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78節
許莼面上喝了酒,起了一層薄紅,拿了手巾在手里擦著,笑了聲:“占了多年便宜,忽然沒得占了,當然心里不舒服的?!?/br> 姜梅笑道:“那大人的意思是還是要???” 許莼雙眸微瞇,唇角帶著笑意:“自然要住,若是真如了他們的意住在外邊,那這市舶司里發生什么事,我還能知道嗎?不但要住,還得把房子修得漂漂亮亮的,畢竟小爺我有的是錢?!?/br> 姜梅道:“那城守營占地的事……” 許莼笑了:“正愁新官上任這三把火沒處燒,白白送上來的立威的機會,不用白不用。姜先生替我寫個帖子,明日就去拜謁津海衛提督,新官到任,先去拜了碼頭?!?/br> 姜梅笑道:“大人這是要先禮后兵了?”他可是親眼見到這位小公爺帶了一隊兵強馬壯的護衛的,莫說武英侯府,便是他出自平南藩,也不曾見過如此訓練有素的護衛,城守營若是真把他當軟柿子捏了,那恐怕是要碰一鼻子灰,更何況,他甚至還看到他們帶著火銃。 許莼道:“他若講理,挪了地方,那今后三年一切好辦,若是置之不理,嗯,那就別怪我把城守營來殺雞儆猴了?!?/br> 他目光流轉:“先生明日還是先去拿了房契紙來仔細核對,莫要被他們挑撥了最后我們有理變成沒理。明日你帶上兩個護衛,里外宅院都看一看,我讓秋湖跟著你,也勞煩先生帶一帶他,他是我身邊書童,善于應酬,有什么事可讓他出面?!?/br> 姜梅道:“不消大人吩咐,自然是要重新核實的,大人只管放心?!苯藩q豫了一會兒還是勸道:“大人是英雄出少年。只是這提督府和城守營,市舶司既然稽查海船,恐怕許多工作是需要他們配合的,若是鬧僵了,不好收場,大人還要徐徐圖之才好?!?/br> 許莼道:“徐徐圖之,一晃三年就過了,姜先生是積年老吏了,還不知道這些明堂嗎?橫豎我就是個有錢無腦的紈绔公子爺,爺爺我什么都受就是受不得氣。再說這官場,不就是欺軟怕硬嗎?小爺我還能給他們欺負了去?先把簍子給捅了,后邊大不了給那提督賠罪敬酒去?!?/br> 姜梅看這位小公爺還真是一副少爺脾氣的樣子,不由笑道:“小公爺若是真夠硬氣,對方只怕還要給您來賠罪。但就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官場上大部分人是要和氣生財的?!?/br> 許莼眉毛微揚:“一團和氣,是能做官,但做不了事。姜先生,我是來做事的,不是來做官的?!?/br> 作者有話說: 新官上任!下屬見了,任職演講做了,就差三把火了! 第122章 慣例 說話間車馬到了, 許莼下了馬來,轉頭先找定海道:“去請裴統領和祁統領到花廳來,姜先生也一起過來?!?/br> 裴東硯很快和祁巒都到了書房外的小花廳內, 許莼已換下了公服, 換了一身紗袍, 拿了熱茶在喝,看到裴東硯和祁巒過來, 笑道:“裴統領和祁統領過來還習慣嗎?這邊和京里比條件恐怕不太好,委屈你們了。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都可以和我說或者和羅管家說?!?/br> 裴東硯道:“極好了。多謝大人為我們考慮周到, 侍衛住的院子條件很好, 羅管家細心, 衣食住行都很周到, 連馬匹都照顧得很好?!?/br> “跟大人過來的二十人,如今每四人一組輪班跟著大人,其他人比起京里差使算清閑的了, 大人若有差遣,只管吩咐?!?/br> 許莼笑道:“不急,我也今日才上任。找兩位統領來, 是合計一件事,我今日看了下提舉宅后院有一片園子, 被隔壁城守營給占了圈去做了校場,我明日就去拜訪都督, 把地給圈回來。但這校場看著還是不錯的, 正好和兩位統領商量, 這后園我打算就修上幾層的小樓, 給鳳翔衛的各位兄弟們住, 校場正好平日練習用,看看你們有什么修建的需求,和姜先生說了,我們修提舉宅的時候一并考慮進去?!?/br> 裴東硯聽了拱手道:“如此甚好。津海衛都督叫秦杰,靜安伯秦東寄的次子,大人需要我們出面去說項嗎?” 