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60節
只要紀榛大呼一聲,沈雁清這副打扮必死無疑。 捂在他嘴上的手慢慢抽離,紀榛到底沒有喊叫,手忙腳亂地爬到床榻的最里處去,壓低聲音威嚇道:“你來做什么,再不走我便喚來侍衛將你刺成個刺猬?!?/br> 沈雁清坐在床沿,“你喚吧?!?/br> 紀榛張了張嘴,卻是拿枕頭砸向沈雁清,恨自己不夠心狠,無法對沈雁清動殺意。 他戒備地瞪著對方,氣惱地說:“昨夜你套我的話,莫不是又要以此來威脅我?我絕不會再上你的當,你問什么我都不會說的?!?/br> 沈雁清聽著紀榛對他的猜忌,胸膛悶痛,他靜坐片刻,等紀榛冷靜下來后才說:“我只是來看看你?!?/br> 紀榛咬牙,“那你見著了,可以出去了?!?/br> 沈雁清卻不說話,還是看著他,怎么瞧都瞧不夠似的。 兩人低語不過兩三句,門外突然有了聲響,是紀決。 “榛榛?!?/br> 紀榛猶如偷腥被抓住的貓,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心慌意亂地瞄了眼沈雁清,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沈雁清竟起身似要去開門,紀榛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對方的手腕,低聲說:“哥哥,我在?!?/br> “方才我聽見屋檐上有些動靜,怕是野鼠上瓦,沒驚動你罷?” 紀榛看了眼沈雁清,囁嚅著回:“沒有?!?/br> 門外的紀決失落地闔了闔眼,又意味深長地望著緊閉的門,仿若能窺見室內場景。他抬起手,掌心貼在門上,頃刻,終究沒有推開,而是道:“那你睡吧?!?/br> 紀榛聽著兄長離去的腳步聲,愧疚地咬了咬牙。 他知道不該欺瞞兄長,卻不愿沈雁清現身平添誤會。紀榛氣敗地松開沈雁清,說:“我只瞞這一回,你走吧?!鄙律蜓闱宀宦?,又極重地加了句,“我并非玩笑話,再有下次,是你自己送死?!?/br> 沈雁清深深看著他,問:“今夜我與蔣蘊玉比試,你可有一絲掛心我的安危?” 紀榛手握成拳,“沒有?!?/br> 沈雁清的眼瞳寸寸沉了下去,像是潑了墨,黑得見不到底。他眼睫半垂,提了舊事,“當日在三皇子府,你道為何不是我,那一聲發問刻骨鏤心。如今我再問,你心中可還氣我恨我,是不是我身亡命隕,你都不會再有半分動容?” 紀榛細細回想,想起那日的混亂與心碎。當時他以為兄長感染瘟疫,又死無全尸,自是摧心剖肝,才導致神昏意亂下失言。他縱是再恨沈雁清,也不曾想過要對方的命。 可為了早些催沈雁清離開少生禍端,他口不應心地擠出一字,“是?!?/br> 沈雁清面上的血色瞬間盡失,他唇瓣微動,幾次后才發出聲音,“我知曉了?!?/br> 紀榛占了上風,也不覺得暢快,他想趕沈雁清走,可從前寡言少語的沈雁清此時卻滔滔不竭地說個不停。 他可說的,不可說的都要堆在今夜一齊吐露。 “離京之前,母親托我帶話。她知曉從前薄待了你,要我說些好言哄你回家,不過我怕是要辜負她老人家的念想,你并不愿同我走?!?/br> “陛下出身低微,我自以為深識遠慮看清了圣意,遂追隨三殿下。當年我欲與王家結親,你卻橫插一腳擾了大局,我心中氣怨才對你百般刁難,你怪我是應當?!?/br> “你下芙蓉香那夜,其實我大有機會斷了與你的姻緣,可連我自己都不知為何不肯讓你出府。而后細思,你是我沈雁清的妻子,我又怎肯放你投身他人?” “紀家沒落,雖是圣心不可擋,我亦不否認我曾在其中謀謨帷幄,但你父親的死,與我沒有半分干系?!?/br> 紀榛想讓沈雁清別再往下說,可聽著他細數過往,眨一眨眼,喉嚨哽塞,一個音調都難以發出。 “千言萬語,難以言盡?!?