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時的老家很漂亮，也有些令人感傷。

    我踩過曲折小徑上的落葉，那真像踩著脆皮的糖霜蛋糕，彷彿會一腳陷進去似的。

    沙沙，沙沙。

    一隻松鼠鬼鬼祟祟地在樹下翻找著什么，我對牠吹了聲口哨。松鼠立刻轉過頭來，棕色的大尾巴充滿了警戒。

    「來啊，小松鼠?！刮叶紫律碜?，雙手捧成碗狀?！竵磉@里?！剐W的時候，這片樹林的松鼠都愛吃我手里的花生粒，我便每天都把幾顆乾癟的花生放進口袋，回家時就溺在林子里餵松鼠。餵久了以后，即使我沒帶花生，牠們也會來坐坐我的手。

    「小松鼠?」我小心地向牠靠近。

    松鼠頭也不回地竄上了樹頂，像一道栗色閃電。

    不知道這里還有沒有小學時被我餵過的松鼠?我悄悄嘆了口氣。

    我環視這片小小的樹林，曾幾何時，已經變得不再熟悉。我還記得小時候幫很多樹取了名字，但這些樹似乎和從前長得不大一樣了。即便如此，我仍和久未相見的壯壯、小美和綠綠兒打了招呼，雖然我不確定比較高的那棵是小美還是綠綠兒。

    外婆的屋子很舊很舊了，比我小學時還要破爛，墻壁的顏色每次見到時都不盡相同。

    屋子外面還有一個小房子，里面堆著各種發霉的雜物，那是吉米的家。

    吉米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生病死掉了，死前一直持續地呻吟，用牠亮亮的黑眼睛看著我。沒多久，那雙眼睛就失去了光采。

    我在牠的小屋里睡了一個禮拜，任憑外婆打罵著要我回房間睡覺。表弟說，終于沒人跟他擠一張床了。

    我打開外婆家簡陋的小門。

    這一小間房子是外公自己蓋的，對于它的牢固性和衛生程度，我并不是太有信心。去到大都市唸書后，我才發現原來世界這么乾凈，也漸漸養出一點潔癖。

    「外婆，我回來了?！刮依事曊f道，內心莫名忐忑。

    小時候我一直不懂，只要外公外婆賣了他們根本毫無生產力可言的果園，應該至少買得起附近的鄉下房子吧?兩老卻堅持住在這破舊的磚房，以務農為業?，F在年紀大了些，我還是不懂，不過人對土地可能也會產生感情的吧。

    我一步步靠近屋內深處,卻沒聽見回應?！赴⑵?阿……」

    「好啦，別叫了!」外婆用她發音不怎么標準的國語喊道?！府斘叶@啊?」

    這么久沒見，外婆還是一樣。我安心地嘆了口氣。

    一個身材嬌小而結實的灰發女子，穩健地從近后門的房間里步出，頭頂籠著瀉下的天光。外公外婆平時是不在白日開燈的，只靠著客廳天花板上的洞口照明，那個像天窗卻沒有玻璃的洞，夏天時總能吸引一群數量可觀的蚊子。

    「佩拉?！雇馄泡喠鞒兜羲膱@藝手套，隨手扔在堆疊的紙箱上。

    「外公呢?」我左顧右盼地尋找著外公微胖的身形。

    「你外公還在園子里弄芭樂咧，」外婆不耐煩地擺擺手?！刚旄銝|搞西的，不要管他了?！?/br>
    「我回來總得看看他吧?！?/br>
    「他等下就來了啦，急什么。你怎么突然想回來啦?」外婆似乎終于想起要關心我，略顯松弛的臉龐堆起和藹的笑容。

    總覺得她的笑容有些遲疑。

    「當然是想看看你們囉，順便……」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口:「談談在學校的事情?！?/br>
    外婆格外低垂的眼角讓她看起來很溫吞，此刻卻亮出銳利的警覺?！府斎缓?，你先坐下，我弄點吃的。走這么久應該很餓吧?」

