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98節
方子興道:“還是上一次和許莼的信一起送到的??催@情況應該是在海上,冬天,飛鴿傳書也有些不便?!?/br> 蘇槐寬慰道:“這不是躲避風雪路遇倭寇, 于是打了勝仗嗎?可見咱們世子是有些福運在身上的?!?/br> 謝翊道:“什么福運, 他身旁有盛長天帶著盛家海上精銳, 暴風雪天氣難道看不出?怎可能讓少主出海冒險?絕對是他們提前預測到了暴風雪,然后預估了倭軍船隊必然要去那里避風雪, 提前埋伏在了那里打的?!?/br> “這折子一看就知道方子靜替他遮掩?!?/br> “暴風雪之時打海戰,何其危險,這是冒險, 他不敢和我說, 只能扯瞎話是避風雪偶遇?!?/br> 方子興道:“好戰術!是我也要冒此險的, 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就算埋伏不到,也是躲在島上?!?/br> 謝翊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蘇槐道:“聽起來是很安全,況且那兩艘船都是鐵甲船, 堅固著呢!斬獲這么多頭顱,定然跳海的俘虜的就更多了。想來還撈了不少戰利品?!?/br> 方子興道:“對,許莼一向是無利不起早的, 定然是利潤很厚,值得冒這個險?!?/br> 蘇槐在謝翊看不到的地方給方子興一個白眼, 繼續描補道:“這就不叫冒險,這是以逸待勞, 穩妥得很。世子臨走的時候可再三給皇上許諾, 絕不輕赴險地?!?/br> 方子興終于勉勉強強明白了蘇槐的意思, 但打仗哪有不冒險的?但他終于還是閉上了他的嘴。 蘇槐笑道:“皇上該論功行賞吧?” 謝翊淡淡道:“已著兵部按功議賞了?!?/br> 蘇槐笑道:“雷鳴大人自是公允的, 看來世子又能升官了?!?/br> 謝翊只是順手將那奏折擱在一旁, 卻將案頭那封信展開看了眼。只見上頭瑣瑣碎碎寫了籌餉的事,押運的事,船如何,炮如何,招募了水手多少。又謝了恩,新來的兩個副提舉都很能干,已選定了哪一日出海運糧,豪情萬丈:“臨到戰前,一切瞻前顧后之意卻都蕩然消失,唯余滿腔熱血,念及九哥昔日教誨,只愿斬盡亂華之夷狄,果然為人生快事?!?/br> 只在最后才為安謝翊的心,如從前一般甜言蜜語:“雖在海之角天之涯,九哥之教誨無刻不敢忘,并不敢輕御險地。嚴冬霜雪凜,請九哥萬自珍重?!?/br> 謝翊將信放回案頭匣子,心道:說他不記得朕教誨吧,他還知道編個瞎話哄哄朕,說他記得吧,他又這般不顧惜身子。軍中奮不顧身以博出身的將領不是沒有,然而他本可以不必如此的。 旁人效忠的是君,他卻為的是九哥。 他正拿起那折子想要批些什么,卻見方子興似乎看到了什么快步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回來稟報道:“皇上,賀蘭靜江跪在宮門口請罪?!?/br> 謝翊抬眼:“請什么罪?” 方子興道:“說是打了范探花?!?/br> 謝翊:“……所為何事?” 方子興道:“據說是范探花遣了媒人送了重禮上門,求娶賀蘭小姐?!?/br> 謝翊:“……” 方子興繼續道:“賀蘭靜江帶了一隊軍士,將那些禮物全拉到范府門口扔在門口,范探花出來致歉,賀蘭靜江直接就上手打了一頓,然后就徑直到了宮門口跪著請罪了?!?/br> 謝翊:“……”怎么一個個都不讓他靜心呢?他揉了揉眉心:“先遣大夫去給范牧村看傷吧。讓賀蘭靜江回府去禁足待罪?!?/br> 他起了身,冷笑一聲:“朕出宮去范府?!?