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93節
如今卻四壁蕭然,府邸空闊而大,賀蘭府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位置,被抄沒后也只荒著,發還回來后越發蕭條破敗,他們只有兩兄妹,住進來也沒怎么收拾,只讓隨行的侍從略微拾掇出住的地方罷了。 賀蘭靜江看出meimei傷感,心中也黯然,只說些別的話道:“待皇上萬壽節后,我再與皇上請辭了兵部的差使,meimei且再忍耐幾日?!?/br> 賀蘭寶芝笑道:“哥哥多結交幾個朝中的朋友吧,去了邊疆,總得有些人替你在朝中說說話,免得咱們家再重蹈覆轍。我看許世子就不錯,簡在帝心,質樸純粹,幸而如今年歲不大,未經歷背叛,對人尚且熱誠真摯,我看他再官場歷練幾年,當了大官,多被政敵攻訐幾次,怕就難結交了?!?/br> 賀蘭靜江也笑:“好,明日我給許世子、盛三爺下帖去,麻煩meimei替我寫帖了?!?/br> 賀蘭寶芝微笑:“好?!?/br> ============ 許莼可不知道這京里多少人知道他回京后都蠢蠢欲動要邀他,明日國公府立刻便要被雪片般的帖子遞滿。 晚上,他陪著許安林、許葦、盛長天吃了家宴,耐著性子聽許安林一通啰啰嗦嗦的教訓,散了宴會看了時間還早,心里癢癢??粗m然外邊雪越來越大,綿綿密密的大雪鵝毛一般漫天飛揚,他還是悄悄披了大氅斗笠,乘著風雪入了宮。 雪珠子啪啪打在琉璃瓦和琉璃明窗上,愈顯得歲羽殿內靜悄悄的。蘇槐過來看了幾次,看謝翊仍然在燈下看折子,眉目寧靜,只又悄悄將燭火撥明一些。 又出去命人將熱水燒好,在內殿薰爐上將棉被烘暖些,添了一片龍腦香篆進去,熏得香氣氤氳,如春芳夏露,悠然香遠。 隱隱前頭院門似乎有車輪聲低語聲,謝翊將手里的折子放下,拿了粉青鎮紙壓在折子上,微微抬頭看向窗外。 一側服侍的四德還未解意,五福已小跑著出去,過了一會兒笑著進來道:“皇上,許世子進來了,才下了車在院門口脫雪氅呢,蘇公公在吩咐人拿熱水伺候他換衣靴?!?/br> 謝翊道:“送些姜湯進來給他喝,這么大雪天,就這么急?!?/br> 五福笑著回道:“都已備下了?!?/br> 歲羽殿仿佛忽然熱鬧起來,送熱水的,送外套的,外邊院子里侍衛們將車駕拉走,燈籠的暖光打在飄雪上,鵝毛一般的雪花都帶上了些暖色。 謝翊已親自走到了院門處,果然看到門房這里一群宮人圍著許莼解衣除靴,蘇槐正指揮著宮人:“把那十香珍珠脂拿過來,給小公爺臉上手上都擦一擦,瞧這風吹的,要皴了?!?/br> 許莼胡亂在那玉瓶里沾了面脂雙手搓了搓,顯然心不在焉,但面上被風雪吹得紅撲撲的。他剛要說臉上不必擦了,卻見身側忽然一靜,人似乎都退開了。他抬頭,臉上一暖,原來是謝翊自己親手沾了面脂替他臉上擦著。 許莼眼睛都亮了起來,微微抬了頭笑著:“九哥?!?/br> 謝翊手指沾著面脂慢慢替他臉上涂抹均勻,看他唇上都有些干裂,手指也沾了脂油替他輕輕涂上去:“這么大雪,急什么?明兒再進來也不遲?!?/br> 許莼卻也手里挖了一大坨面脂,假公濟私地去握了謝翊的手指仿佛是替他擦手,一邊笑嘻嘻:“九哥,我替您擦?!币贿厖s一路抹入謝翊手腕內,手指不懷好意地摩挲著。 謝翊反握了他不老實的手,嘴角含笑:“進去內殿喝點姜湯吧?!?/br> 殿內溫暖如春,香霧隱隱,青縑白綾錦被放在鏤花銅薰爐上烘暖得松軟,充滿著絲絲縷縷馨香馥郁的氣息。 