    從公車站走到外婆家，也不過半小時腳程吧。

    我有些為難地盯著幾張發霉的藤椅，那些交錯的藤條一定比我還老了，縫隙間滿是棕黑色的污垢。

    看著外婆身上臟兮兮的花褲，我頓時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我是怎么了?小學時每天都坐在這里吃飯呢，長大后卻又不敢坐了。

    眼不見為凈。三、二、一。我深吸了口氣，一屁股坐進冷硬的藤椅。

    「好久沒回來了?！刮以囍炎⒁饬D移到屋子的其他角落。塵土飛揚的天窗。隨處散落的破紙箱。泛黃陳舊的粉紅花邊窗簾，被陽光照成發亮的橘色。

    直至我見到一隻蟑螂抽動著觸鬚，大搖大擺地從廚房竄出時，便放棄了觀察屋子的念頭。

    「我記得小時候……」我遲鈍地組織著言語?？偛荒苤苯诱f這里很臟吧?！笡]有這么……?」

    「沒這么臟嗎?」外婆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走出廚房。她的褲管全部塞進腳上的雨靴里，鞋子邊緣噴濺了一圈泥巴?！敢郧叭硕喟??！雇馄艖K淡一笑，將瓷盤放上桌面。

    外婆這句話彷彿將我拉進了比較亮的那個世界。

    表弟和表妹總喜歡繞著桌子打鬧，外婆會端著一鍋湯對他們大聲喝斥。二表哥很會抓蟑螂，事實上他什么昆蟲都抓，以前甚至養過家里抓到的巨大蜘蛛。

    吉米的貓朋友小咪簡直愛死了家里的紙箱，成天窩在里頭動也不動地打盹，后來牠變得比吉米還胖。jiejie會坐在老舊的藤椅中，愉快地翻動小說，一頁又一頁。

    粉色的窗簾，它褪色污漬的位置，我記得一清二楚，有一塊黃斑長得很像小咪。

    「以前……」我欲言又止。

    這棟破爛小屋，以前就這么臟了。

    但是以前的它很溫暖啊。

    「誰回來過?」我問外婆:「過年之后到現在?」

    「你表弟?！雇馄诺卣f，用竹籤刺起一塊芭樂。

    「然后?」

    「沒有了?！?/br>
    「就他一個?」我有些驚訝地問，旋即感到害臊。我連過年都沒回來，憑什么這樣說?不過除了我和jiejie，其他人應該都住得不遠才對啊?！?/br>
    「年輕人都忙得很哪!」外婆戲謔地說道，眼神卻帶著無可奈何?！改銈兠總€回來，我都要多煮菜，不回來才省得麻煩呢?！?/br>
    我低頭不語，把玩著手中的竹籤。

    「你在大都市適應得怎樣?」外婆轉移了話題，嘴里嚼著水果。

    「沒什么問題啦，jiejie把我照顧得很好?！刮蚁肫鹈客硭剂粝碌哪亲览涞舻娘埐?。至少房租是她在付。

    「學校呢?」

    我告訴她艾麗雅和泰莎的事情，也提到貝絲小姐，不過我省略了她送我紅色外套的原因。

    「有沒有偷交男朋友?」外婆突然笑瞇了眼。

    「什么……」我猛然想起了卡勒，但恐怕外婆這輩子都看不見他吧?！笡]有。才沒有?！?/br>
    「確定?」外婆的語氣呈現揶揄的極致。

    「沒有啦!」我斷然否認說?！刚娴睦??！?/br>
    「真失望?！雇馄牌财沧?，我覺得她這個動作很可愛。

    「功課還行嗎?」她又問。

    「目前為止沒什么大問題，可是……」我艱艱地嚥下口水?！赴⑵?，我有件事想跟你說?！?/br>
    我說明了藝術工作室的事?！肝胰ツ暧心靡粋€獎?！刮已a充道。

