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68節
我無家可歸。 第70章 火龍在夜風的幫扶下瞬間席卷了整個軍營,好在蔣家軍素來訓練有素,一刻的驚慌逃亂后,紛紛設法撤退。 紀榛被撲來的火光熏得倒退兩步,一個士兵抓住他,“小秦先生,快隨我們走!” 他抻著腦袋,紅光里只見逃竄的鐵甲,耳側盡是凄厲的慘叫聲,挪不動腳。 大火似乎是從沈雁清所住的營帳方向一路燒來的,燒到他住處火勢弱了不少,再前頭是蔣蘊玉和紀決的營帳,想必兄長等人平安無事。 可沈雁清呢? 一個被火苗吞噬的士兵痛苦嚎叫著在地上打滾,將士自顧不暇,見大火無法撲滅,只能痛心地看著戰友活活被燒死在自己眼前。 紀榛呼吸間盡是嗆人的煙味,他捂住口鼻,撥開士兵的手,本能地往前走了兩步。 逃竄的士兵紛紛跑過,火箭噌地擦過紀榛的耳邊,他身軀一僵,不管不顧地接著前進。 “小秦先生,小秦先生.....” 紀榛置若罔聞,躲避著撲騰的火光,近乎是小跑了起來,有火苗咬住他的衣擺,他嚇得拿手去撲滅,被燙了掌心?;鹈缡菧缌?,雙手卻撩得通紅,可他卻察覺不到疼似的,咬著牙朝前方大喊,“沈雁清!” 回應他的是兄長在背后的呼喚,“榛榛?!?/br> 與此同時,火光彌漫處,他終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沈雁清扶著受傷的賽神仙穿梭在星火里,他的白袍被撩破了些,幾縷發絲垂在額面,隔著漫天的火光對上紀榛水色的眼。 紀榛臉上一喜,就要去找沈雁清,可一側的營帳卻被火壓垮,轟地倒了下來,他被逼退幾步,方站穩就被紀決擒住了手臂。 他急道:“哥哥,沈雁清還未逃出來?!?/br> 營帳擋住了紀榛的腳步,他只能干著急喊著:“沈雁清,快些——” 氣溫越來越高,焰火撲在皮膚上像是要活生生把人烤熟,熊熊大火很快就要將前方湮沒。 因著前方有障礙物,只能一人通過,沈雁清先將負傷的賽神仙奮力推出去由士兵接住,可就在他打算翻過營帳時,其余的營帳也不堪明火焚燒,紛紛轟轟地倒塌。 沈雁清拿手擋了下直沖面門的黑煙,再睜眼時,前方是通天大火,像是一汪火海將他和紀榛隔絕開來。 紀榛見沈雁清無法逃脫,眥目欲裂,竟是肆力一掙便掙開了紀決的手,不顧一切就要沖上去。 他便是這樣,無論應承兄長多少回,事關沈雁清就將本余不多的神智拋諸腦后。 烈焰將空氣燒灼得扭曲,朝沈雁清奔來的紀榛似也被拉扯得變形,沈雁清用力地閉了下眼,又有一架營帳倒在他面前。 他徹底被困在了火海里。 “不要——”紀榛嘶叫起來,熱火撩了他的指尖,“沈雁清!” 沈雁清目視著熾盛火焰后的朦朧身影,忽地有些后悔沒有聽紀榛的勸早些離開軍營。 他費了這樣多的心思,哪怕是拿自己的命當籌碼下注一場不知勝負的賭局。 上天眷顧,他賭贏了,紀榛偷令牌要他離開..... 紀決說得不錯,他擅于攻心。死要紀榛記住他,活著便拿準了紀榛定無法見他凄苦落魄。 可他這樣煞費苦心,眼見著就能與紀榛再續前緣,一把突如其來的大火卻燒光了他所有的籌算。 他算來算去,總算不過天命。 紀榛更近了,有那么一瞬,沈雁清竟想,活著不能與紀榛百年好合,不如死后同住冥府做一對永不分離的千年鬼鴛鴦。 可原來真真正正心系一人是舍不得對方共同赴死。 紀榛凝視著不遠處的沈雁清,猛然要沖進火淵里,紀決卻從背后抱住他,將他竭力地扯出火焰。 沈雁清深深凝望著淚流滿面的紀榛,退后一步,揚聲道:“紀大人,有勞?!?/br> 縱是紀決,此刻亦不忍地別過眼。 沈雁清決絕轉身,頃刻身影就被撲騰的火光蓋過,再也不見。 紀榛撕心裂肺的呼喚響徹天際,“沈雁清——” “榛榛,天無絕人之路,沈雁清未必不能脫身,待火勢滅去,你我再回來.....” 可紀榛親眼看著沈雁清葬身火海,已再聽不進去一字半語,瘋了一般要撲進流火里。 紀決無法,只得狠心一計手刀劈在紀榛的后頸,將人背離滾滾濃煙。 — 誰都不料李暮洄知曉大衡軍回天乏術,竟采取了玉石俱焚這番慘烈的手段。 蔣家軍七損八傷,眾人怒火滔天,天一亮整軍攻破皇城。 三殿下李暮洄誓死不降,殊死搏斗后被蔣蘊玉生擒關押。 蔣蘊玉攜兵立于囚禁廢太子李暮惟的承乾殿前,單膝跪地,音色嘹亮地恭迎大衡朝新一代天子。 李暮惟攜妻兒走出囚他二載有多的牢籠,再見熹光。 成王敗寇,史書里唯寥寥數語記載這場始于秋末,結于初春的變亂。 舊帝殘害忠臣孝子遭至宮變,新帝寬厚,以皇太極厚遇待之,不得離皇家寺廟。三皇子李暮洄被貶為庶人,終身軟禁于幽鳴臺。 