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2節
紀榛其實也清楚沈雁清未必會在意,可就是得找個由頭將人叫回來。他方才雖沒真正在書房見到易執,又被沈雁清一激就離開了,可要是易執躲起來了呢,豈不是正中他二人的計? 他坐在床上看著塌沿垂下來的流穗,伸手去撥大紅色的流蘇,又盯著針腳細密的鴛鴦喜被出神。 這架婚床是他兄長著人重金打造,香樟木所制,能嗅到淡淡的木香,木架上的雕花是京都最有名氣的匠人親手刻制,每一朵皆栩栩如生。架邊鑲了兩顆鵝卵石大的流光溢彩的紅玉石,單單只是一顆,就能買下城中地段最好的宅子。 喜被雖換過,但每一褥都是一針一線的蘇繡,里頭填了足百只鵝絨,輕而暖。 如此華奢自然引得沈雁清不愉,旁的紀榛都可以做出讓步,唯這架婚床他執意留了下來,這可是最疼愛他的兄長給他的新婚賀禮,他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三年前紀榛不顧眾人反對執意與沈雁清成婚,父親和兄長為他辦了盛大的婚宴,可宴上高興的新人卻只有他一個。另外的當事人沈雁清更像是被綁來的,面對賓客的祝福他只是微微一笑飲酒致意,眼中卻沒有沾染半點喜氣。 試問誰被逼婚還能在婚宴中笑臉相迎? 流蘇在紀榛的撥弄中晃啊晃,他兀自回味著大婚的場景,喜酸參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切都是他強求來的,如今就算再委屈也怨不得他人。 但紀榛從未后悔,他所求的,不過一個沈雁清而已。 正是暗自品嘗酸甜苦辣,院外傳來吉安的問安聲,“沈大人?!?/br> 一聽到沈雁清來了,紀榛連忙收起傷春悲秋的心思,裹著被子躺下。 門咯吱打開,他用余光瞧出現在房中的修長身姿。沈雁清換了一身月牙白的常服,未佩戴任何飾物,清雅素潔,如松如泉,亦如一抹冷月悄然入戶來,令人妄想將月色留下。 沈雁清著白衣好看,但紀榛還是最愛對方穿一身赤紅色,若不是當年那抹紅太過亮眼,似一團火燒到他心底,他也不至于起了執念、走了歪道。 紀榛閉眼裝睡,沈雁清來到塌旁,垂眸,“著涼了?” 對方的話語中似有幾分關切,紀榛方才的陰郁情緒頓時一掃而空,顫巍巍地睜眼,凝望著背著光的冷月,嘴一抿,帶著鼻音嗯的一聲。 尾音方落,一個小瓷瓶丟到塌上。紀榛坐起來打開,一股刺鼻的味道直鉆進鼻子里。他嫌棄地拿遠了問:“這是什么,好臭?!?/br> “太醫院研制的藥丸,專治寒氣入體,吃吧?!?/br> “好端端的為什么給我.....”紀榛才不要吃這么難聞的東西,剛想反駁就想起自己在裝病,一時語塞。 沈雁清用一種了然的眼神看著他。 紀榛硬著頭皮道:“吃就吃?!?/br> 他倒出一顆烏漆嘛黑的藥丸,眼一閉就往嘴里塞,連含都不敢含,順著喉管咕嚕咽了下去。 “聽御醫說,此藥丸用蝎尾、蛇膽、蛛腳、蜚蠊、蜈蚣頭做引,最是大補?!?/br> 沈雁清輕飄飄的一句話讓紀榛臉色大駭,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跑到桌旁倒了杯茶往嘴里灌。 無論如何灌茶,嘴里仍有股怪異的藥味,紀榛怒目圓睜,“你故意的?!?/br> 沈雁清好整以暇,“既是病了,理當用藥,何來故意一說?” 紀榛一把將茶杯磕在桌面上,竟找不到反駁的話語。沈雁清乃連中三元的天驕,手能做驚世文章,口才亦是上天入地的了得,紀榛無論在何處都討不著便宜,只能一抹嘴吃了這個啞巴虧。 “我且問你,方才在書房的究竟是不是易執?”