    「你要做什么我是不想管你，可是畫畫……佩拉，那個工作室是不是在騙你咧?」外婆擔心地說:「等你畢業再看看好不好?也許到時候會找到更好賺的工作啊?！?/br>
    「我……不是好不好賺的問題?！刮矣窒氲搅丝ɡ?，胸腔涌起一股怒氣?！赴⑵?，我喜歡畫畫?！?/br>
    「哪個小孩子不喜歡畫畫?」外婆不諒解地說。

    「我不是小孩子!」我衝口而出，舌尖有些苦澀。

    「你就是?！孤牭轿覒嵟幕貞?，外婆皺起眉頭?！肝也还苓@個，可是你阿公一直賺錢給你讀書餒，你至少要唸完大學!」

    外公的辛勞正是我遲遲無法做決定的因素之一。然而，外公的古板也是。而外婆只要碰上牽扯到她老伴的事，就會變得異常頑固。

    「我會唸大學，但如果我要走美術的話，就要選唸相關科系比較厲害的大學?！刮页磷?，一字一句地向外婆解釋道。

    「我哪知啦……」外婆看起來有些困惑?！缚墒悄愎φn又不差?！?/br>
    「跟功課沒有關係。而且就算我要唸美術大學，我也不會荒廢學業?！?/br>
    「這個……」外婆躊躇了起來?！缚墒恰?/br>
    「在聊啥咪?」外公的聲音突然響起，我嚇得冷汗直冒。明明外公的體型相當豐腴，走起路來卻毫不含糊笨重，就像是胖貓小咪那樣。

    「唉呦……在講佩拉唸大學的事情啦?！雇馄潘坪跻脖粐樀搅?。

    「有啥好講……」外公頓了一下，努力講出不含臺語的句子?！改悴幌雴埓髮W?」

    「她要唸什么美術大學的啦?！雇馄盘嫖一卮?「她說她畫畫很厲害咧?！?/br>
    「你以后要去畫畫?」外公用幾近質問的語氣說著，他和外婆不一樣，他的眼睛永遠都那么令人畏懼。

    「阿公，有人答應要給我工作了?！刮移疵蛔屄曇纛澏??！肝铱梢宰约嘿嶅X付學費的?！?/br>
    即使那是詐騙，也不代表我以后不能靠作畫賺錢啊!但我必須先過外公這關才行，要說服外公，莊肅不茍言笑的外公。

    「誰要給你工作?」

    我重述了工作室的事情。

    「那都是騙人啦，夭壽喔?！雇夤荒槨肝以缇椭懒恕沟谋砬?。

    「就算……就算是，唸完美術大學之后我也可以去找真的工作室啊，或是幫人家做封面設計之類的?！?/br>
    「畫畫是可以養活自己喔?」外公突然放大音量，「你不想唸書就說，東扯西扯一大堆是做什么?」

    「我沒有不想唸書，我功課又沒有很爛?！刮以僖淮伟颜n業拿來當擋箭牌。

    「功課沒有很爛?那你就好好唸書啊!」看來外公的邏輯已經短路了?！肝乙郧笆遣粫垥鸥纱只畹?，你媽給你聰明的腦袋，你偏要輟學!」

    「不要把以前的事拿來講!」外婆警告道，她瞪著外公。

    「我沒有要輟學?！刮曳瘩g說。

    「這跟輟學有啥兩樣?」外公發現自己被孤立，更加生氣了。

    「差別就在，我會唸完大學!」我吼道。學美術就等于輟學?

    「現在和你爸一樣是不是蛤?」外公顯然非常不習慣被別人頂撞?！改惆志透莻€工作室一樣，都是騙人的啦!我跟你說，史黛西就是被他騙走，結果咧?」

    「不要再說了!」外婆倏地站起，對外公喝道:「我們在講的不是史黛西跟貝克?！?/br>
    「史黛西和貝克，」我想著，嘆了口氣?！腹话寻謰尦哆M來了?！?/br>
    說實在的，我對爸媽沒什么印象，所以根本不在乎他們的赴死小故事，外公外婆也從沒提過。小時候常聽見外公咒罵爸爸，讓我一度以為爸爸是罪大惡極的壞人，然而現在我開始同情他了。

