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梔子花
晚飯后,杜蘅陪陳母擰了半小時的線,又把自己做的核桃床送給她。 陳母有幾顆寶貝核桃,始終沒舍得剪塊好布來裝。前陣子給華紅霞女兒做薰架,杜蘅仿著七年前在杜家老宅報紙上見過的唐香囊,繪制圖紙,請老鐵匠照模樣打了幾個。 不可能像真文物那樣精致,粗略大概已是件精器。 陳母一見,喜歡得不知怎么辦才好,根本舍不得拿來裝核桃。 離開前,夫妻倆和大哥陳百年撞了個正著。 陳百年滿身泥汗,剛從玉蓮娘家幾塊地里趕回來。 兄弟兩個在門外說上幾句,陳百年讓陳順、杜蘅等著,進屋去取酸棗糕和手電,快速抹把臉,送送他們。 “……你嫂子偏心兒子,硬說兒子身體差,必須喝點羊奶粉壯骨頭,白白哄我一道。我當給她喝的,以后不買了?!?/br> “我問你嫂子,當自個苜蓿地呢,一茬不如一茬?” “跟前要是沒人,家里有點葷腥你嫂子恨不得全塞兒子嘴里。那小子才多大,圓圓噸噸,快趕上一塊磨盤?!?/br> 苜蓿一年能割三茬,第一茬最好,又高又壯。后兩茬,一茬比一茬矮,一茬比一茬細。 年輕的莊稼漢子擅長拿農作物比喻,揶揄人。 好些苦水,杜蘅在,陳百年沒好意思倒。 比如玉蓮不肯拿奶水給兒子喝,說人奶不如羊奶好,孩子是吃上羊奶了,當媽的奶子脹成石塊,痛死痛活。 沒辦法,人奶全進他肚子。 他覺得人奶挺好。 奶頭一裹,四五個奶孔滋滋往外冒奶,在他嘴里沖鋒槍似的突突連發,喝著喝著,褲襠揣了個大洋釘。啥都不想,就想日玉蓮,日得她嗷嗷叫。 可見人奶能壯陽。 走到場院附近,陳百年把一兜酸棗糕塞陳順手里,才發現陳順的右手一直別在后頭。 兩兄弟走在前面說話,杜蘅自己擰了個手電綴在陳順背后。 她沒去拉陳順的手。 大概不好意思。 至于為什么把手電的白光打在陳順手上,陳百年就看不明白了。 其實陳百年挺怵杜蘅。 陳家壩沒出現過這種女人。 文靜,話少,漂亮,冰冷,怎么看怎么沒有熱乎氣。他同媳婦馬玉蓮提過,玉蓮諷刺他:“你個傻子看聰明人,能不怕么,她一個腦瓜夠你十個使?!?/br> 好像是這個理。 兄弟倆在空曠的麥收場院前分別。 陳順卻不肯走了。 他問杜蘅還記不得這里,又摟住她,問起風冷不冷。 她不冷。 領教過大西北潑辣到能把五官吹跑的風,哪哪的風都顯得格外仁慈。 “那年這里堆了好些麥子?!?/br> 她說著,把光束投進黑暗。 夜色下的場院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和夜穹融合,看起來像是巨獸的某處骨骼。她的光,是投喂巨獸的口糧。 吃下光,巨獸吞噬的回憶就被無罪釋放。 場院,是他們初見的地方。 陳順從來沒敢說,打見杜蘅第一眼后,很長一段時間,他對她只有一種感受,那就是——不適。 無端端的不適,帶點厭棄。 不想見到她,不愿意和她多說一句話。想方設法,避險灘似的避開她。 那是1975年,五月。 麥海泛金。 陳家壩又迎來一個豐年。 這天,陳順帶著一群老插和村民在場院打場。 麥子割下來捆好,拉到場院就等著打場。 打場是純純的體力活,天不亮就得去解疙瘩繩,到場子上把麥子攤開,用木叉疏松,等太陽曬透讓騾子拉碌碡上場碾。碾得差不多,換人來,把麥子挑松,再曬一會兒,牲口繼續碾,要來個三四回才算完。 知青隊伍路過場院時,陳順正趕著牲口碾第三輪。 牲口肯聽他的話。 老插們體力不足,全員在邊上喝水歇手,交流幾句親熱臟話。老漢們則找墻根一蹲,吃一鍋煙,瞇眼養神。 五月的天出了個七月的太陽。 陳順身上的單背心能擰出一盆水。 隊伍越走越近,窸窣有些女聲攆了來。 沁過泉水似的笑聲,很解暑氣。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麥子的豐收,思想的豐收在前方等待著我們。我有個提議,和陳家壩打場的老鄉們打個招呼吧?!?/br> 生產七隊女隊長是個滿懷壯心的紅五類。 她一開口,隊伍最前頭的閔秋雯第一個響應,呼喊立正,向左轉。 大隊人馬停了下來。 面朝場院。 “老鄉們好!” 有一就有二。 “老鄉們好!” “老鄉們好!” 老漢們沒見過這陣仗,局促地站起來。 反而是一群老插看直了眼。 隊伍里女生居多。 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 姑娘小伙一律穿著退舊的草綠色六五式長袖軍裝,一條條汗津津的脖子,一張張汗水打濕的臉。 “好乖哦?!?/br> 突兀的四川口音響起。 這是在夸人漂亮。 沒有指名道姓,場院里所有人都知道在說誰。 她站在隊伍最不起眼的角落,卻最惹眼。垂著眼瞼,唇瓣跟著眾人翕動,小巧精致的臉蛋上也有汗漬,但不濫觴,也不那么狼狽。 被晨露打濕的梔子花什么樣,她就什么樣。 嫩綠襯著清白。 遠遠看著,便覺是香。 流出來的汗應該也是香的。 也許出于對危險的直覺,心里有道聲音在警告陳順,不要抬眼,但他還是抬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