/br> 范牧村本躺在床上,聽到皇上親臨,還是起了身來跪迎。 謝翊看他手腳靈便,只是臉上鼻青臉腫,仿佛開了醬鋪,冷笑了聲:“朕看賀蘭將軍還是手下留情了,否則以他之身手,以兩家之舊怨,他竟未下毒手,已算坦蕩。你竟然還能起來跪著?” 范牧村眼睛通紅,跪下俯身道:“臣知道給皇上丟臉了,臣又辦了錯事?!?/br> 謝翊道:“你丟你范家的人,關朕什么事?說說看知什么錯了?” 范牧村低聲道:“臣只是想彌補一二,便遣了媒人私下說合……也是,也是想著化解了賀蘭家和范家的仇怨?!?/br> 謝翊笑了聲:“滿門血海深仇,你拿什么化解?好好的當你的官兒,你去招惹他們做什么?你這又是被你那親jiejie算計了吧?否則怎么會想到去求娶?” 范牧村連忙道:“不關jiejie的事。確實是我自己想著彌補,當初確實有誤會……jiejie只說了賀蘭家的小姐境遇堪憐,如今想來也不好結親。我只是想著正好我也未成婚,家里如今也這般了……” 謝翊道:“蠢材,賀蘭家的小姐,當初攝政王是想立為朕的皇后的。你的好姑母、好jiejie,可與你說了這一段往事?賀蘭兄妹無端被貶入教坊,刻意折辱,你當范家是為何?還真以為是誤會?” 范牧村如遭雷擊,抬眼去看謝翊。 謝翊道:“想明白了吧?你jiejie怕朕又生此念,封她為后,到時候必定報復范家,索性先攛掇著你去求娶。想必又給你說了盡早訂了婚事,為范家早日開枝散葉的話吧?她們如今均為罪人,所有尊榮份例封祿都已一并被蠲了,必定在你跟前述說如何可憐,范家唯一的希望就在你。再囑你與賀蘭靜江修好,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你會做什么?!?/br> 范牧村閉上眼睛,兩行淚水落下來。今日范皚如的話歷歷在目,確實和皇上說的一般。他看姑母和jiejie果然憔悴衰老,jiejie也有交代讓自己想法子與賀蘭家修好,去除誤會,以免結成世仇,對范家不利。 謝翊道:“你這樣,在外任官一年,竟一點長進也無??蓱z舅舅滿腹韜略,臨死前還能給朕將一軍,偏偏你只習得一肚子迂腐,心眼沒長也罷了,怎么志氣也就這般?” 他忽然想到許莼來,不由自主在心中對比了一下,越發嫌棄:“外患內憂,人家為臣,想的是建功立業馳騁疆場,殺寇剿匪以圖平生一快?!?/br> “你呢?活在過去的歲月里,糾纏不休,還妄想著與賀蘭家修好。結交人法子如此之多,你卻想到的只有婚姻。你習的滿肚子圣賢書,滿腦子卻只想著是要與那腐朽之人一并腐爛老朽嗎?” “范家是范家,你是你!你為何要主動去背負那些不是你犯的罪孽?” “昔日恩榮宴上,你自詡劉郎,銳意變革,如今卻又在做什么?” 范牧村忽然伏地放聲痛哭起來。 謝翊冷眼看著他,心道再罵這一次,再不清醒過來,朕也教不了他了,還是讓他滾回鄉去讀書吧。 一時忽然又有些驕傲起來,還是朕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更長進多矣。 第157章 道歉 禁宮西苑百工坊。 道路上工匠、太監們穿梭來往, 也有不少豪門奴仆、商戶過來采購、定制一些對外的商品。 范牧村臉上猶帶著些青紫,跟在蘇槐后面走著,有些不解其意為何皇上讓蘇公公帶他來這里。 只見蘇槐帶著他繞過了一處工坊, 進入一處后院, 院子里到處擺放著瓷器、陶罐等, 一位內侍出來小心接了蘇槐進去,走入了內室, 隔著屏風,蘇槐示意他坐下。 范牧村已聽到屏風外有人在說話,一個男子聲音有些怪腔怪調:“賀蘭小姐, 您的意思是, 再定制有徽章的錦緞盒子、手帕來包裝?” 