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數個夜里，她也曾無數次幻想自己抓到罪魁禍首后，要狠狠撕爛那人的嘴，還要揪著她去廠廣播處讓她給自己廣播道歉，可是當真正面對韓大姐的時候，她突然就不那么想了。

    陸小妹冷著臉道：“也沒辦法，誰讓我離了婚，帶著一個生病的閨女呢，窮人命賤，你們看不起我糟踐我也是正常的?！?/br>
    這話一出，車間里大部分的女工都漲紅了臉。

    人家陸小妹憑本事賺錢，也沒干什么偷雞摸狗的事情，就因為閨女生了病跟男同志們借錢，被說了幾句下流話，她們這些人就傳人家是個破鞋，到處孤立人家，確實是他們的不是。

    韓大姐面紅耳赤的鞠躬道歉：“陸小妹，這實在對不住，我一個女人沒什么見識，亂說了幾句，你別往心里去，我以后一定會管住自個兒這張破嘴的，實在是對不住了！”

    所有人都期待著陸小妹對韓大姐說出原諒的話，仿佛這就能消除她們心中的罪惡感一般。

    “沒什么好對不住的，你把事情給澄清了，以后咱們還跟從前一樣就成?！标懶∶靡荒樀睦淠?，她是絕對不會說出原諒的話來。

    她又不是什么菩薩轉世，被人傷害了那么久，韓大姐的一句對不住，就想征得她的諒解，這也未免太兒戲了？

    從今天起，她陸小妹要成為扎在這焊工車間的一根刺，讓她們見到自己就想起她們的所作所為，帶著對她的愧疚之情繼續和她在一個車間共事。

    從此以后，煎熬的那個人不再是她陸小妹了，而是這車間里除了她和蔣明珠以外的所有人！

    第24章

    韓大姐為了展現誠意, 之后又?拿了二十塊錢過來?，說是給陸小妹道歉，陸小妹堅決不?收, 最后直接將東西甩在?地上, 韓大姐才悻悻離去。

    等韓大姐走?了，陸小妹才說：“我就是出去要飯, 我也不?收她的錢，收了她的東西就等于?原諒了她，我得讓她欠我一輩子?！?/br>
    明?珠正小心翼翼的焊著?一個部?件, 頭也不?抬的說道：“你要是升了二級工，一個月漲十一塊，這二十塊錢你兩個月就能賺回來??！?/br>
    “你說的也是?！标懶∶锚q豫了片刻，從布袋子摸出一盒東西給明?珠：“欸，這你拿著??！?/br>
    “什么東西？”明?珠看著?眼前的紙盒子, 抬頭看向陸小妹。

    陸小妹忙道：“山楂丸, 我剛從廠醫院開回來?的, 來?路干凈著?呢, 我聽說你家里還有一雙弟妹，回頭你拿回去給兩孩子當糖丸吃。那啥........你分到我的機床上，我教你焊工技術那是應該的, 天底下沒有白吃的餡餅，這好?么央的, 我也不?能厚著?臉皮讓你白教我，這就當做我的學費了，你看著?能不?能教我識字？”

    明?珠默了一下, 她覺得這女人收獲到了太多的惡意，其實教她識字不?過是舉手之勞, 也是自己主動提議的事情?，她沒必要給什么學費。

    陸小妹看著?明?珠沉默了，一臉忐忑的盯著?她，最后明?珠拿了三顆山楂丸，算是意思一下，陸小妹這才放下心來?。

    一下午的時間，整個機械廠都知道陸小妹是被誣陷的事，有的人還趁著?休息時間跑到焊工車間來?看看造謠者的嘴臉。

    明?珠一直專心干活，沒去湊這個熱鬧，陸小妹被她帶動的，也認認真?真?的坐在?機床邊用手指在?掌心練習自己的名字。

    她顯然是有些興奮，這是她長這么大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書寫，她學的非常認真?，一遍遍的念叨再一遍遍的重復寫，有時候忘了就拿出明?珠寫在?本子上的字再看一眼，一個下午下來?，她就已經會?寫自己和閨女的名字還有從一到十的數字。

    總之，不?管是態度還是學習的速度，都讓明?珠這個小老師有非常大的成就感。

    在?這份認真?勁兒下，明?珠也被感染了，她自己算了算時間，如果?一天最少?能學十五個字的話，那一個季度后就能學會?一千三百五十個常用字，占了常用字的一半比例，有個半年就能把字都給認得差不?多了。