許莼詫異:“裴統領認識他么?” 裴東硯搖頭:“并不認識,他二十多歲就放了外任出京,歷任鄂州、湘北兵備,如今應五十多歲了。京里勛貴子弟圈子也就這么大,聽說他世情上還是圓通的?!?/br> “津海衛拱衛京師,形勢險要,津海衛都督受武軍都督府節制號令,我們作為皇家侍衛,必定是要對五軍都督府的將領熟知的。緊急之時要調軍總要知道在哪里調。大人若是為難,我或者定海大人出面去協調都可以?!?/br> 許莼便擺手道:“不必,這點小事。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們初來乍到,最好還是不要輕易顯露御前侍衛的身份,更何況殺雞焉用牛刀。這點小事我處理了就行了,他必定會同意的。不過明日你派兩位兄弟陪著姜先生去看一下宅子和地形?!?/br> 裴東硯拱手應了,許莼又問了些寒溫,這才打發他們去了。又交代姜梅:“明日帶秋湖去把圖紙契紙拿了,回來便畫了圖來,細細做個整修的圖紙來,三進,地方確實不大,那就只能修樓了,修好些,墻修高修牢固些,務必要長長久久的才好?!?/br> 姜梅笑了:“大人這難道還想在這任上多待幾年嗎?” 許莼也微笑,心中卻想著我這才離京,就恨不得飛回去陪九哥,也不知道九哥如今在做什么,還在議事批折子嗎,還是在用晚膳了呢? 他解釋給姜梅:“一則津港市舶司重要,來日接待番邦國外來客使臣。咱們這衙門太破敗了,這前邊的市舶司衙門明明地方挺大,顯不出大國氣象來,這衙門是咱們朝廷的體面,都依著他們官不修衙的老例,不成個樣子?!?/br> “二則,新官新氣象,在大衙門干事,就有大衙門的體面,我看他們今日從衙役到官吏,都是一副老氣沉沉的樣子,都是在這養老混吃等死,明明四個官員都是科舉進身,偏偏看上去銳氣全無?!?/br> 姜梅道:“確實,我看了履歷表也意外。譬如嶺南那邊天高皇帝遠,能有個科舉進身的官員,還往往是被貶過去的。說到底這里是京城門戶之地,和京官一樣搶手,有科舉官員多不奇怪?!?/br> “但他們卻能在這里呆著十幾年不挪,想來他們應當也是有些師門或者同鄉幫襯,才能在這里混這公認的肥缺的?!?/br> 許莼笑了聲:“肥缺?每年上繳國庫不到十萬兩稅銀,還要打點提督太監、戶部官員、津海衛的文武長官,這就算他們中飽私囊吧,能貪多少?這也叫肥缺?” 姜梅笑道:“這也是津港這邊市舶司開得時間不長……但這也就清閑了,且在京畿,這可是極好的美缺了。確實比起粵州、江南、閩州三地市舶司那是差了些,還得慢慢開源,引得客商來津港才好,生意好做了,這商戶自然如水一般流過來,稅銀也就高了?!?/br> 許莼道:“閩浙廣三地一年抽分合起來能兩百萬之巨……當然,也是因為他們確實通商日久,津港這邊確實小了些,這就是朝廷派我們來的原因了,既蒙皇上深恩,自然是要好好做出一番事業來,才不負天恩?!?/br> 姜梅看著許莼面上蓬勃振奮之氣,還是勸道:“但是大人,這掏腰包修衙門的事,是壞規矩的事。大人做了這事,是要得罪了津海衛其他官員。再一項,大人有什么都自掏腰包填,這事形成風氣,人人知道你有錢,將來你不出錢,恐怕就使喚不了人了?!?/br> 許莼將手里扇子慢慢疊起來,笑問姜梅:“姜先生這是有別的辦法?” 姜梅笑道:“市舶司既是管商家的,可組織商力捐辦,今日徐提舉有與我說,說既然大人想要整修,他可出面組織商家捐辦,也可從市舶司的公銀里頭出一些。這倒是各地官衙修辦的慣例了,如軍餉、修橋修路,往往也按此辦理?!?/br> 許莼意味深長:“慣例啊?!?/br> 姜梅道:“確實如此,而且大人新官上任,本地商行、士紳們本就想要找機會給大人接風,表表心意,如今大人要修衙門修提舉宅,他們有這機會,自然都會踴躍認捐的?!?/br> 許莼問道:“這公銀呢?又從哪一項稅銀里支出?” 姜梅道:“市舶司這樣的地方,歷來算是肥缺,總會心照不宣截留一些留為公用,津海這邊的知州、提督,京城的戶部、內閣等等要打點人情,也未必是收納財賄,只是正常的結交節禮?!?/br> 許莼若有所思:“又是一項慣例?!?