范牧村聽到賀蘭兩個字, 已凝神注目, 從屏風后的琉璃鏤空看出去,果然看到一位女子與一位洋人對坐在廳堂座位上,洋人深目高鼻, 薄唇白膚,形貌有些怪異,但卻能口吐華語。女子一身青裳藍裙, 衣衫簡樸,然而眉目娟好, 艷奪桃李。 她從桌上錦盒里取出一張手帕展開,上頭海棠花枝婀娜柔媚, 女王金發碧眸, 寶冠璀璨, 她含笑道:“萊特先生請看, 這是我這幾日粗繡的你們女王的徽章, 可惜不能親見貴國女王的風采,若能親見,我能繡得更逼真些?!?/br> 她將桌上的瓷器轉開,與手帕擺在一起,瓷器典雅如玉,絲綢繡花放在一側,臻于至善。 萊特上前看了兩眼,咄咄稱奇:“這才幾天功夫,就能繡得如此巧奪天工?真是神乎其技!” 賀蘭寶芝含笑:“熟練的繡娘,比我會更快。這一套是專為女王的禮物配套的。若是萊特先生下次帶了訂單回來,我可安排招募繡娘,與瓷器上的紋樣保持一致,定制繡好,裝入瓷器包裝的錦盒內,作為配套,相信你們的女王會更滿意的?!?/br> 萊特道:“賀蘭小姐蘭心蕙質,這樣禮物確實就更完善了。這幾日我就要起航回琴獅國了,多些小姐趕工替我完備禮物?!?/br> 賀蘭寶芝笑道:“生意伙伴,一榮俱榮,這幾日萊特先生的成語用得是更熟練了?!彼f完又重復了一句琴獅語。 萊特笑著也和她對答了一句琴獅語,然后又道:“賀蘭小姐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子,不過是一個月,您就已基本掌握了我們的日常用語對話了?!?/br> 賀蘭寶芝笑道:“如此,萊特先生是否覺得我如今去到貴國,能夠完成日常對話了?此次返航,能否帶上我一同歸國呢?” 萊特面上有些意外:“賀蘭小姐這次就要去?不是之前和許大人說好了,等下次我帶了訂單回來,我想法子弄船隊出來,打通了航路,再請小姐去?” 賀蘭寶芝解釋道:“我兄長年后就要回疆場了,我一個人留在京城,也沒什么事,倒要懸兄長的心。我想著此次貨物已全部準備完善,不若隨萊特先生一起去貴國看看,有我替您介紹,也能打開些銷路,順便也更了解你們的需求?!?/br> 萊特道:“天寒路遠,遠航可不像小姐認為的游船看花觀景,條件很是艱苦?!?/br> 賀蘭寶芝道:“無妨的,有些苦值得吃?!彼倘灰恍?,說了一句琴獅語:不經痛苦,沒有收獲。 萊特道:“那隨行人員并不能帶太多,因為此次我也是跟著商船過來,我并非船主?!?/br> 賀蘭寶芝道:“無妨,靖國公夫人和姜梅先生都已替我詢問清楚了你們這次商船的主人,已繳納了隨船的銀錢,同時我們自己還帶了一些貨物過去推廣,船主也是高興的。至于隨行人員,我兄長和靖國公夫人都已安排了妥當人員?!?/br> 萊特欣然道:“靖國公夫人亦是我見過最能干的女性,難怪靖國公世子如此優秀,原來有這般聰明優秀的母親。聽聞靖國公世子已奔赴海疆,為國效勞,希望下次我再來,還能有機會見到他?!?/br> 賀蘭寶芝道:“是我的幸運,能遇上靖國公夫人和靖國公世子,也是我的幸運能遇見萊特先生不厭其煩教導?!?/br> 萊特道:“不必見外,賀蘭小姐剛才還說,生意伙伴,一榮俱榮?!?/br> 賀蘭寶芝笑著起身道:“那就如此說定了,三日后出航,我會提前到津海港口與先生會合?!?/br> 萊特道:“一言為定?!?/br> 賀蘭寶芝便起身要送萊特出去,一旁的安延年卻笑道:“還請賀蘭小姐留步,還有客人要見賀蘭小姐,萊特先生我送出去便好?!?/br> 賀蘭寶芝有些詫異,但卻仍然含笑著向萊特行禮:“如此我就不遠送了?!?/br> 萊特同樣摘帽微微鞠躬行禮,然后退了出去。 