    「她現在就跟她爸一樣!說什么要做自己喜歡的事，還把史黛西攪進去!那傢伙根本養不活她們，還不是要靠我們兩個?」外公失控地咆哮著:「我們本來買得起那個房子，全被她爸賠掉!錢跟女兒都給他了，都給他就好!」

    外婆生氣地指著外公?！改悴攀菛|扯西扯!不要把佩拉和貝克混在一起亂罵，她沒有在跟你說這些!畫畫又不會出人命!」

    「混在一起亂罵?哪里亂罵，都一樣沒出息!」外公那雙可怕的眼睛突然轉向我，那是對如貓一般的眼睛?！改憔腿ギ嫲?，就去畫!畫到你高興!不要說我不支持你的夢想啥的，你就去畫一輩子!」

    「你閉嘴!」外婆瘋狂地對外公尖叫，但是外公已經用力地甩上了后門。我第一次聽到她用臺語飆粗話。

    「阿婆……」我愣在原地。

    「不要理他，那可惡的老傢伙?！雇馄艢夂艉舻卣f:「都過了那么久還拿出來黑白講，真的是發瘋?！?/br>
    「我……我不喜歡看到你們吵架?！刮页姓J道?！赴⒐皇枪室獾??！?/br>
    「蛤?你阿公就是故意啦?！雇馄攀植嬷??！鸽m然你阿公有點太超過，可是我啦，我也覺得你以后就這樣會養不活自己餒。不能兼職還是什么的?」

    我垂下目光。外婆終究是不支持啊。

    「你爸讓你阿公覺得被騙啦，他的成就那些的。他陰影有點深，只好怪你爸沒出息?！雇馄艔澤韺⒀澒艽_實地扎進雨靴，用以一個老人來說十分俐落的動作再次挺直腰桿。

    「……我知道了?！?/br>
    「你今天就回去吧，免得他又在那邊……你多久沒來了，他還要生氣，吼，真是……」外婆嘴里不斷碎唸著。

    「那我走了，阿婆再見?！刮液薏坏媚芸祀x開這張椅子。

    「你阿公是為你好啦?！雇馄叛a上一句。

    是嗎?為我好?

    外公當然辛苦，也不是真的討厭我，可是那樣說實在太不公平了。

    「阿婆再見?！刮蚁肓讼?，補上一句:「我盡量早點回來?！?/br>
    「拜拜，拜拜?！?/br>
    我快步離開屋子，回到小樹林里。我跑起步來。

    外公外婆是從小把我養大的人，對我來說形同爸媽。

    我停下腳步，喘著氣，感覺到臉頰又熱又溼。

    我早料到不諒解和不認同，卻沒預期到這么多挫折感。就像小時候偶爾去市場上，要外公買給我一支糖那樣，我知道他會拒絕，卻還是一次次抱著無謂的期待，再為了期望落空而哭泣。多么愚蠢。

    明明我知道他會作何反應的，外公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看看那棟小破屋就能明白。

    外婆是思想前衛的老人家，但她選擇與自己的所愛一起困在回憶里，才說出了「都是為你好」這樣的話。

    我抹乾眼淚，踱出樹林，向公車站走去。

    無論如何，我都被否定了，被重要的人們否定，這樣的否定可不如眼淚那般容易拭去。

    當我再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已經下了公車。

    「我等等要去哪?」我慌亂地想著。在重大的人生抉擇與細碎的日常問題間交錯思考下，我的大腦有些難以負荷?！赴?，火車站?！?/br>
    「佩拉，佩拉，佩拉!」

    我驚訝地轉頭?？ɡ沾饝視诩业?