紀榛心中介懷,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你們又聊了什么,他回去了嗎?” “我說過,書房并無旁人?!?/br> 紀榛其實也沒有底,卻又不肯罷休。沈雁清與易執之事梗在他胸口并非一朝一夕,他如今不過借題發揮,勢要沈雁清親口承認二人清清白白才能安心。 “好,不談今夜,那之前呢,之前你與易執在書房里談了何事?” 沈雁清靜默望著他,似不滿他一再咄咄逼人,抬步欲走。 紀榛手一擋,“你心虛了?” 被沈雁清若冷泉的眼神一瞧,他忐忑地抿緊唇,不知是否該繼續追問惹得對方厭棄。 “你真想知道?” 紀榛呼吸微滯,隱隱覺得接下來的話不是自己想聽的,但還是執拗地回:“自然想?!?/br> “我與易執談古今,論朝堂,聊賢書,對詩句,說近在眼前的郊外流民,言遠在千里之外的西北戰事?!鄙蜓闱蹇粗o榛一點點蒼白的臉色,“這些,你可懂得?” 紀榛抬起的手垂下去,啞口無言。 他自是不懂,所以沈雁清才不愿跟他多說一言半語。 可他不信兩人獨處之時只談正事,不聊風月,何況易執容貌綺麗,多少男女為他傾心,沈雁清當真沒有半點兒別的想法? 就當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越是愛慕沈雁清,就越是擔憂對方會對他人有意。 紀榛再問:“還有呢?” 沈雁清閉了閉眼,再睜眼時里頭只剩下漠然,“夠了,今夜我去東廂房就寢?!?/br> 二人的院落有主廂房和東西兩個次廂房,每有爭吵,沈雁清便會與紀榛分房睡。 紀榛好不容易盼來沈雁清,哪能讓人就這么走了,氣道:“你不準去?!?/br> 沈雁清腳步不停,手已然搭在了門栓上。 紀榛慌了,沒多想便說:“你若走出這扇門,我就.....” 他還沒想到拿什么措辭來阻攔對方,沈雁清回眸冷笑,“怎么,這次是要找你父親還是兄長告狀,好讓他們在朝堂上參我一本?” 紀榛并未往這方面想,但早些年他確實也做過這等事,難以回駁。 “你參我什么?”沈雁清抬眸,眉目猶如冷峭冰山,“怪我與你分房而眠,還是疑心我與他人有染。紀榛,你除了拿紀家的權勢壓人,還會什么?” 紀榛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又羞又惱。 沈雁清收回目光,“既如此委屈,便早不該來招惹我?!?/br> 話罷,開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今晚是吉安守夜,他在外頭就聽得屋內爭吵,捂著耳朵不敢細聽。如今見到沈雁清出來,一嚇,也不敢攔,等沈雁清走遠了,才慢慢地挪到房中去。 只見紀榛滿眼通紅站著,吉安見怪不怪,嘆道:“公子,沈大人走了?!?/br> 紀榛用力地吸一口氣,他想砸了手邊的瓷器,又怕亂撒氣傳到沈母耳朵里再叫他去跪祠堂。忍了又忍,只握緊了拳,說:“他走了,難不成我就不能跟上嗎?” 吉安勸說:“夜深了,明日再找沈大人吧?!?/br> 紀榛偏偏不,他蹬蹬蹬地走到塌邊,松松垮垮地披了外袍,隨手系了。 吉安是紀榛的兄長撥給紀榛的,與紀榛一般年歲,卻比自家公子心性成熟不少,此時見紀榛磨磨蹭蹭沒有出去,上前說:“公子,還是歇下吧?!?/br> 紀榛垂著腦袋,氣餒地小聲說:“他是真心厭惡我?!?/br> 吉安想安慰兩句,紀榛卻已經扯出一個苦笑來,“不過就算他再討厭我又如何,他還是與我拜過天地,合過庚帖.....” 死后,他們是要同葬夫妻墓的。沈雁清這輩子、下輩子都別想擺脫他。 