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高射炮
在場部吃了頓午飯,陳順轉到供銷社。 才過完年不久,供銷社新擺出不少南北硬貨。不像杜蘅,一些知青開個證明,能買票回自己老家過年,等年假過去再回來參加春耕。人潮一來一往,供銷社的貨架就熱鬧了。 水煙、旱煙、大前門、香山都有。 賣最好是三毛五的大光,五毛二的太行山。 陳順挑了兩包平遙牛rou,一網兜流心柿餅,外加糖水菠蘿罐頭,大哥陳百年看見他的時候,陳順正在柜臺和售貨員拿全國糧票換幾張浙江省的糧票。 這可是樁賠錢買賣。 陳百年急眼了:“老三,干嘛呢!” 一嗓子嚎出口,嚇了售貨員一跳,幾張綠面二兩半的糧票飄到了地上。 陳順撿起來,拍了拍灰,對摺后放進褲兜里。 看陳百年手上拎著袋羊奶粉,朝售貨員抬抬下頜,“一塊算?!?/br> 售貨員答應著,把羊奶粉算陳順賬上。 陳百年直打大腿,拉陳順到墻角:“我說老三你咋回事,你不能犯傻,全國糧票,你拿來換浙江的糧票干啥?” 那可是全國糧票,全國通用,只有全國糧票才能在外地買油! 浙江糧票在浙江好使,在陳家壩就是幾張廢紙,誰認浙江的糧票? 陳順一臉平常,“換幾張浙江的,給小蘅收著?!?/br> 陳百年直皺眉頭:“屋里的女人不能慣,慣多了,早晚惹禍?!?/br> “屋里女人不慣,慣屋外的?”陳順到柜前拿東西,有意曲解他,“大哥,你外頭養女人了?” “沒、沒有的事!羊奶粉是給你嫂子買的!” 陳順嘿地笑了:“那就成了?!?/br> 疼自個媳婦,不丟人。 再說了,不能帶她回紹興看看,總得讓她摸一摸家鄉的糧票。 陳順一手提著東西,一手牽馬。陳百年追了上來,他知道陳順這么做是為討媳婦開心,可也不能做賠本買賣,全國糧票多值錢啊。 說著說著,又說到孩子上頭。 杜蘅進門一年了,肚子還沒動靜。 “她是不是嫌你糙,不讓你上炕?老三,你和大哥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擱家呆著,襠都要銹了?” 陳順沒理他。 “讓你慣,慣出了事?!标惏倌暧终f,“啥叫女人,把女人日得嗷嗷叫,她才能服你。你那高射炮倒是拿出來使??!空擺著算怎么回事!” 他們是一屋吃,一屋睡長大的親兄弟。 陳順鞭子有多長,做大哥的能不知道? 往前他就說過老三這根是條驢鞭子,撒起尿比誰滋的都遠,知青下鄉之后,帶來一個新詞:高射炮。 不是誰的鞭子都可以光榮地被叫高射炮。 陳順自覺自己在炕上吃得挺好,杜蘅用拿筆的手伺候他,千嬌百媚,他還能有什么不滿意。 這些話,他不需要對誰說明。 還是那句話。 未必天下夫妻炕上辦事都一個樣。 她喜歡什么樣,他就喜歡什么樣。 陳順踩鐙上馬,陳百年把頭抬老高地看他,又追了兩步。 黑色頓河馬替主人表示不滿,馬頭一擺,對來人噴了個響鼻,年輕莊稼漢只好連連撤退。 “大哥不能騙你,老三,我的話你記在腦子里!” “女人不能慣!” “那可是全國糧票!” 陳順拎著東西的手一揚,勉強算回應,磕磕馬腹,逐日似的,一人一馬,朝金紅色的陽光奔去。 * 場部學校食堂。 “杜老師,今天炒葷面擱不擱辣子?” 杜蘅搖頭。 離開大西北的這些年,針對她的問話,她很少說“不”,她只搖頭。 因為“不”是一個明確的,沒有退路的拒絕。經過監號一輪輪審訊,她知道如果拒絕錯了,話會死,再也救不起來。 “她哪天吃過辣子?天天問,天天問?!?/br> 華紅霞擠到杜蘅身邊,矮下來對窗口罵人,“我說什么東西餿了,馬師傅,你良心餿了,非得哄人和你多說句話是吧?!?