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51節
連易執都以為此次暴亂是他指使,更別談已對他有所不滿的李暮洄。沈雁清是個聰明人,知道他此刻最佳的抉擇應當是隨守城衛去見李暮洄,將這一次暴亂同自己撇清干系,可他心甘情愿不顧后果地糊涂一回。 馬車里伸出一塊離城令牌,無需露面,城南的守城衛即刻放行。 紀榛半靠著兄長,等車軒徹底離開了邊界才問:“那令牌?” 紀決沒有隱瞞,但也并未多說,只簡潔道:“多月籌劃,朝中尚存忠肝義膽之士?!?/br> 紀榛凝視著兄長刀削般的下頜線,低聲,“這幾月路途漫漫,哥哥瘦了許多,定是受苦了。前日我聽得哥哥感染瘟疫,若不是小茉莉戴了玉鐲相見,我還以為是真的?!彼t著眼,“小茉莉現在何處?” “我差人將他暫且安頓在鄉下?!奔o決從懷中拿出一個樣式精美的祖母綠袖扣,“他托我將此物給你?!?/br> 紀榛拿過一看,覺著十分眼熟,細細思量才想起這是蔣蘊玉之物,不禁一怔。 十六歲那年,他與蔣蘊玉在黃鶯樓起了小小爭執,兩人打鬧之間蔣蘊玉丟了袖扣,奇怪的是之后怎么找都找不到。為此蔣蘊玉還假意生了他兩天氣,卻不曾想竟是被小茉莉收起來了。 紀榛沉默著將袖扣收好,正色說:“我一定替他送達?!?/br> 見兄長一直在看自己頸子上的傷痕,紀榛又想到了在三皇子府的驚魂,他不想兄長擔心,不禁拿手捂了下,低聲,“沒什么大礙.....” 好在兄長并不多問。 紀決告訴紀榛,此程前往漠北,將與蔣蘊玉匯合,往后再見機行事??杉o榛卻知道兄長早就有了考量,也隱隱約約察覺到太子一黨有死灰復燃之勢頭。 他恍然想起在破廟里蔣蘊玉那句“助太子篡位”,心口狠狠跳動,掌心也濕漉漉一片。 若真是如此,他定誓死追隨兄長,成也好,敗也好,他絕不退縮。 隊伍偽裝成商隊,左右各五人隨行。走出小半個時辰,后頭的探子策馬而來,“紀公子,五里路外有人追上來了?!?/br> 幾乎是一瞬,紀榛眼前就浮現起沈雁清的面容。上回在郊外,他欲與蔣蘊玉去漠北,對方便是如此攔下了他。 紀決處變不驚,“來者多少人?” 探子回:“僅一人?!?/br> 連紀榛都覺難以置信,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 “公子,是否誅殺?” 紀榛眼瞳一動,垂首看自己腿上絞緊的十指。 紀決安撫似的拍拍他的手,說:“繼續趕路即可?!?/br> 馬車馱著車廂與人,到底不比駿馬,不到兩刻鐘,紀榛聽聞外頭的隨從皆噌地抽出了刀刃,車輪亦停止了滾動。 他聽見沈雁清低沉的嗓音,“紀大人,別來無恙?!?/br> 紀決看一眼緊抿唇瓣的紀榛,掀開車簾現身。 沈雁清眉眼冷峻,在見到紀決那一瞬眉心深深皺了起來,又死死地盯著遮掩嚴實的車廂,竟是不管不顧要上前。 護衛亮刀擋住沈雁清。 紀決抬手,“沈雁清,我今日回京,定會帶走榛榛,他并不想留在這京都?!?/br> 沈雁清緊握雁翎劍,咽下喉底痛癢,道:“我要見紀榛?!?/br> “他不愿見你?!?/br> 沈雁清似聽不懂一般,閉了閉眼,執劍而上,與武藝高超的護衛打斗起來。他負病于身在前,舟車勞頓在后,早就是強弩之極,只憑借著要見紀榛的執念揮舞著劍刃。 錚錚碰撞聲中,利刃劃破他的臂袖,頃刻間鮮血便染濕他半只臂膀。他滿臉冷汗,卻如同不知疼痛一般,渾身肅殺地拆招,音色亦不復清潤,嘶啞得仿佛吞了碎石,“紀榛,你出來見我?!?