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拉到的時候，葉深開著大門，正對著油黏黏的煎鍋煎一顆蛋。

    蘇拉拎著蛋糕走進去，眼睜睜看著那蛋從焦黃便成了焦黑。

    葉深裹著件起球的毛衣外套，臉色灰白，懨懨地用鍋鏟撥了撥失敗的蛋，轉臉就看見蘇拉。

    “葉老師，班上給你買的蛋糕，還有禮物?！湛鞓??！?/br>
    蘇拉平板地說。

    葉深有點不好意思地把鍋放回了灶臺，拿起抹布揩著油手。

    “還辛苦你跑這一趟?？熳熳??！?/br>
    “……”

    蘇拉環視了一圈，也沒看見坐的地方。

    她聽班主任說過，分配宿舍的時候，葉深主動要了這個角樓的小單間，攏共不到40平米，空調還是壞的，后來她自己看著說明書修好的。

    只因為這間宿舍正對著一棵高大的鳳凰樹，一到夏天，火紅的鳳凰花落滿陽臺。

    這個季節已經沒有鳳凰花了，蘇拉只看得見滿屋灰突突的書本。兩個小書架已經塞滿，還有餐桌餐椅和衣柜也都堆滿了書，床上也只是空出了個被窩，邊角都摞著書。

    葉深順著她的目光，把自己的居室也掃了一圈，臉上現出愧色，連忙把椅子上的書移到床上，給蘇拉空了個位置。

    “嗨，我這人不愛收拾，這兒平時也沒人來……除了我弟，咳，那孩子比我還邋遢，所以也不嫌棄?！?/br>
    葉深平時就細聲細氣，這會兒帶著病，那聲音輕柔得幾乎一碰就斷了。

    蘇拉把蛋糕和禮物放在一個平整的書堆上：

    “葉老師，你身體還好吧？”

    “暫時死不了，放心?！比~深漫不經心地開玩笑。

    “那你……吃飯了嗎？”蘇拉看一眼銹鐵一樣的煎蛋。

    “正在做，可惜糊了，唉，不過應該……”

    葉深戀戀不舍地看一眼那蛋。

    蘇拉看出她的想法：

    “都焦糊了，吃了容易得癌?！?/br>
    這是閻秀君常掛在嘴上的話。

    葉深遂笑：“你怎么跟個老大娘似的？”

    蘇拉心說，你才跟小孩似的呢！

    “你要這么想吃煎蛋，我給你煎吧?！彼f。

    葉深很驚訝：“現在的孩子生存能力這么強？”

    “我們小地方來的孩子，從小寄養在別人家，要幫著干活的?！?/br>
    蘇拉稍微研究了一下，遂清洗了鍋具，擦干、倒油，開火，單手落蛋，一氣呵成，三分鐘就煎好一個油亮亮的蛋。

    葉深徹底被征服了，一臉驚訝和崇拜地望著蘇拉。

    蘇拉忽然困窘起來，抻平校服的衣角：

    “那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br>
    “別急著走。一起吃蛋糕吧？”

    蘇拉下意識地拒絕：

    “我還要回去復習?！?/br>
    “可我一個人吃蛋糕，挺寂寞的?！?/br>
    “……”蘇拉不知該說什么。

    需要別人的陪伴，這在蘇拉的意識里，是很丟人的事，可葉深說得理所當然又可憐。蘇拉沒見過這樣的人。

    “你陪我吃蛋糕，我再給你講講你上次模擬考的作文為什么扣五分?！?/br>
    “……行?！?/br>
    利益交換是蘇拉聽得懂的。

    她坐下了。

    “我可能是小腦不發達，手殘，你來切蛋糕吧?！?/br>
    作者有話說：

    萬民??！擁抱在一處，和全世界的人接吻！弟兄們——在上界的天庭，一定有天父住在那里。

    ……

    一切眾生都從自然的乳*房上吮吸歡樂；大家都尾隨著她的芳蹤，不論何人，不分善惡。

    ——《歡樂頌》席勒

    明天不一定更，如果更就還是老時間。

    第80章 塵世豐盈（3）

    葉深不是那種激情四射, 口若懸河的魅力型老師。但她博學又耐心，說話慢條斯理，是令人放松的人, 也有自嘲的幽默感。

    吃個蛋糕的功夫，葉深就把蘇拉的家世背景和成長經歷套得清清楚楚。蘇拉也沒打算隱瞞，畢竟學籍檔案對老師不是秘密。

    葉深用小勺子刮著蛋糕上裹奶油的櫻桃：

    “蘇拉, 你為什么想考清華呢？”

