋著一臉笑,“別惱了,她是嫉妒姑娘比她生得好,這些年了都是這樣子,一開口就要嗆姑娘兩句。橫豎如今人都走了,犯不上置氣,這一輩子多半也不會再見上了?!?/br> 一席話忽然招出妙真兩顆珠子大的眼淚,臉歪在臂彎里,又念起馮二小姐的好來,“我也嫉妒她是官家的小姐,比我金貴。其實她人不壞,就是愛同我比來比去,有什么意思。她這一走,我連個來往的朋友都沒有了?!?/br> 鵝毛似的雪漫卷著,天陰陰的,屋子里也有些暗。熏籠里有一簇黃黃的火光,在一片黯然里燒得孤獨。妙真想起前年meimei鹿瑛出閣的情景,府里各處都掛了紅,眾人的臉上都是喜氣,只她覺得那些燈籠綢布紅得孤獨悲愴。 她把腦袋換了方向,望著窗外嘆息。 花信見她傷心,忙剝著甜栗子哄她,“往后安大爺中了狀元,姑娘就是狀元夫人,不就把她比下去了?” 闔家私底下說慣了“狀元夫人”這空頭銜,仿佛已是理所當然的事。妙真也聽慣了,覺得早是囊中之物,又笑著把眼淚抹了,“我是舍不得她。不知怎的,覺得身邊的人一個個的都長留不住?!?/br>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嘛?!被ㄐ胚f給她一顆黃澄澄的栗子,眼朝東廂瞟一眼,“姑娘還是留心眼前吧,你沒看見白池這幾日正忙著挑揀衣裳呢?!?/br> “挑揀衣裳做什么?她沒衣裳穿了?” 花信怒其不爭地翻了記白眼,“我的天老爺,你怎么只長胃口不長心眼?她是聽見安大爺不日就隨舅老爺家的車馬到咱們家來,急著選幾件花俏衣裳穿給他瞧!” 妙真掛著淚漬的臉僵了一瞬,歪著眼照花信,“你怎么不去選兩身鮮亮衣裳?” 花信穩如泰山,面色不改,“我忙什么?別說姑娘還未出閣,就是將來我跟著姑娘出去,也不能占了姑娘的風頭。按俗禮,咱們做丫頭的是得跟著伺候姑爺,可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丫頭就是丫頭,主子到底是主子,丫頭再得臉也越不過主子去?!?/br> 說著,酸睇一眼東廂,含酸笑道:“真把自己當個正頭新娘子看待了,都是姑娘縱的她?!?/br> 妙真跟著調眼要往東廂看,目光一脧,掃到院門外良恭不知打哪里回來,正開門鉆進那間矮房子。 她的目光就此停在那里,那扇門一闔攏,撼落了湘妃竹上壓的積雪。她腦子里剛匯攏的言語又散盡,零零散散地說: “你不要總和白池吵吵鬧鬧,你們倆在我心里都是一樣的,我都是拿你們當自家姊妹看待。白池不過好穿戴一些,待我的心是不壞的。她也夠苦的了,親爹早跑得沒了影,親娘把她放在一邊,只顧著疼我。你想想你要是她,心里才不是滋味呢?!?/br> 花信見她一味護著白池,懶得再多嘴,窸窸窣窣地埋頭剝栗子。 “這炒栗哪里來的?”她問。 “???”花信抬起額,眼望窗外,“我下晌打發良恭上街去買的?!?/br> 妙真慢慢把腦袋枕在窗上,“你說他這個人,又不好吃,怎么知道這么些好吃的呢?” “他是市井里的人嘛,自然曉得哪里去搜羅?!?/br> 窮街陋市,妙真一向只是經過,從未融入過。也零星聽過那些喧嚷的吆喝與吵鬧,隔著車轎的簾子,只感到煩躁與嘈雜。那烏煙瘴氣的氣氛仿佛是guntang的,但她試著伸出一只纖弱的胳膊,卻只接到幾片冰的蟄手的雪花。 良恭是從那冰冷的世界走來的,五臟六腑不大可能熱。于是午晌立下要打他板子的誓,這會又不自覺地拋在腦后。 趕上瞿管家冒著風雪進來,在外間拍著袍子問小丫頭:“姑娘呢?” 妙真聽見聲音,才想起發的那狠心。此刻心狠變成了心虛,忙笑呵呵地迎將出去,“我在屋里呢,瞿爺爺找我有事?” “不是姑娘遣人去叫我來的?我還要問姑娘什么事情呢?!?/br> 妙真不好意思地低頭笑著,“我這會倒忘了是什么事了。瞿爺爺在屋里坐坐,烤會火吃杯熱茶再去?” 說話要叫人奉茶,瞿管家忙抬手,搖著腦袋,“我的小姐,這會可不是鬧著玩的時候,外頭正忙得要緊?!?/br> “都快天黑了,還忙什么?” “你堯大哥剛從蘇州回來,這會正忙著搬抬東西。沒事我就先去了?!?/br> 這里出來,將良恭的屋門敲敲,吩咐道:“角門上正卸東西,人手不夠,你也去搭把手?!?/br> 良恭正要解衣睡下,只得又系上衣帶子,跟著到角門去。門下打著十幾只燈籠,眾小廝進進出出地抬著箱子,忙碌出一派恢弘景象。 有個穿著體面的年輕男人迎面走來打拱,“爺爺,捎帶回來的東西要入冊。我這里念,誰來登記?” 這人是瞿管家的長孫瞿堯,也是尤府家奴,專管在外頭收賬的事。這大半年在蘇州各縣收回些老賬,順道捎回好些地方特產。 天色半昧,瞿管家手抖眼花,便指著良恭,“我記得你是讀書的,你來記,念到什么,過了目就記在冊上,不是什么難事?!?/br> 瞿堯著眼打量良恭,見與他是一般年紀,骨骼俊逸,氣度翩然,便露出幾分欣賞的笑來,“你是新來的?” 良恭打拱道:“小的是秋天進的府?!?/br> “怪道了,我是夏天往蘇州去的。還讀過書?都讀過什么書?四書可曾念過?” 良恭謙遜一笑,“粗略認得幾個字,不足掛齒?!?/br> 因這瞿堯也讀過書,常嫌府中小廝粗鄙,與他們話不投機。當下難得見來了個讀過書的,便高高興興引為知己,領著良恭上前去檢點貨物。 眼見一個大紅描金箱子抬過去,良恭欲去打開來瞧。卻給瞿堯摁住了手,笑道:“這不該我們查檢,抬到里頭,自有老爺與爺爺過目?!?/br> 見他識趣地收回手,瞿堯便也不隱瞞,“這些箱子里裝的是銀子?!彼此谎?,又得意地挑著眉,“整整十萬兩?!?/br> 良恭只覺數目撼天動地,心止不住搖晃幾下。那些箱子打眼皮底下一一抬過去,它們眨著俏皮的眼睛,在奚落與嘲笑他猙獰的窮骨頭。 有這些錢,尤家的氣數未必不能再續上一截??捎燃易叩迷竭h,就意味著歷大官人那幾百兩銀子離他越遠。那癡人說夢的前途,也就更遠了。 他握筆的手有些軟得無力,自己也不知道這會該是灰心,或是該慶幸。 愣神的功夫,瞿堯收起一份單子,向良恭笑笑,“都是些吃的用的,府里不缺,不過是圖新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