許莼靠在暖榻熏爐旁,將雙足踏著熏爐上暖腳,一邊接過熱湯,小口小口慢慢喝著,雙眼卻只偷眼去看謝翊,笑嘻嘻問:“九哥,我今兒送進來儂世子的折子您看了沒?” 謝翊道:“看了,寫得這么文采飛揚,是你替他改的吧?” 許莼心虛道:“我哪有那文才呢,那都是賀大哥幫忙潤色的……儂世子就是上次我去南洋救的那個夷州的小季將軍,可真巧啊?!?/br> 謝翊似笑非笑:“喝湯吧,好容易歇下來,又替別人的事奔忙什么?!?/br> 許莼神采飛揚:“九哥您不知道,這位小季……不對,這位儂世子,是真能打仗的!說起海上陣圖來,那是侃侃而談,和南洋諸國??芏即蜻^仗,經驗十分豐富。就連那火輪船的原理,他都知曉,一一說與我聽。這樣人才,九哥您該招攬啊?!?/br> 謝翊道:“朕手下能打仗的人多著呢?!?/br> 許莼有些泄氣:“這樣嗎?” 謝翊看他喪眉搭眼,又寬慰他:“不過可信又能可用的將領卻不多,多少有些毛病。比如秦杰,戰術懂一些,也知道顧惜兵力,但正因為如此,打起仗來就縮手縮腳,難免有些貪生怕死,又愛在軍餉軍需上揩油,品行不怎么端正?!?/br> “又如雷鳴,是勇武過人、能征善戰了,偏又有些剛愎自用,不太聽勸,熱血上頭的時候也不管死傷,非要搏個玉石俱焚,這又有些可惜?!?/br> “方子靜倒是智計百出、穩扎穩打,偏偏這樣的人又因為多疑,不愛信人,想太多,容易貽誤戰機??傊朗码y兩全?!?/br> 許莼聽得入迷,連忙追問:“那賀蘭靜江呢?我看他文質彬彬,實在想不出他帶兵怎么樣呢?!?/br> 謝翊看他:“你不是才進京么?什么時候又見過賀蘭靜江了?” 許莼道:“今兒回府,在二門院子看到一頭十分威風的青驄馬!您沒看到啊,那膘肥體壯的,腿這么高!一看就十分能跑!我眼饞,看著不像是家里的車駕,而且這么好的馬怎么舍得用來拉車啊。就過去,結果就碰到賀蘭將軍了。原來他妹子在我家做客呢,我娘邀請過來的,他看下雪了親自過來接妹子的。這才攀談了兩句?!?/br> 謝翊道:“哦,原來這般,他是名將之后,難免也有些紙上談兵的毛病。但忍辱負重,能耐得下心等候時機,也能謀。賀蘭家在邊軍威望極高,他人也重義氣,過去很快便收服了邊軍許多將領人心。這兩年秋天打北邊韃子打得韃子往后退了好些地方,戰績不錯的?!?/br> “如今又翻了案,朕讓人賜還了他家的宅子財物。倒是想留著他在京里幾年,結婚生子,延綿子嗣,再去邊疆。沒想到他卻不太肯,之前就已上過一次折子,還是想回邊軍了?!?/br> 許莼想了想今日見到的賀蘭兄妹雖然風華絕代,卻都眉目郁郁,便道:“留在京里,看著舊地,人卻都不在了,難免傷心。再者京里這些高門勛貴,哪個不是一雙勢力眼,如今他好了恐怕結交的人多,但背后又不知心里怎么想,我要是他,也不想留京的?!?/br> 謝翊道:“也罷,等過了節再看看他的意向吧。但這么晚了,還談國事做什么?你大雪夜的進宮來,不是來侍奉君上,倒是來給朕奏事的么?!?/br> 許莼嘻嘻笑著,將喝完的湯碗放一側,已挨到謝翊身側,卻被他腰間的粉青龍佩吸引了目光。他伸手去摸了摸,再摘了自己腰間的一比,果然自己那團龍佩正好可嵌在謝翊龍佩的中央,兩只龍一只從上往下回首,一只自下而上騰飛,雙龍頭正好在龍佩中央相對,龍鬃飛揚,瑞云藹藹,正是珠聯璧合一對雙龍佩。 他喜出望外:“原來這是一對的?” 謝翊道:“一整塊料子都做了一對的,你有的朕這里都有,要不怎么這么久?