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23節
他自謬萬事果敢決絕,卻對處置紀榛再三舉棋不定。 殺之不能,取之不得,近恐亂心,欲遠難行。 沈雁清近二十四載讀遍天下圣賢書,受盡嘉許與美名,卻終無法免俗,難斷性靈與私念。 他有所求。 醉夢中的紀榛眉頭蹙起,含糊打斷沈雁清的深思。 “水......” 沈雁清穩靜抬眼,掌心輕貼在白潤的臉頰,紀榛眷戀地蹭著他的指腹,如幼獸求憐。 他倒了水,站在燭影里沉眸不動。 紀榛似是真渴極了,嘴唇不住的翕動,還不自覺地做出吞咽的動作。 醉酒之人如何自飲? 沈雁清捏住紀榛兩頰,強迫熟睡之人打開唇齒,俯身,在距離半寸的距離停下,凝滯一瞬后,重重地貼上從未有人觸及的柔軟唇舌。 清甜的甘露入口,紀榛皺著的眉心舒展,急切地攫取醴泉??伤芸炀筒煊X到還有其余的什么軟物鉆進了他的嘴里,極為不安分地攪動著。 福祿樓的魚竟然這樣鮮活? 紀榛嘖嘖地吃著躍動的軟魚,含住了想往喉里咽,那魚兒比他想象中還要活躍,任憑他如何吮動吞食,仍精力充沛地在他口中橫沖直撞個不停,甚至反客為主咬他的舌頭。 好沒有道理、好放肆的魚啊。 紀榛不甘示弱地拿唇舌跟這尾魚打架,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整個下頜都是酸麻的,連呼吸都不暢,才終于成功地將惡魚打跑。 沈雁清半直起身軀,用手背一抹被咬破的唇角,擰了下眉心,而咬傷他的始作俑者正嘟嘟囔囔說著什么。 他湊近了去聽。 紀榛說的是,“還想吃?!?/br> — 日上三竿,紀榛悠悠轉醒。 他從未如此醉酒過,一覺醒來頭痛欲裂,蜷在榻上啞聲喊,“吉安.....” 吉安聞聲而來,連忙端上洗漱之物,伺候著紀榛起身,又讓小廚房熱好粥食。 紀榛愛干凈,每日沐浴必不可少,本以為宿醉過后會渾身酒臭,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干爽清整。 吉安瞧出他的困惑,笑嘻嘻道:“昨夜沈大人在主廂房睡的,替公子換的衣衫?!?/br> 紀榛一聽這話頭疼都緩解不少,方一張口牽動唇瓣,痛得倒吸一口氣。 他讓吉安拿來銅鏡一瞧,只見唇角不知何時裂開了,就連舌頭都有些發腫,倒也沒有多想,只當是飲酒過度致使。 潔口時受了些苦頭,他咕嚕將薄荷水吐在銅盆里,嘶嘶抽氣,還想詢問沈雁清宿主屋之事,就見多時不曾出入這間廂房之人踏日而來。 吉安很有眼力見地躬身告退。 紀榛抱著被褥坐在榻上,烏發披散,臉蛋有點蒼白,一雙眼睛卻亮若繁星。 醉酒后的一切紀榛都不記得,他等沈雁清走至塌邊,羞赧地仰面問:“吉安說你昨夜宿在這兒?” 沈雁清沒有否認,嗯了聲。 紀榛喜不自禁,把這當成與沈雁清重修舊好的苗頭,正想鼓起勇氣再多說些體己話,沈雁清先他一步悠悠道:“酒徹底醒了?” 他忙不迭點頭。 “那好,先用膳,再向你討之前欠下的一半責罰?!?/br> 紀榛不解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覺對方說的是那六十下藤條,顫聲說:“今日?” “就今日?!?/br> 沈雁清半點兒不給他辯駁的機會,喚奴仆端來清口小粥,靜坐等紀榛用完膳食領罰。 紀榛腳步虛浮地下了塌,坐在凳子上,頻頻看向面色淡淡的沈雁清,喝了幾口粥后終是忍不住道:“我還頭昏?!?/br> “前后說辭自相矛盾,你自己信嗎?” 紀榛委屈地垂了垂眼,放下瓷碗,“為什么要罰我,我又沒做錯什么.....” 沈雁清義正詞嚴,“與外男廝混飲酒不算錯處?” 紀榛瞪眼,“那是我哥哥?!?/br> “蔣蘊玉呢?” 紀榛尚未完全清醒就被沈雁清責問,委頓不堪??缮蜓闱搴貌蝗菀撞趴吓c他同房,他不想再起爭執,只好道:“我問心無愧?!庇制乒拮悠扑さ剡豆?,“你想打就打吧?!?/br> 大不了留幾日痕跡而已。 他說著,一鼓作氣端著清粥幾大口喝完,耷拉著肩等沈雁清發落。 可等了半晌,沈雁清都沒有動身。 紀榛心思轉動,機靈地把凳子搬過去一點,挨著沈雁清,囁嚅道:“繼續欠著好不好?” 