新帝登基后,賜謚號“長德居士”于恩師張老太師,恢復紀決吏部侍郎之位,改蔣蘊玉為鎮國將軍。 兩月后,又為曾刺殺契丹王而亡于回京途中的沈雁清平反,賜風水寶地立衣冠冢,墓碑上刻一語——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新帝李暮惟仁厚有加,得百姓愛戴。 四海此中朝圣主,峨嵋山下列仙庭。 — 兩月前的那場大火燒了整整一夜,燎原過后滿目蒼夷。 一道渾渾噩噩的身影行于廢墟里,周遭是在安頓尸身的士兵,一具又一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血尸從紀榛的身旁運過,撲鼻而來夾雜著rou糜的血腥味令人作嘔。 最忌血腥的紀榛卻毫無畏懼地查看新翻到的尸首。 不是、不是、皆不是。 無論多少具尸體運到他面前,燒得徹底也好、血rou模糊也好,他通通都道不是沈雁清。 從醒來后紀榛就一直徘徊在此不肯離去,不吃不喝地翻找。他分明魂不附體,卻又極其清醒似的,也不哭,只是眼白被紅血絲充斥著,神色凄迷。 又是一具皮開rou綻的尸身運過。 紀榛顫抖著附身去看,只見這人皮rou早被燙熟,翻出了猩紅的嫩rou,他強忍著惡臭仔細查看,咬牙道:“不是?!?/br> 士兵推著車輪走遠,他胃里頓時一陣翻江倒海,小跑到旁哇地吐出酸水。 陪伴著他的吉安不忍道:“公子,我們歇一會吧.....” 紀榛擦去唇邊污穢,拂開吉安要扶他的手,又跌跌撞撞地走向遠處。 五個時辰,從天明到天昏,紀榛不知翻看了多少尸體。等最后一具血尸運到他面前,他跌倒在地,神態凄楚卻擠著笑,“不是,不是他.....我就知他未死?!?/br> 士兵見他形如癡兒,相視無言。 幾百具尸體,燒得沒幾個能辨認出面目,紀榛卻如此言之鑿鑿,在他們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 士兵低喃,“唉,莫不是瘋了吧.....” 吉安聽見了,氣道:“你說的什么話,我家公子好好的,你才瘋了呢!” 士兵訕訕地住了嘴,走遠了卻忍不住嘀咕,“又哭又笑的,不是瘋了是什么?!?/br> 可吉安低頭一看,紀榛果真是癡癡然的模樣,不禁駭然,他小聲地說:“公子,我們回去好不好?” 紀榛坐在地上,很高興似的嘟囔著,“我不回去了,我和沈雁清在一起?!?/br> 吉安頓時背脊一涼,望著滿地尸首,結巴道:“這哪兒有沈大人?” 卻見紀榛慢慢地咧嘴一笑,指著空無一人的前方,一字一字地回:“沈雁清?!?/br> 吉安驚恐失色,這才覺著士兵并非說胡話,沒了沈雁清的紀榛,當真連魂魄也丟掉了,只剩下一個行尸走rou的軀殼。 — 賽神仙收回把脈的手,嘆道:“心弦斷了,人自然也就糊涂了?!彼蝗痰亟又f,“俗稱失心瘋?!?/br> 紀決望著榻上昏睡的紀榛,心如刀割。 昨夜他為保紀榛,將人擊暈送回,徹夜守著不敢離,今早紀榛一醒便哭著求他去軍營。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紀榛那時還算清醒,紀決思忖后到底無法拒絕,命吉安跟隨,又遣派幾個士兵護送,嚴令要保證紀榛周全。 天一亮,蔣蘊玉便揮旗進軍皇城,他留守錦州善后。 夜幕降臨,探子傳來喜訊,紀決還未松一口氣,就得到了紀榛患了失心瘋的噩耗。 極喜極悲的兩件事同時抵達,讓紀決百感交集。 他強定道:“可有醫治的法子?” “秦先生,我倒是可開些安神的藥方讓小秦先生服下,可心病還需心藥醫.....” 想到沈雁清,賽神仙也很是感慨,“若不是我負傷難行,他也不會為了救我錯失逃離火海的良機,我有愧?!?/br> 賽神仙離去后,紀決替紀榛重新包扎手上的布帛。 紀榛的掌心被火灼燒過,血淋淋的一片,傷口處理過,可這一日下來,傷勢卻更嚴重了,掌心的rou糊成一團。 紀決沉默地替紀榛上藥,忽地想起沈雁清那句“我心匪石”。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紀榛又何嘗不是如此? 倘若沈雁清真不這在人世間,難不成紀榛就要渾渾噩噩地過這一生嗎? 他命吉安守著紀榛,外出低聲道:“傳我之令,在錦州地界查找沈雁清的下落,活要見人.....” 紀決看向燭火葳蕤的屋內,最后四字并未說出口。 第71章 (完結章 ·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