如此一想,紀榛又不是很難過了。他三兩下合上外袍,在吉安無奈的眼神中出門追上沈雁清的步伐。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現在不跟老婆睡,老婆以后跟別人睡哦(不是! 第3章 紀榛站在東廂房門前,透過薄窗看里頭搖曳的燭光和朦朧的身影。 有夾雜著細雨的涼風吹過,凍得他微微打了個顫。他一咬牙,抬手推開了未落鎖的房門。 沈雁清已執卷靠在塌沿,對紀榛會尋來沒有丁點兒驚奇??商а矍埔妼Ψ降拇虬?,外袍松散地披在身上,連腰帶都沒系,竟是這副尊容就在院內走動,眉目頓時一沉,低斥道:“衣冠不整,成何體統?!?/br> 紀榛料到沈雁清不會給他好臉色,但被這么一責,仍有幾分枉屈,“院里又沒有外人?!?/br> 八個奴仆皆是貼身伺候他的,當然算不上旁的人。 沈雁清聞言神色冷卻,不過沒再執著于此,只道:“你來做什么?” 紀榛咬著唇不說話,臉頰泛紅。 “如果你還想說些拈酸吃醋的話,我不愿聽,你回房吧?!?/br> 被下逐客令的紀榛杵著不動,“這里亦是我的住處,今夜我也要睡這兒?!?/br> “好,”沈雁清起身,“那我回房?!?/br> 紀榛氣結,“你.....” 沈雁清已來到他面前,撩他一眼,“我什么?” 紀榛沒來由的面紅耳赤,大著膽子去抓沈雁清的手,聲音沒什么底氣,“你不要走?!?/br> 沈雁清無言,對上紀榛閃爍的眼神。 任憑是誰瞧見這一幕的紀榛,只會想到發浪二字。 可沈雁清仿若木人石心,對眼前人隱隱的渴慕視而不見,淡淡道:“你究竟想如何?” 紀榛不信對方不知他的想法,無法是要看他出糗罷了。于是他忍著羞赧,像往常的許多次那樣,喃喃細語,“我想要.....” 他抬起一雙水盈盈的眼睛,最后一個字輕得近乎不可聞,“你?!?/br> 紀榛瞧見沈雁清的唇角微抿,以為事成,就握著沈雁清的手往他的衣襟里摸。 沈雁清沒有阻止,可在他準備貼上去時,卻低聲嘲道:“恬不知恥?!?/br> 紀榛渾身的熱意褪了個干干凈凈,仿佛真的成了對方口中寡廉鮮恥之人,手一抖就要往后退。 沈雁清卻眼疾手快地重新握住他,兩人離床榻不過三兩步的距離,他頃刻就被摁倒在軟榻上,懵懵然地看著燭影中的玉容。 紅被翻滾,一顆通體瑩白的荔枝橫陳其中。 白是羊脂玉,紅是軟胭脂,兩種極端的顏色,如一卷春畫呈在眼前。 紀榛受不住沈雁清打量的視線,赧然地想抬手遮擋。沈雁清卻不讓,摸得一手柔膩,最終掐住他的兩頰晃了晃,哪怕到了這時語氣亦是平穩的,“又去黃鶯樓了?” 黃鶯樓是京都有名的戲館,也做皮rou生意,里頭的小唱個個嗓音清脆,面容姣好。 紀榛在黃鶯樓有個“相好”叫小茉莉,與沈雁清成婚后,小茉莉贈了他不少春宮圖??梢哉f,紀榛所有床笫之歡的紙上知識都來源于那些穢圖,甚至于他和沈雁清如愿圓房也多虧了小茉莉從坊間弄來的禁藥。 當然,如今回想起來,紀榛著實覺得他當時做得不夠厚道。不過若不是成婚兩月沈雁清都對他避之不及,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紀榛有些不解沈雁清在這時提起黃鶯樓,如實回答,“沒有?!?/br> 那次禁藥的事情后,沈雁清嚴令禁止他再去找小茉莉,雖然他偷偷去過幾回,也全被對方抓包,此后就不大敢造次了。 好在他早早為小茉莉贖了身,也不用太擔心小茉莉會給人欺負了去。 沈雁清微涼的掌心貼在他的心口處,“哪兒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