沈雁清掠一眼紀榛微白的臉色,“欠到什么時候?” “下次?!奔o榛抱住沈雁清的手臂,許久不曾與對方如此親近,他眼尾微熱,哽咽道,“別再不理我了?!?/br> 這半個月他既擔心父兄,又日夜盼著跟沈雁清和好,連覺都睡不安穩。 沈雁清沒有推開紀榛,沉聲說:“往后若再擅自外出深夜不歸,翻倍罰?!?/br> 紀榛小腿微抽,驚駭道:“一百二十下啊.....” 沈雁清垂眼望著愁眉苦臉的紀榛,不落痕跡地勾了勾唇。 — 蔣蘊玉出征之日,天色陰郁,黑云壓城,隱有暴雨來臨的勢頭。 滿城百姓列于街道兩側,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此次戰事。身著盔甲的飛騎大軍滿身肅殺之氣踏過人群,立于前首的士兵揮旗開道,整齊的步伐聲混雜著冷兵器碰撞的音色鏘然于耳。 蔣蘊玉身披堅硬黑甲,昂首騎赤金接受眾人注目,明麗容顏在昏色里冷肅岸然。 從今往后,大衡朝再無蔣小侯爺,唯有披甲上陣的飛騎尉大將軍。 紀榛隨兄長站在城墻上為蔣蘊玉送行。 赤金鐵蹄噠噠前行,蔣蘊玉手拉韁繩,回頭遙望高城之上的紀榛。 經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 紀榛知蔣蘊玉眼神極好,鄭重地無聲道:“活著回來?!?/br> 蔣蘊玉朝他高高地揚了揚眉頭,回身抬手握拳,大喝:“飛騎軍何在?” 回應聲震耳欲聾,“我等在?!?/br> “斬匈奴,除韃靼,拋頭顱,灑熱血,飛騎軍視死如歸?!?/br> 蔣蘊玉一揮馬鞭,在浩浩的起誓聲中躍出城門,不留余影。 紀榛心中震動,趴在高墻上大喊:“蔣蘊玉,活著回來,定要活著回來.....” 他喊得聲嘶力竭,直到兄長喚他才恍惚回神。 紀決握住他的手腕抬起,將一個木制的盒子放在他的掌心。 “這是?” “蘊玉托我給你的?!?/br> 紀榛看一眼浩蕩大軍的末端,緩緩地打開木盒。 一支折斷的箭頭倒映進紀榛的眼里。 他猛然望向城門,如鯁在喉,竟是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千言萬語,祝君凱旋。 紀榛將木盒收好,與兄長一同下了城墻,余光瞥見一道熟悉的纖瘦身影,高聲喚:“小茉莉?!?/br> 三兩步跑上前,“你也來為蔣蘊玉送行嗎?” 小茉莉頷首,又朝紀決恭敬行禮,說:“正要回去呢?!?/br> 紀榛想到前陣子二人還在黃鶯樓議論蔣蘊玉被參一事,那時覺著對方是皇親國戚不以為意,卻未曾料到短短兩月竟有如此變故,皆很是惘然。 “蔣蘊玉文韜武略,想必定能班師回朝?!奔o榛見小茉莉面帶憂愁,既是寬慰對方,亦是安慰自己。 他本想跟小茉莉回黃鶯樓,可兄長還在候著他,便道:“我得走了,有什么事就傳話到沈府?!?/br> 小茉莉說好,笑送紀榛奔向兄長。 紀決不動聲色地看著二人,上馬前問紀榛,“你與他相識多年了罷?” 紀榛笑吟吟點頭,“七年了?!?/br> 紀決透過珠簾,瘦弱的身影已沒入街巷。他收回目光,“啟程?!?/br> 紀榛還在回兄長的話,“小茉莉出身雖不高,但俗話說英雄不問出處,他不比任何人差。這些年他對我極好,小曲唱得也可好聽了.....” “如此,自然是好?!?/br> 暴雨終至,嘩嘩打落一地紅果實。 朝堂里風急浪高,局勢水深火熱,邊境處廝殺不斷,大軍浴血奮戰。 處處刀光血影,潮鳴電掣。 蔣蘊玉出征后以五千精兵抵擋三萬蠻奴攻勢,連連傳來捷報。 最新準信傳到紀榛耳朵里時他正在院子里架好的秋千上愜意地吃著青果。 “公子,公子,大好事!”吉安邊喊著邊沖進院內,氣喘吁吁,“蔣小將軍,小將軍.....” 紀榛蹦下來站穩,“慢慢說?!?/br> “蔣小將軍成功擊退匈奴,保住了城池,京都人人都在夸小將軍驍勇善戰,是天降神兵,乃大衡朝之福呢!” 紀榛心花怒放,高興得兜了兩圈,又聽得吉安道:“不過聽說小將軍受了傷,不知傷勢如何?!?/br> “你說話怎么學人大喘氣呢?”紀榛抓了顆荔枝丟給吉安,自言自語,“話本里說了,刀劍無眼,打戰難免會負傷,蔣蘊玉吉人天相,應當無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