/br> 車廂內的紀榛聽著打斗聲和沈雁清的呼喚,痛苦地捂了下耳朵。 應當是要做個了斷的。 紀榛咬得牙根發軟,猛然掀簾現于白日當中。 他見著塵土飛揚里,沈雁清臉色煞白,發冠凌亂,執劍的手微微抖著,有濃郁的鮮血順著他的指尖劃過劍身墜入潤土。 紀榛一出現,沈雁清便晃了神。一計凌厲的劍光襲來,他躲避不及被削了發冠,束好的絲的墨發半垂于身前,狼狽不堪。 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鐵銹味,沈雁清往紀榛的方向慢行了兩步。 紀榛眼瞳顫悠,藏在袖里的手握得發麻,幾次深呼吸后,酸楚卻堅決道:“沈雁清,你放我走吧?!?/br> 沈雁清身軀一震,僵在原地。 正是,別有嶺頭嗚咽處,與君生離斷腸流。 作者有話說: 榛榛:雁子,還會再見嗎?雁子,你的世界沒有我了,沒關系,你要自己幸福! 第51章 城南之外肅殺氣濃重得驚飛一林鳥雀。 護衛的猛烈攻勢比不得紀榛一句輕悠悠的話,沈雁清用劍駐地才得以站穩。他滿身血腥,雙眼赤紅地望著車廂外的身影,可紀榛近在眼前,他卻無法再靠近一步。 他并非不知孤軍奮戰帶走紀榛的希望渺茫,但權衡再三還是獨身前來——紀決乃朝廷重犯,若被旁的人發現他假死脫身,屆時與之同路的紀榛也免不了受牽連。 沈雁清知曉紀決對紀榛有多重要,如果紀決再次被捕,紀榛定不會茍活。 他終是明白何為“愛生懼,愛生怯”。 有風來,卷起一地灰土,紀決將紀榛半護在身后,道:“你聽著了,如此,莫要多做糾纏?!?/br> 沈雁清指尖的稠血滴滴答答墜落,他徐徐地往前行了一步,盯著車廂外的紀榛,少頃,咬牙道:“你我婚契未解,我憑什么放你走?” 曾經沈雁清漠然視之的婚約,如此竟成了他挽留紀榛的唯一手段。 可婚契仍在,人心難存。 紀榛呼吸凝重,哽塞道:“若你愿意,現在我們便可.....” 沈雁清近乎是有些焦灼地打斷他,“我不愿意?!?/br> 五載婚姻,落得個難堪收場,實非紀榛所愿。他眼底熱意翻滾,說:“沈雁清,當年我逼婚有錯在先,如今我再鄭重向你道一聲歉。那紙婚契,你丟了也好,燒了也罷,就當從未有過吧?!彼蛔忠蛔终f得艱難,“我不喜歡京都,不想再困于此地了?!?/br> 沈雁清總是沉靜的面孔猶如被打翻的瓷器,一寸寸碎裂成片,他很輕地笑了,呢喃著紀榛的話,“從未有過.....” 紀榛竟要抹滅他們的所有。 沈雁清再難以承受胸腔內劇痛,他用手背抹去從唇邊涌出來的稠血,竭力地抬起了劍,聲音沉如古井里傳來的回響,“你說了不算?!?/br> 一個決意要走,一個堅執強留,只會是兩敗俱傷。 沈雁清忍著疼痛,再次與護衛纏斗。紀榛看著他被困在車輪戰里,只覺痛心入骨。 在他心中的沈雁清,當是沉穩持重的、波瀾不驚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裳矍叭狙纳碛皡s如同全然不知利弊,只懂得化作一柄奮戰的劍,將身家性命都豁了出去,三歲稚童都知曉寡不敵眾的道理,他卻仍不肯住手。 護衛之首看了眼時辰,拱手道:“公子,我等還要趕路,不宜多加逗留?!?/br> 因著沈雁清身份特殊,護衛皆并未下死手,可他們身處京都郊外,再這樣纏斗不離,唯恐惹來官差,到時便不好脫身了。 紀決望向一側淚光涌動的紀榛,溫聲說:“榛榛,回車廂內吧?!?