    陸小妹的技術不?錯，就是不?會?識字，照這個進度下去，如果?運氣好?的話，一個季度的工級考核，陸小妹很有可能就可以過關，哪怕運氣不?好?，陸小妹也一定能在?半年后成功升為二級焊工。

    別人明?珠可能不?確定，但是陸小妹這人有股勁，她讓明?珠沒來?由的覺得，這女人一定能夠成功。

    就這樣，陸小妹認真?的學習了一個下午，一直等到工廠下工鈴聲響起，她又?求著?明?珠在?紙上給她寫了天地人三個字，才興高采烈的捧著?紙往家走?去。

    明?珠將機器停下，整理了一下工位后，拎著?布袋子往院子里趕。

    雖然已經拜托了曹問柳幫忙照顧一下明?成明?玉，但是就這樣把兩個孩子丟在?別人家里明?珠心里也不?放心。

    擔心弟弟meimei的明?珠走?路飛快，一直到跨進劉家大門，看到一對帶著?孩子的家長后，明?珠忍不?住傻眼了。

    曹問柳看見?她眼睛一亮，沖著?邊上的女人道：“行了，正主來?了，你們?想要感謝就感謝她去吧?！?/br>
    那女人哭的眼都紅了，抬起頭直勾勾的盯著?明?珠問道：“你是蔣明?成他jiejie吧？”

    “對，我是明?成他jiejie?！泵?珠點了點頭，有些搞不?清狀況。

    那女人當場就跪倒在?地，痛哭起來?：“謝謝，謝謝........”

    “您這是干什么??！”明?珠嚇了一跳，一把扶起那女人。

    那女人抹了把眼淚道：“明?成jiejie，我是蔡小華的家長，我們?兩口子今天來?就是謝謝你的，要不?是你讓明?成這孩子攔住了我家小華，我們?家孩子就得釀成大錯了，我和我男人都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才好?.........”

    說著?他們?夫妻就硬按著?孩子的頭道：“來?，小華，快來?給jiejie磕頭.......”

    “別別別！快起來?！”明?珠又?上去阻止，無?奈道：“您別這么客氣了，我也是發現不?對勁順口跟我家明?成提了一嘴這安眠藥的危害，其余的都是明?成自己的決定?！?/br>
    明?珠雖然勸說了明?成去找老師幫忙，但是真?正做決定的還是明?成自己，明?珠不?想就這么掩蓋了明?成的功勞，這樣會?打擊掉孩子以后的積極性?。

    蔡小華母親聽完忙點頭：“對對對，來?小華，快點謝謝蔣明?成同?學，咱給人家磕........”

    話還沒說完，蔡小華就甩開了母親的手跑了出去，明?成緊隨在?后跟了過去。

    “蔡小華，你站??！”明?成一把抓住了蔡小華的胳膊：“蔡小華，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蔡小華垂著?腦袋道：“蔣明?成，我知道你夠哥們?兒，我爸媽肯定要我給你磕頭，我實在?是忍不?了啦！”

    明?成有些自責：“都怪我不?好?，我去跟我姐說，我不?要什么感謝了，這事就當做沒發生過?！?/br>
    蔡小華不?好?意思地說道：“你救了我和王小軍他們?的命，我都沒好?好?感謝你，還怕給你下跪道謝?！?/br>
    明?成拍了拍瘦弱的胸膛道：“這有什么大不?了的，男兒膝下有黃金，要是別人救了我的命，我姐他們?讓我給人家下跪，換我我也不?樂意！感謝也不?一定要下跪痛哭才能表現出來?，心意到了就成。再說我姐她肯定會?為我高興，到時候她一開心給我買上一本小人書，我心里就比喝了蜜還痛快?！?/br>
    蔡小華感動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覺得自己能遇上蔣明?成這樣的哥們?真?是他的運氣，等他以后有了出息，他一定要燉上兩大碗的紅燒rou好?好?報答蔣明?成！

    明?成看出了蔡小華的心思，勾著?蔡小華的肩膀道：“你甭管那些大人怎么想的啦，咱們?是哥們?，以后是要做一輩子好?兄弟的人，你要是想感謝我，以后把你的小人書借我幾本就成?！?/br>
    蔡小華破涕為笑：“行，那咱兩就做一輩子的好?兄弟，我以后有什么小人書都第一個借給你！”