    蘇拉不知怎么回答, 索性反問：

    “你呢？為什么教我們讀詩呢？”

    葉深的眼下黑影很重, 看起來十分疲憊，卻因蘇拉的問題整個人都明亮起來。

    “因為你們這個年紀，正好讀詩啊?！?/br>
    蘇拉的嘴角譏誚地扯開。

    “沒有什么年紀該干什么事的道理?！?/br>
    如果有這樣的道理，七歲的蘇拉應該被爸爸mama捧在手掌心里, 十二歲的蘇拉不需要撿堂弟的舊衣服穿, 十六歲的蘇拉也不必苦心積慮地逃離榴城。

    后面的話沒有說出口, 但葉深的眼神已經浮現了震驚, 就好像蘇拉心里的話，全都被聽見了。

    蘇拉避開她的注視：

    “老師, 我跟王子猷他們不一樣，風花雪月什么的，是你們大城市有錢人陶冶情cao的玩意兒。我只有讀好大學這一條路, 您讓我考高一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br>
    蛋糕很甜, 奶油很滑，吃進嘴里一點渣渣都沒有。

    葉深沉默了一下：

    “蘇拉，你是聰明優秀的學生, 老師尊重你的努力?！?/br>
    “越是聰明的學生, 對世界的困惑越多。你能感受到身體里涌動的能量, 卻不知道怎樣取用。你以為分數是這一切的答案——它當然是一部分答案，能解決一部分問題?？墒橇硪恍﹩栴}呢？”

    “什么樣的情感是真實的，什么樣的情感是虛偽的？善良和罪惡是非黑即白的嗎？羞恥心和負罪感應當安放在何處？痛苦是從哪里來？機器和人，誰更快樂？人是否一定要有理想？命運為什么不公平？這些，你沒有問過自己嗎？如果，你在十八歲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在二十歲的時候，怎么面對更加殘酷的人生呢？”

    “讀詩不是有錢人的特權，越是在困頓之中，越是需要精神的力量?！?/br>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蛋糕，探頭去書柜的底部找尋，找了半天沒有收獲，又轉向床頭，終于被子底下翻出本《浮士德》。

    “這本書借給你。你可以快速瀏覽一遍，摘抄好句，用在作文里，保證能加分?！?/br>
    葉深朝她眨眨眼：“當然，你也可以用心讀?！?/br>
    蘇拉接過書，放進書包。

    葉深從床頭拿了盒止痛藥，摳出一片吃下去。

    蘇拉一言難盡地說：

    “葉老師，有病還是得去醫院?！?/br>
    “也沒什么，頸椎病，老毛病了。這陣子忙，等放了寒假再去看?！?/br>
    蘇拉遂沒再說什么。

    后來，她無數次地想起過這個時刻。

    如果世上真有穿越，她可能無法阻止蘇海躍跳下河救人，無法阻止吳小霞出車禍，但她一定能勸葉深去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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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上高中的二十周年校慶，蘇拉作為優秀學生代表演講，她請葉深改了一遍演講稿。

    在演講稿里，蘇拉引用了《浮士德》里的話：

    “太陽自然是終究要沉落，醒著的只是我新的追求?！?/br>
    蘇拉以為，這樣算是隱晦而不失體面地示好。

    然而，稿子還沒改完，班主任就通知蘇拉，演講換人了。

    蘇拉去找教導主任，想問清楚情況，就在教務處門外聽見了葉深的聲音：

    “演講人說換就換，學生會覺得規則都是虛無的，心里該有多難受？這不公平！”

    “現實就是這樣的啊，哪里有那么多公平？而且這個事情，是人家家長主動提出來的，是杜蘇拉的親媽，親媽哦！人家說了不希望孩子高三還分散精力，我們能怎么辦吼？”

    “至少也該先問問杜蘇拉自己的想法，不能家長說什么就是什么?！?/br>
    “葉老師啊，不過就是一個演講而已嘛，又不是評獎評優考試成績，多大點事??？我跟你說，校慶那天請了明星，還有電視臺來采訪做節目，讓杜荔娜上臺就很好嘛，漂亮、氣質好，又會跳芭蕾，普通話還標準，很能代表我們學校的風格嘛！”

    葉深沉默了一下，又執拗地說：

    “主任，如果一開始就定的是杜荔娜，我沒話說。但是這樣換來換去，對兩個孩子的心理都會造成不好的影響?！?/br>
    “哎喲葉老師，你還是多關心關心你們班的語文成績吧！上次?？肌?/br>
    蘇拉站在門口，驀地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