蘇槐這才帶了范牧村從屏風內轉了出去,賀蘭寶芝并不認識他們,但看到蘇槐一身紫色太監服,便知道是宮中級別極高的內宦,已微微行禮:“可是這位公公有事召喚小女?” 她一眼看到范牧村滿臉青腫,已猜到了這定然便是那位才貌雙全,名門世族的探花了,卻只凝眸流睇,并不說話。 蘇槐笑道:“咱家是內監掌印太監蘇槐,奉了皇上口諭,送范牧村過來給小姐賠禮?;噬峡谥I:范探花目光短淺,見識粗陋,配不上小姐。小姐胸懷天下,志在四海,不要與蠢物計較?!?/br> 范牧村滿臉羞慚,深深作揖,頭都抬不起來。 賀蘭寶芝滿臉詫異,笑道:“皇上言重了,皇上金口玉言,對賀蘭滿門有昭雪之恩,臣女豈敢違抗?范探花才貌雙全,臣女粗陋,不敢攀附?!?/br> 范牧村低聲道:“小姐蕙質蘭心,志在遠方,范牧村自以為是,貿然求娶,辱沒了小姐,還請小姐寬恕?!?/br> 賀蘭寶芝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范牧村,笑道:“原來名滿天下的探花郎,是這樣性子。原是我錯怪了,以為是皇上有意,又以為是你刻意辱我。如今看來,你竟真的是安心求娶?” “探花郎以為這是恩賜,是救贖,這倒也沒錯。流落風塵的教坊女,如今哪怕平反昭雪,能嫁給名滿天下的探花郎,的確是好歸宿。女子不嫁人,能做什么呢?” 范牧村面上微微一熱,誠懇道:“是我淺薄,今日才知小姐原來自有一番事業?!?/br> 賀蘭寶芝沉默了一會兒道:“一月前,探花郎若是真求娶,我恐怕會答應?!敝皇亲詈鬄榱藦统饡趦日龀鍪裁疮偪竦氖?,自己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滿心都淬滿了毒汁,但卻有人給自己指了另外一條路。 她胸中百感交集,看了眼一直在旁含笑不說話的蘇槐:“是我沒想到,御窯這樣的生意,沒有皇上同意,許世子安敢做這門生意?原來是皇上天恩浩蕩,給了臣女機會?!?/br> 蘇槐道:“御窯燒粉彩瓷這事,確實是許世子奏準了的,老奴經手了這事。但賀蘭小姐負責這事。確實是許世子一人提議,皇上倒不會管這樣細?;噬险f了,小姐看在世子面上,多少能削點怒氣?!?/br> 賀蘭寶芝心下洞明,這范牧村求娶,看來確實不是出自上意。而皇上專門讓蘇槐帶了范牧村來這里道歉剖白,姿態誠懇,自然也是有深意在的。 一則是不希望兄長心中對皇上、對范家有心結。畢竟兄長很快奔赴邊疆,皇上必須得把這根刺給拔了,否則帝帥互相猜忌,邊疆不寧。 二則也是隱隱的威懾,許世子這御窯的生意,自然是恩出上意。他們兄妹若是要執著與范家這根獨苗苗過不去,皇上作為表兄,自然是為難的。因此把事情挑明在這里,聰明人自然知道如何選擇。 恩威并施,正大光明,這是兄長私下對她說過今上的為人。她沒想到自己竟也有切身體會的一天。 然而,這證明了她還有用,也許是為了拉攏兄長,也許是為了籠絡靖國公世子許莼,但興許哪一日,自己也能做出一番事業,讓君王看重。 賀蘭寶芝面上笑意盈盈:“探花既然是發乎至誠,那是我和哥哥誤會了,還請探花不要計較兄長粗魯莽撞?!?/br> 范牧村低聲道:“不敢,賀蘭將軍教訓我是應該的?!?/br> 賀蘭寶芝道:“既是都為皇上效力,也談不上教訓不教訓,探花郎今后行事,三思而后行吧。不敢說一笑泯恩仇,無非是大路朝天,各走各的道。不日我也將出海,這樁笑話大概在京里高門,也不過是茶余飯后的笑談,很快也就淡了?!?/br> 范牧村深深作揖,賀蘭寶芝卻笑著對蘇槐行禮后,姍姍離開。 范牧村這才直起身來,蘇槐笑道:“探花可自行回府了,老奴回宮復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