選這么大料子都花了不少時間?!?/br> 許莼心中甜蜜,手卻伸到謝翊腰間替他解腰帶:“謝主隆恩,臣侍奉皇上就寢?!?/br> 作者有話說: 珠聯璧合哇…… 第149章 風虎 圣壽將至, 天降瑞雪,京城好一夜大雪,天亮后上下銀裝素裹, 瓊枝玉樹, 通明世界。 謝翊一大早起身出去吩咐, 雪太大,免了早朝, 只單獨傳幾個重臣議事,都分散開在不同時段,又簡單翻了翻折子, 揀著重要的批了, 這才又回了歲羽殿。 進了內殿他先脫了帶著寒氣的外氅, 看了眼旁邊伺候的六順, 六順悄聲道:“有些響動,但沒叫人?!?/br> 謝翊轉進了屏風后的內室,看杏黃帳子倒是掛在金鉤上了。許莼卻仍賴在床上, 衣服也不穿,就窩在被窩里,趴在軟枕上舉著謝翊昨夜解下來的龍佩反復看, 肩頭和大半個脊背都露在外頭,臂上金臂環鱗片煥然。 如此憊懶, 好在殿內確實不太冷,謝翊只覺得好笑, 但又覺得那玉色選對了, 本來挑了鴨蛋青, 是覺得襯他的官服, 如今看來卻也襯他膚色, 若是當時做一串玉珠鏈,環繞在這肌膚上……一定秀色生輝。 他漫無邊際想著,一邊問許莼:“看什么?有什么稀罕的?和你的一個料的?!?/br> 許莼眼皮還有些腫,懶洋洋道:“我看您這龍佩下邊的無事牌一個字沒刻,想著該刻個什么字兒好?!?/br> 謝翊道:“嗯,沒想好,也便留著了,你覺得刻什么好?” 許莼道:“想了幾個,都不太好。龍德在田?飛龍在天?龍潛于淵?” 謝翊忍不住笑:“罷了吧,還是空著吧?!?/br> 許莼泄氣,偏又咬牙:“我必得想一個好的!” 謝翊垂眸道:“好,慢慢想罷?!?/br> 許莼嘻嘻一笑,看了眼天色,忽然詫異:“九哥您今兒散朝這么快?” 謝翊道:“嗯,雪這么大,為了防止臣子們摔了受涼了,命今日輟朝一日了,等他們掃好雪吧?!?/br> 許莼精神抖擻坐起來:“那今日我陪九哥玩一日!” 謝翊忍俊不禁:“但朕還是吩咐了幾個重臣、幾家使臣單獨陛見?!彼吹皆S莼坐直了,柔軟絲被滑下,雪天的凜冽光線從明窗照入,光線甚為明亮,小伙子漂亮的腹肌在天光雪色下閃閃發光,身線十分誘人。他有些后悔,想起來見不見那些人似乎也沒那么重要。 許莼十分沮喪:“九哥您真勤勉?!?/br> 謝翊卻道:“朕特意召了你薦的儂世子,還不是為你?” 許莼立刻又開心了:“太好了,儂世子一定很高興?!?/br> 謝翊看他雙足從錦被下愜意伸出搖晃著,絲毫還沒有要穿衣服的意思,嘆了口氣:“起來穿衣裳吧,我讓他們準備了魚湯面?!?/br> 許莼聽到有吃的就也振奮起來,拉了旁邊的衣裳笨拙穿著,謝翊上前去替他系腰帶:“天寒,不可任性,多穿些,我那里還讓人做了些羽紗的棉衣,輕便,穿在里頭也不顯得笨重,讓他們拿給你?!?/br> 許莼敷衍道:“知道啦,倒是九哥您才是要多穿些,天寒了別一個人去騎馬了?!彼鋈幌肫饋矸阶优d:“怎不見方大哥?” 謝翊道:“讓他護送他嫂子去浙地了,方子靜要先上任赴任,公主有孕,得慢慢走,行李也多?!?/br> 許莼道:“啊對,公主頭胎是得很謹慎啊?!?/br> 謝翊道:“倒不是頭胎……早些年聽子興說是沒過一個,后來子嗣上就有些艱難。好容易又得了一個,便看得分外貴重些?!?/br> 許莼這才恍然:“怪道我說呢,方侯爺怎么拖這么久才要孩子?!?/br> 謝翊道:“王侯之家,內宅復雜,平南侯家已算是清靜的了?!彼丛S莼衣著傳好了,才傳水。