/br> 姜梅看許莼,小心翼翼問:“小公爺的意思是?” 許莼道:“今日已聽了幾個慣例了,一是官不修衙,寧愿在外邊修園買宅,也不舍得修衙門;二是修衙修公府,修路修橋,要商戶捐辦;三是年節人情,禮尚往來,竟要從公囊中出,且還得打點上司部門?!?/br> 姜梅原本為吏多年,對這一套官場往來十分了解,忽然聽許莼這么一總結,不由也感覺怪怪的,有些尷尬一笑:“這都是大家約定俗成的規矩了。尤其是京官,沒有別的進項,外官進京,若是不給京官送點節禮,那是真會結仇的?!?/br> 許莼看著姜梅笑:“姜先生,武英侯薦您給我,您確實對這官場上下關節人情往來十分精通,也是對我十分誠懇,全無保留,我亦十分感激的。實話說,我母親外家亦是商戶,這些關節慣例,我亦是時有耳聞,算得上通達的?!?/br> 姜梅看著眼前這年輕官員雙眸清澈,神情誠懇,心中咯噔一下,這位大人該不會熱血方剛,還以為能做什么革除弊端,廉政情cao之事吧,心中不由暗暗叫苦,若是這般,恐怕不上幾日,便要把上下官員同僚,全都給得罪了。 許莼笑吟吟道:“姜先生,你說我及冠便蔭了五品官,還有一品的國公爵位世襲罔替,等我繼承,我前程是不是十分光明遠大?” 姜梅看他滿臉笑意,雙眸得意,只以為小少爺這是想要炫耀,笑道:“小公爺自然是前程遠大的,津港市舶司,只是大人官途的起點罷了?!?/br> 許莼又道:“起點……姜先生說得極好,這里只是我的起點?!?/br> 他將手里的扇子又唰的打開,露出了上頭四個字“鳳池皎鱗”,慢慢搖了搖扇子:“那姜先生,我修衙修宅,若是從市舶司的公銀里頭拿了銀錢,今后董提舉、徐提舉若是從稅銀里頭克扣截留一些,說要作為公賬往來送禮,打點人情。我是應,還是不應呢?若是截留的越來越多,習以為常,一千兩我同意了,一千一百兩我同意嗎?哪一項同意,哪一項不同意?” 姜梅語塞。 許莼又道:“再有,今日我以修衙門之名給自己修宅子,商戶踴躍認捐了。明日商戶走私貨物被查獲,來尋我說情。定是有種種難處的,可能是被夾帶的,可能是被人栽贓陷害。那我是抬抬手看在昔日情分放過了,還是該按規矩辦事?這其中又該如何拿捏?我今日放了張三過了,明日李四也來求。若是不許,一張檢舉狀寫給都察院,我又何以自辯?” 姜梅:“……” 許莼含笑看著姜梅:“姜先生,嶺南天高皇帝遠,這兒可是京畿,皇上眼里可不揉沙子。一個不小心,我可能是連祖宗傳下來的爵位都要丟的。不怕您笑話,我外家是商戶,我遇事都習慣拿來算一算這本錢投入,值不值當?!?/br> “修個衙門宅子,說破天了到不了一萬兩銀子,我卻為了這個可能要丟官丟爵位,這市舶司是起點,可不能就變成終點了吧?” 姜梅滿臉慚愧,起身作揖:“許小公爺見事明白,是姜某人淺薄了?!?/br> 許莼起身扶他:“姜先生,您是武英侯薦來的,方大哥與我亦是至交好友,我是真心拿您當自己人?!?/br> “您千里迢迢從嶺南來到這里為幕僚,是我的嫡系部下,與我休戚相關。今后行事,當多考慮考慮。我是何等身份,我和那些無根無基的官員是不一樣的,逐利求祿,我早已有了,我來為官,是要做出些實實在在功績來的。我得比他們更干凈,更小心,才不會被人拿到把柄?!?/br> “但您跟著我,我總也能許諾不會虧待您,不需您去克扣商戶,關節揩油,每月月銀,都由我這里開支,您若有難處,也只管第一時間和我說,來日功名利祿,有機會也定當推薦您,這也是我推心置腹,還請先生多多教我,不要見外?!?/br> 姜梅心服口服:“大人英明,屬下定盡忠竭智,為大人效勞?!?/br> 打發走了姜梅,他起身轉到書房下,歪在短榻上,把手里的扇子拿在手里慢慢把玩著,目光落在字跡筆鋒上,慢慢描摹,想著九哥寫這字時的眉目神情。臨走前,他好說歹說,央求九哥在扇子上重新給自己題了一回這幾個字。 謝翊倒是有些嫌棄他這般扇子太過尋常:“我讓人給你準備的扇子里頭玉柄的、象牙柄的不少,怎的只用這尋常的,我回去題了再讓人送來給你?!?/br> 許莼在手里摩挲著:“這也是黑檀木的呢。我用了許久了,尋常的才會天天用,太珍貴的反而不好帶。