    「走，跟我走，快，走……」卡勒神情恍惚地說，他的皮膚是小樹林的顏色。

    「跟你走?」我疑惑了起來?！赴l生什么事?」

    「我感覺到她……」卡勒仍舊是那種醉生夢死的表情?！杆谶@附近?！?/br>
    「誰?」

    「跟我走?！箍ɡ疹^也不回地開始奔跑。

    「你倒是給我用走的啊!」我的腿部肌rou顯然還在暈車。

    「她在這里……」卡勒完全對我的抗議充耳不聞?！溉フ宜?」

    「誰啦?」我挫折地大吼，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卡勒。

    接著我看到了。迎面走來一個身形消瘦的女孩，棕色長發，松垮的瀏海微微遮住她亮麗的大眼睛。女孩的鼻子小巧尖挺，雙脣卻像是使用了保護色，消失在白皙皮膚中。

    「她看起來有點眼熟耶?！刮也[起雙眼?！甘钦l啊?」

    不過女孩在我想起她之前，搶先一步認出了我。因為她立刻轉身就跑。

    「喂，等一下!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本能地追了上去。

    「你也知道她是誰?！箍ɡ盏穆曇魪暮蠓絺鱽??！改档ぁ?/br>
    什么牡丹?牡丹花……

    「噢!」我驚訝萬分地大喊:「艾麗雅!是你嗎?」

    女孩的步伐搖搖晃晃地停下了。她沒有回頭。

    「艾麗雅?」我趕上女孩，在她身后止步?！甘悄銌?」

    女孩的肩膀顫抖了一下。

    「佩拉?！拱愌呸D過身，對我拉出一抹凄楚的笑容?！笡]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br>
    「我也是，但你怎么會在這?」我問道。

    「我現在住這附近?！?/br>
    「你是因為搬家才轉學?」我知道不是的，誰沒事從繁華便利的大都市搬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又不是來養老。

    「呃……不算是?！拱愌殴环裾J了?！改隳?為什么來這里?」

    「我外公外婆住在這?！?/br>
    「附近?」

    「沒有很近，那里超偏僻?！刮亦倨鹱煺f。

    「這樣啊?！拱愌判牟辉谘傻鼗貞?。她并不像以前那樣展現出熱烈的社交本能了，感覺真怪。

    然而看著艾麗雅的臉，就知道這幾年光陰肯定澈底改變了她。飛揚蓬松的空氣瀏海呢?光滑的長發?她的嘴脣蒼白到幾乎看不見，更別說什么桃色脣釉。

    「你的挑染呢?」我注意到了這點。難怪我一直覺得哪里不對勁。

    「你說紫色的那撮?」艾麗雅的神情像在回憶幾百年前的事—樣?！笇σ?，對耶。我都要忘了。我染回來了?！?/br>
    「你看起來真不一樣?！刮疫€是忍不住說了?！父郧氨绕饋??！?/br>
    她沒有回答?！肝覀儾灰谶@里聊，好嗎?找地方坐下來?！?/br>
    我們肩并著肩，一起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所以……」我開口道。

    「這里秋天時很漂亮?！拱愌糯驍辔?，捏起一片落葉。

    「是啊?！?/br>
    「我以前最喜歡春天了。我不知道……」她旋轉著葉片。

    「我喜歡冬天。但是秋天也不賴?！?/br>
    「搬來這里之后我一直很喜歡秋天。喜歡事物漸漸凋零的樣子。我覺得那好像有點病態，可是真的很美?！拱愌欧攀肿屄淙~掉下?！肝矣憛捒吹缴ν⒌娘L景?！?/br>
    這實在太不像以前的艾麗雅了，她到底發生什么事?

    「為什么?」我順著她的話問道。

    「我覺得……」艾麗雅深吸一口氣?！肝矣X得秋天很像我，憂鬱癥的關係吧。我一直在凋零?！顾袷锹牭绞裁蠢湫υ捤频?，乾笑了幾聲。

    憂鬱癥。那個樂觀的、愛笑的、發著光的艾麗雅?

