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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外來者。 那個叫阿鳳的女孩子自進入他們不大的公寓后,就安安靜靜地呆在客廳的沙發角落一言不發,像是乖乖等待發落的小動物,看起來楚楚可憐,十分弱小……珍妮的心跟著酸,突然失去mama的痛楚,她想自己能夠懂得??戮罢ナ帐氨緛矶阎s物的客房,因為太過狹小破敗,即使把東西都搬出來也不算是什么住起來舒服的地方。 但阿鳳非常懂事地在他們說“抱歉”前點頭說“這在這里就很好”,果斷的樣子別說柯景政,就連她都心疼極了。 她想自己該去安慰安慰這個叫阿鳳的女孩子,她那么乖,那么可憐,可是又覺得柯景政身上籠著一層心傷的陰霾,同阿鳳一樣。兄妹兩人即使都在沉默著各自做事,可是卻讓人覺得兩人隔絕了外界一切,什么人都無法插入他們之間。 珍妮拽緊自己的衣角,幾次想上前做些什么,又退縮回來。 在這日之前,她還篤定地認為這兒就是她后半生的家。 可是三人都處在這間小公寓里,她卻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外來者。 等到柯景政收拾好一切,阿鳳抱著自己的胸前鼓囊囊的小背包,乖乖走進客房。 臨進去之前,她轉身看站在不遠處的柯景政和珍妮,怯怯地想要開口,卻又收住了。 柯景政用笑容安慰她,即使那笑也帶著苦澀。 珍妮知道阿鳳在朝著她們說謝謝,更后悔自己矛盾的心理。 等客房房門被關住后,柯景政突然轉身,向門走去。 “柯景政!”珍妮急匆匆叫住他,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 柯景政背對著她,仍是那樣挺拔高瘦的背影,卻好似籠罩在淡淡的落寞中…… 這樣的柯景政如此陌生、如此疏遠。 她知道他傷心,他傷心,她的心也跟著痛…… “我出去一趟?!笨戮罢硨χ淠?,回道。 珍妮:“你不要傷心……不,我是說,我等你回家……” 怎么能不傷心呢?那是他日日掛念的阿媽,徒留下剛剛成年的孤女。這樣難以令人接受的事實,他想自己需要出去靜一靜…… 他沒再回珍妮,一人徒步走下公寓,沿著小巷、街邊慢慢地走,頭皮上隱在發中的傷疤在微微發痛。 其實他一直有很嚴重的偏頭痛,只是隱忍和演戲對于他來說不算難事。 從好多年之前,他就不會再天真地相信所有人,也不會把自己的缺點暴露給旁人了。 所以最開始在一間陌生的房子里醒來時,他最先做的事是去摸自己別在腰后的槍。 可是他不知在海中漂了多久,能活下來就是撿了一條命,手里的槍早不見了。 他強忍鉆心劇痛機警地四處環視,房門被端著熱水盆進來的阿鳳推開后,阿鳳細弱的脖子上立馬被架上一把閃著寒光的銀刃…… 阿鳳驚呼出聲,手中的熱水盆轟然落地,砸出“咣當”響聲,熱水四濺。 她嚇得呆愣當場不敢動作,甚至以為自己要絕命此地。 誰知那個兩天前昏倒在自己家門前的男人,也是兩秒前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男人,又突然倒地,暈了過去。 阿鳳也嚇得摔坐到地上,聽到身后阿媽的呼喚聲才回過神來。 她因為那個男人片刻前的動作驚嚇得淚流滿面,阿媽看見她哭,又看見再次暈倒的男人,“哎呦”“哎呦”了好幾聲。 直到看見阿媽跛著不好使的腿去拉扶年輕男人,她才想起起身去幫阿媽。 阿鳳抹掉被嚇出的淚,同阿媽一起把再次暈倒的男人扶到床上,阿媽看到他頭上包扎好的傷口又裂開,讓她去叫診所伯伯再來家里一趟。 阿媽把手放到他的額頭上,發現不再發燒,微微放下心。 這又是誰家孩子,誰家心肝呢? 兩天前她同阿鳳出門看到這個暈倒在自家門口的孩子,不知海中游了多久,身上的上衣下衣全部被刮爛,海水泡的濕透,胳膊上和腿上均有被礁石還是什么其他東西刮破的傷口,額角有半干不干的深色血流落,被海水沖的淡了一些…… 她大驚失色,本想喊人報警,卻在這人身上看到一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物件,于是慌亂間決定瞞住,當即讓阿鳳去請醫生,發現他頭上傷口不是一般嚴重,夜里他高燒不斷,她同阿鳳進進出出,照料他兩日一夜,終見他轉醒,結果又昏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已是夜半。 醫生傍晚幫他做了二次包扎,囑咐阿鳳在晚上幫他換一次藥。 柯景政醒來后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往身上一看,原來自己手腳都被人用繩子捆在了床的棱角上。 阿鳳背對著他在處理藥水,被他的動作聲嚇了一跳,轉頭看他掙扎的樣子又臉紅。布繩是她和阿媽一起系上的,是因為怕他醒來后又做出什么傷害人的動作。但醫生阿伯其實已經說過他傷勢嚴重,并沒有傷人能力,不過因為她太過害怕,還是做了這件事…… 她小心翼翼地說,“你不要動了……醫生阿伯說你傷口會再裂開?!?/br> 阿鳳用軟糯的閩南語說到。 他掙扎無果,只覺身上、頭上是一陣陣以來的陣痛,簡直難以忍受。 他聽得懂閩南語,抬眼看四處建筑,這兒竟是臺灣…… 他微微喘息,“我怎么會在這?你是什么人?” “我同阿媽在我家門前不遠的海灘發現你,你受了很嚴重的傷,我們幫你請了醫生,但……”阿鳳臉又紅,“醫藥費可能要你自己付,我們已經花光了這月的錢,所以是阿伯賒賬幫你做的包扎……” 他躺在床上,靜靜聽這個看起來毫無傷害力的女孩子陳述自己在昏迷后的遭遇。 真是可笑,被束上手腳,躺在這間破舊卻可以御寒遮涼的小屋里,他難以相信,混上偷渡的輪船,被發現后又跳入無邊的大海,他以為自己會沉沒海底,卻竟然真的撿回了一條命…… 這一刻,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因為對于他來說,能活下來,似乎并不算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喜事。 他現在竟然安安靜靜、平平安安地躺在一處清白人家的居所,而兩日前槍林彈雨中死里逃生,反而像一場虛假的夢境。 可是什么是夢,什么是現實,他是分得清的。 老爸曾在他三歲時就同他笑著講,“小子!男兒有淚不輕彈!” 可是他的眼睛紅了,兩行淚水從面頰滾落。 他絕望地閉上雙眼,痛苦讓他微微發抖。 阿鳳迅速跑過來跪倒他的身前,拿毛巾幫他擦掉又滲出的血跡,“我知道你痛,醫生阿伯幫你上的麻藥勁兒過去了,你忍過今夜,會好些的?!?/br> 女孩又幫他擦掉眼淚,用溫熱的小手給他安慰。 忍過今夜,會好些的。 忍過今夜,會好些嗎? 不會的,他知道不會的。 他的人生結束于兩夜前,從此活著只剩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