    明?成興奮起來?了，伸出一個手指道：“那咱們?就拉鉤吧！”

    “好?，拉鉤！”

    兩孩子一邊說著?一邊準備往回走?去，剛一回頭，兩孩子就對上了幾個大人含笑的目光，這讓明?成臉頰有些發燙，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明?珠笑盈盈的提議道：“孩子們?的事情?就讓孩子們?自己去解決，既然兩個孩子都已經說好?了，那咱們?大人就尊重兩孩子的安排吧?！?/br>
    哪有父母樂意看自己孩子給人家孩子下跪磕頭的啊，蔡小華母親也欣然接受了明?珠的提議，有些不?好?意思的指了指劉家屋里的那堆禮品道：“那這些禮品你們?記得全給收了?！?/br>
    明?珠把目光轉向明?成，讓他自己做決定。

    “我不?要！”明?成搖了搖頭：“我已經收到了蔡小華的感謝，我不?能再要你們?家東西?！?/br>
    “這個.......”蔡小華母親看了眼那堆東西，為難道：“明?成jiejie，東西你們?就全收著?吧，這樣我們?心里也會?好?受些?！?/br>
    “我不?要！”明?成大聲道：“收了東西就不?是哥們?了！”

    什么都不?給，蔡小華父母又?過意不?去，最后在?明?珠的主持下，留下了一鐵皮盒的金雞餅干后，這事就算這么過去了。

    等蔡家三口人走?后，曹問柳才說：“這蔡家人看著?都不?錯，講理，懂規矩?！?/br>
    小明?玉啃著?手指頭來?了一句：“那我不?要講理懂規矩了，講理懂規矩還要被人摁著?腦袋下跪?！?/br>
    明?珠失笑道：“你個小傻丫頭，你懂什么呢！趕緊把手給我拿出來?，看看jiejie給你們?帶了什么回來??！?/br>
    說完就從包里拿出了那三粒山楂丸，給了弟弟meimei和劉家的四閨女一人一顆。

    曹問柳看著?山楂丸，笑道：“這玩意是你們?車間那陸小妹給的吧，她這人就喜歡跑廠醫院去開山楂丸逗孩子?！?/br>
    明?珠有些詫異：“問柳嬸，這您都給猜著?了?！?/br>
    曹問柳笑了笑道：“春天那會?兒，她家閨女病發了，醫院那血又?太貴，剛好?你劉叔和陸小妹她閨女一個血型的，就幫著?給獻了一次血。她啊，比李桂蘭難多了，但卻是個知道感恩的人，她家閨女出了院后，她連著?挖了一個月野菜往我家送不?說，得了空就去廠醫院開山楂丸給我家幾個丫頭吃，搞得我現在?啊，一看見?這山楂丸就能想到她身上去?！?/br>
    明?珠聽到這話卻是忍不?住往蘇家方向看了一眼，她想李桂蘭和陸小妹簡直就像是兩個極端一樣，這人和人的差距可真?大??！

    和劉家搭伙吃了一頓晚飯后，明?珠一邊幫著?劉思琴檢查作業一邊和曹問柳閑聊。

    曹問柳告訴明?珠，蘇家一家除了蘇建國蘇建軍以外，全都在?那個醬油瓶上留下過指紋，現在?李桂蘭婆媳和蘇招丹姐妹正被派出所拘留審查，一家子在?里面推來?推去都不?愿意承認錯誤，管大鵬則帶著?蘇家兩個小子到處找關系去了。

    明?珠一聽這幾個人的名字就覺得心煩，轉移了話題，跟曹問柳詳細說了自己今天的經歷，說了自己如何被韓大媽丟在?食堂，如何鼓勵陸小妹上進，又?說韓大媽過來?質問她，她是如何反擊，讓韓大媽當眾承認了自己造謠的經過。

    當然明?珠也說了自己教陸小妹識字的事情?，感慨道：“第一天就能學會?至少?十六個字，要是真?有機會?讓她好?好?讀書，沒準還會?是個大學生呢！”

    曹問柳也點頭：“你教她識字也不?錯的，她要是升了二級工三級工，多掙點錢，家里情?況也能好?上點，她是個知道感恩的，以后也肯定不?會?忘了你的好??！?/br>
    明?珠笑了笑道：“問柳嬸，我肯定會?教的，我覺得要是運氣好?的話，一個季度后的工級考核，她肯定能過，到時候我就出了名，說不?準還會?有很多不?識字的工友們?拜托我教他們?認字呢?！?/br>
    曹問柳看了眼明?珠，沒有往她身上潑冷水，她覺得不?管再怎么懂事，可到底也是個孩子，看事情?還是太天真?了，以為一個季度就能教會?一個文盲識字，其實還差得遠呢!