/br> 拿馬勺在舀豬油的馬師傅打哈哈,一口兩個沒有。 黑板上的菜單從來沒變過,炒素面一毛,炒葷面一毛六。 杜蘅去食堂吃飯的日子,食堂會熱鬧一些。 杜老師一來,掌勺師父手抖的毛病奇跡治愈了,馬勺不再抖,和她炒面一鍋出的面,rou絲明顯比平時多。 “有啥法子喲,人家杜老師漂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br> 排隊的四川老插①一看華紅霞在罵人,嘎嘎直樂。 “愛你媽去!” 華紅霞扭頭,對說話的老男人精準攻擊。 對方不敢和她斗法。 產后才出月子沒多久,華紅霞剪一頭精短的發,背后看像個男人,大大咧咧,風風火火。 還和以前一樣,誰敢對杜蘅動一點壞心思,她便會像個護法似的閃出來,讓對方領教一套紹興悍女人連炮似的咒罵。 華紅霞陰陽怪氣的調子,有一定古典的美學指導。 并不多大聲,調門又清又亮,旨在尖酸,刻薄,關鍵時刻尖銳的粗俗一擊。 別人不知道,杜蘅知道,這是華紅霞骨子里她戲曲名家出生的母親的遺傳。 皮黃戲②調門高,華紅霞用來罵人,昆曲調門低,華紅霞用來和她說悄悄話。所以她能聽見,幾代在臺上扮演過杜麗娘的女人流淌在血液里的《皂羅袍》。 這闕“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變成養分,供養zigong里的新生。 一切有跡可循。 十年后,機緣巧合,杜蘅會在實驗室里讀到一篇國外論文,論文提及“所有人的線粒體都來自一個女人”,這是科學家對世界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女性進行的DNA調查得出的結論。 mt-Eve(線粒體夏娃)。 被認為是人類共同的母系祖先,可追溯到20萬年前。 無論jingzi屬于什么樣的男人,女人總有辦法將自己的基因密碼傳遞下去,千年萬年,永駐不銷。 駐在華紅霞調門里的,是她母親,她外祖母多年的童子功。 女人。 何其富有神性。 飯桌上,別的女老師問杜蘅意見,杜蘅停下往華紅霞碗里夾rou絲的動作。 她的思想可以分成好幾段,多線共同運作,開小差的同時,其實有一條神經聽見她們在爭論,爭論的對象是閔秋雯。 華紅霞一直記著閔秋雯使過的壞,一句話頂了出去。 “她被男人打到下不來炕,那脾氣,我們想見她,她可不想見我們,沒準被她一棒子攆出來?!?/br> 同桌的長發女老師點頭,表示贊同,“當初閔秋雯那句話怎么說來著——這里還不夠艱苦,我要去更艱苦的地方!” “為表決心,我愿意和貧下中農結合,和這片土地結合!” 兩個女老師重復閔秋雯當年的豪言壯語。 仙女發昏嫁牛郎,從此過上了伺候懶漢,外加挨打的日子,也不想想,偷女人衣服的能是什么好貨色。 幾人都笑了。 杜蘅不怎么笑的一個人,她不笑不奇怪,華紅霞愛笑,但她笑不出來。 笑聲裹著諷刺挖苦,即便很柔和。 閔秋雯還罪不至此。 惡的是打人者。 氣氛冷了幾秒,一群男知青簇擁著音樂老師吳豐義熱熱鬧鬧走了過來,人群里的吳豐義瞥見低頭吃面的杜蘅,選擇在鄰桌坐下。 他的胳膊和杜蘅的,只隔一條走道。 —— 【注】 老插:早一批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老資歷。 皮黃戲:京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