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72節
春日見,今來花似雪。 紀榛的視線被水霧濁染,他發虛地邁出一步。沈雁清先他下馬,身軀緊貼的那一瞬,所有的哀怨與愁苦皆煙消云散,只有對跨越生與死對彼此深深的眷慕。 沈雁清雙臂交叉在紀榛背后,竭盡全力地相擁,大喜過望里,再多的言語都成了空,唯有無限的貼近才能感知對方的鮮活。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再多的顛沛與催折無法抵消兩顆全力以赴找尋對方的心。 “沈雁清,不要再離開我了?!?/br> 風鳴,心動。 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流年歲暮,長久未了。 — 江南好時節。 新上任的江南刺史姓沈,有一副絕世的好容顏,他的男妻亦是清靈水秀的樣貌。二人初到江南之時,并未泄露自己的身份,跟市集里一個素來欺男霸女的惡棍起了爭執。 沈大人好手段,三兩下打得惡棍跪地求饒,上任之后又當即將惡棍收監,此事成為當地的一則小小佳話。 市井里皆在傳,此沈大人就是當年三元及第的沈狀元。 眾說紛紜,倒不見琴瑟和鳴的夫妻倆出來回應過。 今日紀榛起了個大早,路過市集被塞了條活蹦亂跳的魚,又是一個感激沈大人治理有方的小販,死活不肯要紀榛給的銀錢。 他拎著鼓動著兩腮的鯽魚,小跑著進沈雁清的書房,提起來揶揄道:“為民除害的沈大人,今夜喝鯽魚湯?!?/br> 站于書桌前正在處理公務的沈雁清抬起頭,不經意咳嗽兩聲。紀榛如臨大敵,放下魚跑過去給他順背,沾了沈雁清一身的魚腥味,又嘀咕著,“那賽神仙究竟是不是浪得虛名,怎么這么久了還在咳嗽,早知道就把他從京都帶過來了?!?/br> 沈雁清眼眸清亮,隱去唇角的笑容,低語,“今日喝了藥,心口還是有些沉悶.....” 紀榛急得把耳朵貼到對方的胸口處,聽著有力的心跳聲,抬眼窺見沈雁清的笑容,氣得瞪眼,“你又騙我?!?/br> 沈雁清拉著他到腿上坐下,說:“先不要生我的氣,明日有廟會,你想好在紅綢上寫什么了?” 紀榛擺弄著桌面上的紅綢,凝視著沈雁清,重重點頭。 沈雁清提筆,紀榛清脆地說:“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樂,長安寧?!?/br> 書房內低語聲不斷。 “我從書中學來的,沈大人要是覺著不好,自己寫一句?” “你寫的什么,我瞧瞧?” “為什么不讓我看?” 紅綢翻了面,被作亂地紀榛又翻了過來。 綢帶上唯六字而已。 沈雁清寫的是,長相守,永不離。 第74章 番外一:苦盡甘來 “眼睛是后腦的傷所致,等腦內的淤血散了,想必會好的?!辟惿裣蓪y針從沈雁清的頭頂里抽出來,道,“沈大人福大命大,可這半年到底傷了身體,凡事都要注意,切忌傷心動氣。你對我有恩,往后五六載我皆會替你仔細問診,直至你痊愈為止?!?/br> 距紀榛在京都外遇見沈雁清已過了五日,賽神仙每日都會過來給沈雁清針灸。 沈家父母得知兒子在世,連著幾日到附近的寺廟還愿,今日天未亮就出了門至今未歸。 紀榛看著沈雁清不復清明的眼睛,急問道:“那他何時能視物?” 賽神仙捋著胡子,“少則半月,多則二三月,便是一年半載也是有可能的?!?/br> 紀榛一聽五官就耷拉下來不說話了。 倒是當事人沈雁清輕聲笑道:“賽神仙醫術了得,此事不急?!?/br> 紀榛聞言也高興不起來,小跑著到外頭去端煎好的藥,又折回屋喂給沈雁清。 對方如今看不清楚,又素來不愛下人近身伺候,這幾日都是紀榛在照顧他。 紀榛把碗沿抵在沈雁清嘴邊,囑咐道:“慢點喝?!?/br> 待沈雁清飲了藥,他又拿濕布替對方擦拭唇角。雖現下沈雁清就在他眼前,可他依舊難以安心,需得時時刻刻看著對方他才能勉強壓下心悸。 沈雁清握住紀榛的手,摸到了掌心的突起,輕輕揉著,道:“這兒怎么了?” 紀榛的掌心被火灼燒過,而后自個又不在意,傷好后并未涂抹祛疤之類的藥膏,如此掌心的疤痕有些猙獰。 他小聲地說:“不要緊,都好了.....” 紀榛想把難看的手蜷起來,沈雁清卻打開他的掌心落下一吻,又把他的手貼到臉頰處,說:“你受苦了?!?/br> 紀榛眼圈唰的guntang,他昨夜才替沈雁清緩過藥,對方的后背和小腿上皆是燒傷。因許久不得到妥善的治療,有幾小塊的rou甚至有腐爛的痕跡,沈雁清卻只字不提這倆月日夜受盡的疼痛折磨,反倒來關心他早已經痊愈的傷口。 他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淚,撲到沈雁清的懷里抽泣著,“你快些好起來?!?/br> 沈雁清安撫地輕拍紀榛的背,享受著磨難過后的安寧。 