/br> “我只幸你還愿恨著我,而非將我當成陌路人?!鄙蜓闱遢p聲笑道,“那你便永生恨著我,日日想起來不順心就罵我一兩句。無論如何,不要將我忘了?!?/br> 紀榛逃避似的捂住耳朵,“我不想聽了,你走.....” 沈雁清半傾著身軀湊近紀榛,凝望著對方痛苦的神情。他帶給紀榛的似乎大多都是眼淚和愁苦,這便顯得他曾享用過甜笑與溫馴越發彌足珍貴。他情不自禁地想吻去紀榛面頰上的淚水,方一貼近,紀榛卻抬起淚涔涔的眼控訴般地盯著他。 沈雁清唇瓣翕動,最終只在紀榛的額上落下輕輕柔柔的一吻。 他唯恐嚇著紀榛般,又似怕自己再沉迷下去,極快地抽離并站起身,繼而從懷中取出一塊紅布,掀了一角又蓋回去,只將物件擱在榻上,確鑿無疑道:“你我的婚契還作數,終其一生,我只你一人?!?/br> 他眼中有水光,倒映著窈冥里吞聲引泣的紀榛,轉身躍窗離去。 紀榛一抹臉,顫悠悠地打開了紅帛。 沈家的傳家玉石靜躺其中,發出微幽的光澤。 他望向半掩的窗柩,檐外,狂風四起,夜鷹長啼。 — 接下來五日風平浪靜。 紀決和蔣蘊玉皆要陪同使臣處理兩國結交事宜,忙得腳不沾地,沈雁清亦是如此,紀榛唯有在晨曦和夜幕與他們碰會面。只是紀榛屋內的窗沿每日都會多些契丹的小玩意兒,有時候是塊五彩的琉璃石,有時是些可口的小點心.....物留人去,沈雁清倒是再也沒有翻他的窗。 紀榛并沒有要這些東西,任由送來的物件堆在窗上落灰,而后更是將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再不多看一眼。 紀決撥了四個護衛給紀榛,任他上契丹境內游玩,但他怕自己闖禍,每日都待在寢室內,至多也是在院子溜達。 有了被沈雁清套話的教訓后,如今除了兄長和蔣蘊玉外,誰同他說話他都會悄悄地留個心眼。倘若是沈雁清問他吃飯了沒,他怕是會答契丹好景真美。 第七日,契丹王邀使臣一同到草原狩獵。 契丹是馬背上的王國,百年來以游牧為生,契丹都是威武男兒,以誰能擒得最多猛獸為傲。 已是入秋,再過不久,萬物便要陷入深眠,這是今年最后一場大型的狩獵。契丹的勇士皆熱血沸騰,披毛掛甲,手持長矛和弓箭欲于今日大顯身手。 紀榛騎術不佳,但有兄長和蔣蘊玉在旁,亦換了騎裝躍躍欲試。他不求狩得什么野獸,也使不慣弓弦,只拿著個彈弓裝了滿滿一袋的石子,逮幾只兔子或麻雀倒是可行。 身形彪壯的契丹王寶刀未老,與大兒子耶律齊一同上場。契丹的勇士嗜血,從喉嚨里發出興奮的呼喝聲,號角一吹響,揮動著長鞭猛地沖了出去。 干燥凜冽的風嗬嗬刮過臉頰,紀榛緊跟在兄長身后,抬眼見到左前方一身勁裝的沈雁清在飛馳的馬蹄里拉開了弓箭對準正在遷徙的鴻雁。 南飛的大雁于遼闊的天際排成人字形,奮力地揮動著暗褐色的翅膀,殊不知疾速的冷箭早已鎖定它們。 沈雁清不露神色,咻的釋放滿弓的弦,利箭劃破長空,正中領頭大雁的細頸。 鴻雁隕落,被驚擾的雁群察覺到生死危機紛紛四散。 紀榛見著摔落地的飛雁滿是鮮血,不知為何,他莫名地將這只慘死的鴻雁和沈雁清聯系了起來。他心驚于自己的荒謬聯想,別過眼不再看橫死的飛鴻。 狩獵如火如荼地繼續,前方有奔騰的鹿群,勇士吆喝著窮追不舍。 一頭又一頭的灰鹿被利剪射穿,哀嚎著跪地,眾人卻歡呼雀躍地將幼弱的鹿斬殺于刀下。殘忍的殺戮將草原的平靜打破,空氣里充斥著弱小物群的悲鳴聲,這些諸如于求饒的聲響卻越是激發人性的暴虐。 紀榛看著眼前血腥的畫面,原先亢奮的心情逐漸被憐憫代替,策馬的速度亦慢了下來。 萬物生,萬物滅,有人做屠夫,有人是俘虜,死生有輪回,誰都不知下一把刀斬向何人。 紀決知曉紀榛秉性,略用身體遮去前方景象,溫聲地喚了聲榛榛。 紀榛猛地回神,輕輕地嗯了聲。 蔣蘊玉收了弓箭,見紀榛面色微白,提議道:“進叢林給你捕幾只雪兔帶回軍營養著玩可好?” 紀榛全無狩獵的心思,略一點頭,和兄長與蔣蘊玉往反方向策馬而去。 