    她看著我，而我的驚訝之情顯然溢于言表，因為她接著說:「對你來說一定很怪吧，我為什么會得憂鬱癥?！?/br>
    「我是很驚訝?！刮姨拐\?！改愕哪雍驼f話的方式都變了?！?/br>
    「這樣問可能有點怪，但是，你以前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十全十美，真的。漂亮、人緣好、成績好?！?/br>
    「我可能太刻意了……刻意去維持那種形象，那慢慢變成習慣，你知道，讓我壓力很大的習慣。就像是每天都化濃妝出門一樣。久了你就不得不畫，那是一種武裝?！拱愌诺膫饶樋雌饋砗勉俱?、好失落，彷彿隨時都會掉淚。

    「無論如何你人都很好哇?！刮覍λf。

    「那就不是我。那不像我?！拱愌判臒┮鈦y地捲動原先挑染的那束頭發，現在是棕色的，不過位置一模一樣?！脯F在我比較像我?！?/br>
    「你怎么知道呢?也許是生病的影響，才讓你這么覺得?！?/br>
    「就是因為我不是我，我才生病的?！拱愌泡p輕微笑?！冈緵]什么感覺，就是偶爾胸悶或心跳不太對而已。后來我簡直變成植物人，好像被壓垮了。我幾乎不吃東西?！?/br>
    「我記得你轉學的時候看起來很正常啊?！?/br>
    「當然只是看起來。我那時候還沒放下原本的樣子，在那里我辦不到。但搬來這里之后，我就漸漸接受了，我發現自己沒必要討所有人喜歡───反正這兒也沒什么人?！拱愌藕舫鲆豢跉??！刚覀€以前認識的人聊聊，感覺好舒服。我剛剛看到你的時候還想跑掉呢，我居然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了?！?/br>
    「偶爾在意一下也很好啊?！刮艺嫘恼J為這是有必要的。

    「壓力真的好大。我回家要讀書，去學校要交際，還得做到最好。以前每天都很想哭?！?/br>
    「也許自我要求太高的人就算了吧?！刮沂栈亓艘庖?。

    艾麗雅笑了笑?！肝椰F在好很多了啦，而且轉到鄉下的高中之后也不太需要讀書。同學有一半是怪咖，但只要不惹他們就好，不用跟他們當朋友?！?/br>
    我和她分享了一些學校的事情，她也很捧場，反應不太像是我想像中的憂鬱癥患者。

    「沒想到你跟泰莎變得那么好。以前我和她交往的時候她很討厭你耶，雖然我也不知道是怎樣?！?/br>
    「以前?那你們分手了?為什么?」我不記得泰莎提過這些事?！杆幌矚g遠距離戀愛?」

    「不是啦，她好像不太接受憂鬱的我?！?/br>
    「怎么這樣啊?」我皺起眉頭?！杆龥]有鼓勵你之類的?」

    「有啊，以朋友的身份?！拱愌耪ＵＱ??！柑┥矚g那種閃閃發光的人。以前的我可能有點像是那樣，但現在的我完全不是了?！?/br>
    「你還是超讚的啦?！刮艺f:「跟之前不同的讚?！?/br>
    「謝謝!超開心?！拱愌攀菹鞯哪橆a竟泛起紅暈，她抬眼看了看天空?！覆辉缌?，你要趕快走了。我記得晚上沒有很多班火車?！?/br>
    「感謝提醒!」我趕忙站起來拍拍褲子?！赴莅?，下次來找你!」

    「等一下，你又沒有我的聯絡方式!」

    「喔……」真是不好意思?！改惆央娫捥柎a都改了嘛?！?/br>
    過了一會兒，我成為全校第一個擁有艾麗雅新號碼的人。

    「拜拜!」我回頭喊道，身后揮著手的女孩似乎正在輕輕地發光。

    剛坐上火車，卡勒就突然出現了。

    「艾麗雅枯萎了?！顾^就說。

    「什么東西?」我并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副绕鹉莻€，我不是叫你別跟來嗎?你為什么來了?」我氣急敗壞地問。

    「我不能跟來嗎?」卡勒的眼神中滿是責難?！冈谀氵@么重要的時刻?」

    「你答應我了!」我大叫?！改銢]有權利那樣做!」

    「我沒有權利?你被外公趕出門了耶!只因為你想畫畫!」

    「卡勒，錢和未來是很重要的考量!阿公他不是隨便說說的?！刮蚁乱庾R袒護了外公。

    「喜歡才是最重要的!你明明跟外婆那么說了?！箍ɡ找荒樤獾奖撑训谋砬?。

    「無論如何，干你什么事啊?」卡勒的離題令我火冒三丈，他就是不該跟來的。他不懂嗎?我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難堪。