很快內侍宮人們捧著銅盆熱水進來,服侍著許莼洗漱。 許莼聽他意有所指,但看人都進來了,也不再追問這些,謝翊便出去命人傳早膳。 等許莼洗漱完畢出來,熱騰騰的紫銅鍋在幾上已經咕嚕咕嚕冒著熱氣。旁邊排滿了新鮮的暖房里栽種出來的豌豆尖、白菘菜、綠豆芽,又有鋪在冰雪上晶瑩魚膾、羊rou片。 因著是早餐,擺的都是些清淡的,謝翊讓人燙了碗細面,親手調了調料汁拌了放在他跟前,雖然做著這家常小事,但他面容靜默,眼神專注,這讓許莼覺得跟前這碗面像是稀世珍饈。 他便也替謝翊燙了一筷魚膾,看透明魚片微微卷起變乳白色,連忙蘸了醬喂到謝翊嘴邊,謝翊張嘴吃了。 兩邊你給我燙塊rou,我給你舀一勺蛋羹,膩歪著把早膳給用了,便看到外邊人來報,相關的使臣都在景仁殿候著陛下召見了。 謝翊便起身道:“我先去見使臣們了,你有興趣就聽聽,沒興趣就先出宮去吧,你久不回京,眼見也快過年了,恐怕得去見見師友?!?/br> 許莼連忙道:“好,我就悄悄聽了廣源王世子的就行?!敝x翊含笑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 景仁殿前,儂思稷忐忑不安侯見,他沒想到才進京第二日便得了皇上親自召見。果然賀知秋真是深知皇帝。還是說夷州果然很重要? 聽說皇上很年輕,但卻遠見卓識,乾綱獨斷,自己那些許諾能行嗎? 他在心中反復背誦著那折子上的話,雖然賀知秋已教了他不必重復,他還是擔心皇上會問起。 一個穿著青衣的內侍過來請他進殿內,殿內比外邊暖和多了,但殿內陳設并不如何華麗,只鼻尖傳來絲絲縷縷的龍腦香若隱若現。他不由自主與廣源王府的大殿相比,波斯地毯,金絲楠木雕的柱子,繡著金線的錦帳、嵌著寶石的青玉寶鼎、水晶雕的花瓶…… 心中雖然想著,但他仍然一絲不茍向上行了大禮,行禮之時輕鴻一瞥,看見上頭坐著的皇帝,面容體態雖然看不真切,確然甚為年輕。 卻見上面的皇帝開口:“平身吧,賜座。卿家的折子,朕看過了,卿意我已盡曉?!?/br> 儂思稷小心翼翼起身在下邊椅上坐了,聽到此話又連忙起身道:“臣處境尷尬,不敢言為君上盡忠,只期冀效法平南方氏?!?/br>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儂思稷心下十分忐忑,不知賀知秋教自己這句話是否好用。 皇帝卻輕笑了聲:“教你說這話的人想必也指點過你,朕喜歡務實有用的人?!?/br> 儂思稷嘩的一下汗都冒出來了。 皇帝端坐在上頭,只伸手命他坐下:“坐下吧。夷州歷來聽調不聽宣,納貢不納稅。你如今地位尷尬,我朝不能干擾,因此有兩條路讓你選?!?/br> 儂思稷作揖:“臣愿襄助萬歲?!?/br> 大殿空曠,儂思稷只聽到上面年輕的帝皇聲音緩慢而清晰:“第一條路,卿回夷州,無論什么辦法,稱了王掌了權,朝廷下詔令認可你為正統。朕可派人襄助,帶著朝廷詔令過去,但權,要你親手去奪?!?/br> 皇帝語氣森然冷漠。儂思稷背上微微出了一層汗,忽然離座再次跪下道:“父雖不慈,兒不敢不孝,臣不敢行弒父悖逆之事,這才千里來投陛下,請陛下恕罪?!?/br> 他叩了個頭,背上已被冷汗浸濕。 皇帝似乎沉默了一會兒,才徐徐道:“這是最快的路。若是不愿,那第二條路,就只能徐徐圖之了?!?/br> 儂思稷道:“臣愿聽第二條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