九哥就給我寫了吧,不必留印和題跋,就這四個字就行,天天看著才能記得住?!?/br> 謝翊提了筆給許莼寫了字,卻又笑著問他:“那冬日天寒,不用扇子了怎么辦?” 許莼道:“我讓人按這個字再雕一個玉佩,戴在身上,左右不離,好記得九哥對我的期望和訓導?!?/br> 謝翊忍俊不禁:“罷了,我讓人做一個白玉魑龍佩吧,做好了讓人送去給你?!?/br> 許莼合上了扇子,將冰涼的扇子柄貼在自己微微發熱的面上,心中十分想念九哥,尤其是這時候閑暇無事,躺下來不免就身子燥熱,想念依偎在九哥身上微涼的葛紗袍透出的清涼的龍腦香味,想念九哥的擁抱,想念最后一次在閣樓的放縱。 九哥連畫都收走了……自己還想多看看來著。思念在心中像一個個氣泡咕嚕咕嚕冒了出來,源源不絕。想到那一日在閣樓的無法無天,他面熱似火,天氣好像越發熱起來,口干舌燥。 青錢端了點心過來,看到房里無人笑道:“不是說少爺在和人談事情嗎?怎么人都走了?” 許莼沒精打采:“青錢jiejie怎么親自來送呢,讓銀朱她們來吧?!?/br> 青錢道:“這不是少爺上次交代我做的事我過來給您說一聲么。那邊還等著我盤賬呢,好容易有個空兒,怎么了?” 青錢看他面上潮紅,關心道:“是不是一路來辛苦了苦夏了?趕緊回房去歇一歇吧?!?/br> 許莼懨懨道:“沒有,就是想家了?!?/br> 青錢噗嗤笑了:“世子都五品官老爺啦,還說孩子話呢?!?/br> 許莼喪眉耷眼的:“jiejie去打聽過了嗎?這邊商戶人家,對市舶司這邊私下有什么意見?羅管家去問過了這邊商會的嗎?” 青錢道:“港口那邊的茶館開起來了,但生意一般,商戶人家愛去酒樓,港口漕幫的力工,也不喝茶,都是去面館,大茶缸子管夠。這生意門路不對頭,還得想辦法?!?/br> “但私下和咱們家的管家們也打聽過了,如今咱們家是皇商,不收稅了。但從前聽都是嫌津港這邊的收稅高,比別的地方市舶司要多幾道稅。且老爺派頭足,特別擺譜,兩位副提舉都是南方人,據說特別龜毛,要求多,抽分狠。征給朝廷的貨物,也不免稅?!?/br> 許莼詫異:“不是說朝廷采買舶來貨物的話,能免稅的嗎?” 青錢笑了聲:“收,還是收,只是略少一點兒。而且,懷疑壓根不是采辦給朝廷的,是以市舶司名義低價收了,又高價轉手賣出去。還有些通關文書不太齊全的,寫得不齊備的,便硬說是走私,貨全扣了,然后聽說私下就分了?!?/br> 許莼立了眉:“如此貪婪?” 青錢笑道:“噯呀少爺,這何止是市舶司呢?這漕運道上哪里不一樣?但凡有個卡有個口的,官爺都這樣。你要不給,等著耗吧,人家整治你的地方多著呢。商戶人家,到哪兒不抽稅。都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少爺您要管,也管不過來的,難道還能移風易俗?” “另外還有好的稀罕的貨強行低價買的,還有些貨暫押在市舶司,之后繳了款再拿回去,貨物短了或者換了劣等貨的,什么都有,不一而足?!?/br> 許莼:“知道都是什么人做的嗎?” 青錢:“誰知道?上面老爺,下面衙役,哪怕是管倉庫的老蒼頭,只要貨過手,都得揩一層油,習以為常。都說了千里當官只為財,人家且有權呢?!?/br> 許莼:“……” 他把扇子打開,看著上頭九哥的字,心中道:九哥……該不會下次你見到幼鱗,就是黑乎乎的了吧。這天下烏鴉一般黑啊。 青錢看他又看字,忍不住笑他:“少爺日日看著扇子上的字做什么呢?” 許莼喃喃道:“有志之人立長志,無志之人常立志,一日三鼓常立志,再而衰,三而竭……” 許莼將扇子打開蓋著臉,心道,我不過初來乍到,看到這一窩窩烏糟事就已恨不得立刻回京,陪著九哥。 九哥治理這天下,得見多少糟心事啊,他還是那樣好潔的脾氣,恐怕一天天的氣生不完吧,難怪得用李梅崖來替他罵人。 許莼忽然坐直了身子,恍然大悟,對啊,我需要一個李梅崖一樣的人。 第123章 威名 第二日一大早, 許莼先去衙門,然后帶了姜梅,親自出了先去了知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