    「干我什么事?」卡勒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樣?！改阌X得這都不干我的事嗎?」

    「對!就是這樣!」我感覺到血液衝撞著腦袋?！肝以缇徒心悴灰獊砹?」我吼著。

    「我……我沒想到你會這么覺得?！箍ɡ盏穆曇粝袷且凰壹磳⒎驳男〈??！副??！?/br>
    他消失了。

    我因為一時口舌之快的勝利而感到沾沾自喜，卻又十分愧疚。我氣他不遵守承諾，但似乎太超過了。跟外公多像啊。

    我掏出手機想聽音樂，卻發現泰莎撥來視訊通話。

    「喂?」我戴上耳機，接通來電?！柑┥?」

    「佩拉，你今天不是去找你外公外婆嗎?后來如何?」泰莎的聲音透過耳機聽起來很粗啞。

    「你怎么想到要現在問?」我苦笑說。

    「你在哪?我以為你到家了?！?/br>
    「還在火車上?！刮姨崞鸢愌诺氖??！赣行┬⊥涎??！?/br>
    「好久沒看到她了?！固┥烈鞯??！杆雌饋磉€行吧?」

    「跟以前差滿多的，但她說有好轉?！?/br>
    「那就好?！固┥c點頭?！改愕氖履?」

    「嗯，他們反對?！刮夜緡伒??！肝蚁胝f……」

    「反對?」泰莎氣得大叫:「不要理他們!」

    「不要激動啦?！刮亿s忙安撫她，腦中浮現與卡勒吵架的場景?！肝液髞硐胝f，就是……可能先停一陣子?！?/br>
    「什么停一陣子?」泰莎的語氣變得尖銳。

    「畫畫先停一陣子?！?/br>
    「一陣子是多久?」

    「到……到高三吧，等我考到大學?！刮倚÷暤卣f。

    「說真的，你到底在講什么啊?」泰莎瞪著我，殺氣穿透手機螢幕傳來?！改惚粌蓚€老人家說服了?讓他們隨便幾句話就決定你的未來?」

    不，不，不。為什么每個人都要找我吵架?

    干他們什么事啊?

    我的未來、我的夢想，不是該由我決定嗎?

    「我沒有?！?/br>
    「你自己決定要放棄畫畫?」泰莎比我還生氣?！肝也幌嘈?」

    「我……」

    「不要聽他們的?！固┥薹薜卣f:「一個字都不要?！?/br>
    「他們也是為我好?！拐f出這句話的時候，胸口突然涌上一片涼意。像是從心底竄出的，像是一溜煙逃跑的松鼠。

    「為你好?」泰莎的表情簡直是氣瘋了?！刚娌桓蚁嘈拍銜犨@種鬼話!」

    她結束了通話。

    我瞪著車窗，窗戶映出佩拉猙獰的臉龐。這個人看起來好丑。

    總覺得今天的我一直不夠平靜。太多紛爭。

    他們每個人都對我的想法指指點點的，根本沒人尊重我的意見。

    「這件事真的這么重要?」我想著:「當然是很重要，可是有重要到，必須和這些人鬧不愉快嗎?」

    說實在的，以后的出路怎么樣，我已經不在乎了。

    火車的車頂擦過一棵樹，那棵樹以兩片落葉回擊。

    兩片葉子暫時貼在了車窗上，我定睛觀察著。

    上面的葉片有些不明顯，像是失去了色彩而鼓動著，既不綠也非黃，葉脈顯得刺眼極了。

    下方的葉片則完全相反，昂揚的翠綠簡直要溢出葉面，在萬物盡枯的秋天就像是種張狂的炫耀。

    進入山洞后，它們靜靜地沿著窗戶滑下。無聲無息。

    我想我開始能體會艾麗雅喜歡秋天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