    不?過小姑娘身上帶著?一股子牛勁，她就想著?要拼就去拼唄，大不?了到時候跌倒了，她好?好?安慰幾句這孩子。

    到了第二天是周末，機械廠由于?工人多可使用的機床少?，生產任務跟不?上去，也接不?到什么單子，已經取消了這種“義務勞動日”。

    明?珠一早起來?，整理了一下明?成寫了幾行就不?要的廢紙，鋪平展開后，將其裁成一頁一頁的，用頂針穿透縫制起來?，很快就制成了兩本巴掌大的草稿簿。

    明?成趴在?桌邊看著?那草稿簿就覺得眼饞，伸手就把草稿簿往自己書包里塞，明?珠拍掉了他的小手后，他還不?樂意，帶著?meimei跑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碎嘴的毛大媽正在?那洗衣服，看見?明?成帶著?明?玉一塊溜了出來?，逗他道：“干嘛，又?和你姐鬧矛盾了？”

    明?成正蹲下身用煤塊碎在?地上劃了幾個格子，寫上大中小這三個字，有模有樣的教meimei認字，抽空回了一句：“沒鬧矛盾，就是我想要個東西，我姐說答應了要送人的，沒留給我?！?/br>
    毛大媽往衣服上撒了一把肥皂屑，評價道：“那就是你姐的不?對了，東西不?留給自家人，給什么外人??？”

    明?成扔下小煤塊，鼓起小臉道：“你少?挑撥離間！”

    毛大媽一愣，瞪眼道：“你這孩子怎么跟大人說話的？”

    “我哥說的沒錯！”小明?玉也扔下小煤塊跟著?哥哥一塊跑回家去。

    “嘿，這兩孩子，還真?是不?禁逗！”毛大媽揮了揮手上的泡沫，失笑道：“你們?還別說，這一家子三孩子，都挺招人疼的?！?/br>
    趙大嬸贊同?道：“可不?是嘛，咱們?這院啊，除了自家孩子我就喜歡蔣家這三孩子，就說這個明?珠，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他們?家明?玉人看起來?小小個，可懂事呢，不?吱聲是不?吱聲，一說話那是句句踩在?你的心坎上，還有他家明?成，淘是淘了點，可人家能分得清好?賴話，答應大人的話他準能說到做到..........”

    院里幾個大媽紛紛點頭贊同?，不?遠處管家的屋里傳來?了一陣咆哮聲。

    “我不?要吃這個，你給我錢，我要出去吃好?的！”

    毛大媽嫌棄的撇了撇嘴，跟蔣家的孩子比起來?，蘇家那兩個可真?是太不?懂事了，都這個時候了還不?知道消停，一天到晚的就盯著?自己的肚皮。

    然后就見?蘇家小哥倆拿著?錢票跑了出去，管大鵬在?后邊追著?：“你們?兩個趕緊把錢給我還回來?，這都是給你媽他們?拿去走?關系的錢?！?/br>
    院子的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集體無?語。

    明?珠也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她收拾完屋子，又?壓著?明?成明?玉練了一上午的大字后，才帶著?兩人一道去了廠醫院。

    明?玉夜里有些凍著?了，沒事老愛吸溜鼻子，明?珠想著?去廠醫院看看，讓醫生給開些藥放家中備著?。

    三姐弟走?進廠醫院，就看陸小妹正一臉無?助的抱著?一個小姑娘站在?醫院大廳。

    陸小妹一見?明?珠來?了，立刻抱著?女兒飛奔過來?，哽咽道：“小蔣啊，我閨女疼的實在?受不?了啦，我錢又?沒帶夠，能不?能借我三毛五分錢，我等過兩天開了工馬上就把錢還你?！?/br>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哪！

    明?珠輕嘆口氣，從兜里掏出毛票數了三毛五分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