二人這幾日似連體嬰一般,幾乎都黏在了一塊兒,獨處之時更是怎樣靠近都尤嫌不夠,紀決進屋時正見的便是兩人相擁的畫面。 他腳步一頓,沈雁清雖目難視物,耳力倒是極佳,摟著紀榛微側耳道:“有人來了?!?/br> 紀榛趕忙回身,見是兄長,也不覺得難為情,三兩下擦去眼淚,起身喊了聲哥哥。 紀決頷首,環顧一周,道:“榛榛,我有事同沈雁清商討?!?/br> 紀榛猶豫道:“我不能聽嗎?” 紀決只是看著他,他到底聽兄長的話,心中雖困惑,但還是一步三回頭乖乖地帶著門出去了。 屋內頓時只剩下沈雁清和紀決。 沈雁清站起身,憑借著記憶緩步走到桌旁,抬手道:“紀大人請坐?!?/br> 二人從前見面大多數時候劍拔弩張,變故諸多后,倒是能心平氣和地談話了。 “你失蹤的那段日子,榛榛奔波良多,所有人都認為你不在人世,唯有他不竭余力地尋你?!奔o決沉吟道,“若不是你二人有緣在京外遇見,怕是又要錯過一段時日?!?/br> 沈雁清眉目疏朗,“我亦慶幸能與他早日相見?!?/br> “今日我來找你,只為二事?!奔o決接著道,“一來,你二人磋磨甚多,榛榛仍心系于你,作為榛榛的兄長,過往如何不再計,而今我只盼你往后能真心待他,莫要辜負他一片真情?!?/br> 沈雁清鄭重道:“請紀大人放心,我定畢生愛護紀榛?!?/br> “二來,是為三殿下?!?/br> 屋子里沉寂了一瞬。 “陛下繼位后,將三殿下軟禁于幽鳴臺。這些時日他不止一次欲見榛榛,想必在我流放途中發生了許多我不知之事,這些我都不想細究了,但無論如何,我不會讓榛榛卷入朝堂的紛爭,更不可能讓榛榛去見他?!?/br> 說到這里,紀決站起身,嘆道:“你曾效忠于三殿下,這是不爭的事實??v而后將功贖過,縱當今陛下寬厚,你心中也明白,你已難有大作為?!?/br> 沈雁清了然道:“紀大人不妨直說?!?/br> “我非瞧不起你的才華,只是京都詭譎,步步驚心,我恐你勞心勞力最終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待你治好了雙眼,我會向陛下奏請讓你前往江南擔任刺史一職,你意下如何?” 江南刺史從四品,雖比不得天子腳下的官職來得值當,沈雁清亦無法再接近權力中心,但也是一方父母官,能安安穩穩地過活。紀決自有私心,紀榛與沈雁清情投意合不假,可一旦沈雁清再與權勢掛鉤,難保有朝一日朝堂翻了舊賬連累紀榛。 倒不如遠走高飛,遠離這喧囂地界,可保一世太平。 沈雁清自也清楚紀決之意,為消弭對方的憂慮,道:“我與紀大人不謀而合,經歷了這樣多的事,我唯愿與紀榛長相廝守爾?!?/br> 他又道:“雁清以為,既天下人皆知我已與世長絕,無謂再多做解釋?!?/br> 紀決有幾分詫異地望著對方,末了頷首,“如此甚好?!?/br> “紀大人,我還有一事相求?!?/br> “你說?!?/br> 沈雁清起身,恭謹一作揖,“我想去幽鳴臺見一見三殿下?!?/br> 紀決凝視著沈雁清,似從他神情里看出些隱喻來,但沈雁清面色淡然,看不出旁的。他道:“此事我會奏稟陛下?!?/br> “多謝紀大人?!?/br> 門口有一道模糊的身影,紀決睨一眼,垂眸低笑,終是站起告別。走出幾步,負手道:“你與榛榛成婚多載,往后不要再叫紀大人,隨他喚我一聲兄長罷?!?/br> 沈雁清一怔,淺笑道:“是,紀決兄?!?/br> 紀決將門打開,外頭趴著偷聽的紀榛被抓了個正著,局促地站著,“哥哥這樣快要回去了?” “我再不回去,你怕是要撞門進來?!?/br> 聽著紀決的揶揄,紀榛微紅了臉,瞥一眼屋內的沈雁清,脆生生道:“小廚房熬了乳鴿湯,哥哥留下來一起喝吧?!?/br> “我還有公務在身,就得走了?!?/br> 紀榛有些失落,“那我送你?!?/br> 他喚了兩聲,讓吉安照看沈雁清,自個兒送兄長出府。 走出小院,他心疼地看著兄長瘦削的身形,道:“公務雖繁忙,哥哥也莫要太過cao勞,你瘦了許多,改明兒我回府,將搜刮來的十全大補湯燉了給你喝補補身子?!?/br> 紀決打趣道:“你親自下廚?” 紀榛訕笑,“我做的實屬難以下咽,這等事情還是交給廚子去干吧?!?/br> 兄弟倆說說笑笑,不一會兒就到了大門。 紀決輕輕拍了下紀榛的肩頭,“就送到此,去吧?!?/br> 紀榛扶著門探出腦袋,很俏皮的樣子,“我看著哥哥上馬就走?!?/br> 紀決笑笑,抬步走下臺階,走到馬車旁又轉身拂了拂手。 紀榛這才彎著眼睛小跑進府。 紀決看了許久,久到都見不到紀榛的身影,才在馬夫的一聲“紀大人”中回了神。他緩緩地收回目光,爾雅地踩著小凳上馬,沉默地端坐著,將自己攤開的掌心一點點握了起來。 如此,甚好。 紀榛去而復返,還沒進院子就聽得吉安和裕和咋咋呼呼地在斗嘴。 “你做什么非要把鳥巢端了,它搭個巢不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