/br> 紀榛視線逐漸模糊,可依舊無法阻止血色朝他襲來,他顫顫地略帶祈求地喊了聲哥哥。 紀決從護衛手里接過弓箭,道:“念在他曾設法救我,我不會傷他性命?!?/br> 紀榛咽下酸痛,狠心鉆進了車簾內,呆滯地坐著。 沈雁清見不到紀榛,攻勢越發凌厲,刀劍發出清脆卻刺耳的碰撞聲,劍身早已被鮮血浸透。 燦燦金輝里,紀決站于車前,不急不緩地拉開了弓箭,眾護衛得令紛紛退讓。 沈雁清仿若瞧不見利箭,躍步向前,劍頭在地面劃開一道長長的血痕。 紀決眸中不復溫潤,拉弓的手背青筋浮起,唇峰抿緊,猛地釋放了滿弓的弦。 利箭劃破長空,發出布帛被撕裂般的聲響,清晰地傳到了車廂內的紀榛耳里,他雙瞳一震,終究還是無法克制自己掀簾去看。 只見長箭穿透了沈雁清的肩胛骨,重力將他逼得倒退了兩步,他堪堪站穩,從喉底涌出一口腥甜。 紀決收了弓,沉聲說:“這一箭,抵榛榛頸上傷痕?!?/br> 沈雁清充耳不聞,蹣跚地往前走了兩步,終是不堪重傷,身形一晃單膝跪地,抬起一雙冥蒙的眼,在見到淚眼愁眉的紀榛時,又有細碎的光點點透了出來。 他徒勞地往紀榛的方向握了握,只抓住虛無的風。 紀榛心臟像被剜掉了一塊,搖頭,“夠了,夠了.....” 紀決替他放下車簾,隔絕了外頭的景象,揚聲道:“啟程?!庇钟昧δ笞∷碾p肩,定聲,“榛榛,莫要再留戀過往?!?/br> 京都與沈雁清再與他無關。 他聽見護衛驚訝的呼叫,“那人不要命了,傷成這樣還敢騎馬追來?” 馬車之后,沈雁清浴血策馬,可不過一里路,他眼前便模糊不可見,紀榛離他越來越遠,遠到他再也追不上。 他想起從前,紀榛跟在他身后,意高氣昂地叫他的名字,被他看一眼又氣弱地垂下腦袋,“我只是想你等等我?!?/br> 沈雁清視線黑蒙,再不見朝日,重重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朝遠方伸手。 “紀榛?!?/br> 等等我—— 他終肯放下高傲的身段,求紀榛回頭看他一眼,可無人聽見他泣血的渴望。 — 沈雁清擅離職守一事沒瞞得住,太多百姓在城門前見到他,天子大怒,但念在他為治災身染重疫的份上,容許他病愈后再行問責。 沈雁清是被在郊外被路過的官差救起的,人送回沈府,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 沈母一見兒子滿身鮮血昏迷不醒當場就嚇得暈了過去,負責治療沈雁清的大夫把了脈,得知其在錦州待過,不再讓旁人近身,又讓奴仆點艾草在府內里里外外的熏了三回。 沈雁清肩膀上是皮rou傷,取了箭頭再敷藥并無大礙,倒是他染疫后休整不夠,且負傷在身,可謂是雪上加霜。 “依老夫之見,當送回錦州。一來京都至今無疫,沈大人待于此怕是會傳給旁人。二來院判等人皆在錦州,一旦研制出治疫的藥方,沈大人也能得到及時的療養?!?/br> 沈母念兒心切,自是不肯。但沈雁清染疫的消息一傳出去,京都的百姓無不驚慌,朝中大臣亦上奏讓沈雁清離京。人言可畏,沈父在朝中當官,心知此事是沈雁清有錯在先,即使再如何不忍,還是主動奏請把沈雁清送去錦州。 沈母老淚縱橫送別兒子,裕和隨行。 沈雁清昏迷了整整兩天兩夜,再醒來時已是在去錦州的途中。 車廂內艾草燒個不停,裕和開了車簾通風,見著沈雁清睜了眼,喜道:“大人,您總算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