還未進叢林,變故突生,不遠處的后方傳來sao動,契丹人高呼,“保護王上——” 紀榛下意識回頭去看,只見沈雁清身姿輕盈地從馬背上一躍而起,于狂風中抽出腰間軟劍,直指契丹王。 天際鴻雁被殺伐驚飛,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沈雁清被數以千計的契丹勇士團團包圍。 得到喘息機會的鹿群飛奔逃命,而這遼原里被狩獵的唯一對象,只余單槍匹馬的沈雁清。 作者有話說: 真就那么愛嗎,沈大人? ps:權謀線當樂子看就行了千萬別深究,本質還是為狗血劇情添磚加瓦。 第62章 營帳上別著的串串風鈴被風吹得叮叮叮作響。 沈雁清回身澹然道:“紀大人,雁清有一事惑然許久,還望紀大人答疑解惑?!?/br> 紀決與之對視,并未接話。 “在錦州之時,我曾與王姑娘共事整半載,她為人豪直豁朗,又膽大心細,治疫期間深受百姓贊言,我亦對她敬佩有加?!鄙蜓闱迨栈負徇^木桌的手,笑道,“只是我實在好奇,我與她交情甚淺,她為何多番關注我的動向,每時隔半月飛鴿送出的信箋又會到何人手中?” 紀決面不改色。 “起初我以為那是家書,王將軍惦記女兒,王姑娘屢報平安理固當然。而后我又心生疑竇,若只是家書,她大可差衙役送去京都,何必動用飛鴿如此繁瑣?”沈雁清徐徐說著,“我冥思苦想,終究猜不出她與誰人來往?!?/br> “直至瘟疫結束后,我無意在京都的街道撞見王姑娘?!?/br> 紀決冷沉道:“你究竟想說什么?” “福祿樓?!鄙蜓闱迓曊{平緩,“想必那才是紀大人與王姑娘通信之地?!?/br> 紀決眸里冷光乍現。 “一個無官無爵的女子,縱有再多的抱負和功勞,在大衡朝的眾人看來她只不過也是個女流之輩,成不了大氣候。更甚者她的父兄追隨三殿下,如此身份最能掩人耳目?!?/br> 沈雁清輕輕一笑,“我能抽絲剝繭,還得多謝紀榛。他是紀家人,所想所思定也深受紀大人影響,耳濡目染下才能在紫云樓同人辯駁男尊女卑這一自古以來的謬論。他一番談論著實點醒了我,他道前朝抵御胡人進擊的竇嬋巾幗不讓須眉,王姑娘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有膽識,有勇謀,既能義無反顧地解救處于水深火熱的百姓,對于朝政自然也有自己的遠見和考量。如此一說,她舍生擁護廢太子不足為奇?!?/br> 紀決鎮定自若道:“這些只是你的猜測?!?/br> “猜測也好,事實也罷?!鄙蜓闱宀痪o不慢地上前一步,“今日我既站于此向紀大人字字言明而非上報朝堂,想來紀大人定能感受雁清的誠意。雁清只有一求,盼再見紀榛一面,求紀大人成全?!?/br> 馬蹄蹬蹬奔出軍營,蕭瑟的夜風拍打著沈雁清的衣袍。 遠方有繁星點點,不久前在京都發生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易執拎住他的衣襟,怒不可遏,“你去漠北必死無疑,沈雁清,你的高瞻遠矚呢,你的雄心壯志呢,都不要了嗎?” 沈雁清淡然一笑,“三殿下疑心已起,我去與不去漠北并無分別?!?/br> “在京都你尚可留一命......” 可漠北有沈雁清想見之人,易執一頓,豁然大悟。他松開好友,苦笑道:“想你沈雁清也會有為情所困之時?!?/br>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沈雁清拿出擬好的信件交由易執,“我離去半月后,勞煩你將此信送往王鈴枝王姑娘手上?!?/br> 信中托王鈴枝暗中運送沈家二老離開京都。 他將生死拋棄,要雙親白發人送黑發人已是大不孝之罪,更不能連累父母同他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