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春令 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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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盈的呼吸可能是因為方才和衛聽春拉扯,稍微有點急。 不過他突然老實下來了,只是仍舊抓著衛聽春的右手拇指不放。手指緩慢地,一寸一寸地在衛聽春的手上摩擦而過。 衛聽春見他安靜了,乖乖地坐著,臉對著自己的方向,剛才還推她,這會兒又拉著自己不放,以為他是怕自己走,忍不住笑起來。 她拉過薛盈的手,慢慢在他手心劃出兩個字。 ——不走。 我不走,別怕。 薛盈感受了兩遍,感受出了是什么字。 他動了動嘴唇,最終卻也沒有再開口,而是很慢很慢地點了點頭。 但他仍舊抓著衛聽春的右手拇指,一點點的,摩挲著,確認著。 薛盈很小的時候,被毒瞎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他難得不被責罰打罵,但也不被允許出殿。 小孩子天生不知道何為憂愁,又正是對一切都非常新奇的年紀,他殿里的宮人們對他從不上心,他一個人用一雙手,觸摸過整個寢殿他能夠著的每一處地方,描繪所有物品的形狀。 他對觸摸到的東西格外敏感,他甚至能通過摸到的物品形狀,來復刻出它們的樣子。 薛盈五歲那年,因為生辰那日叫了慶嬪一聲母親,被罰跪雪地,從日出到日落。 他那時候很小,對死亡格外畏懼,又根本不懂他為什么會遭受母親的厭棄折磨。 他只想活著,活下去。 可能是因為太痛苦了,也可能是不被疼愛的孩子尤其早慧,他對那時候遭受的一切,都分外清晰刻骨。 那天冷得他失去了知覺,也是他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在他幾乎要倒下的時候,有個宮人給他灌了一碗猶如滾油一般的參茶,將他即將冷透的身體重新點燃。 薛盈那時候甚至在幻想著,來的人那么溫柔地抱著他,托著他,會不會是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終于原諒他了嗎?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不斷眨動,竭力想要看清,但因為他當時太小了,凍得也太狠了。他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看到。 但是那時候他摸到了那個人的一根手指,正是右手的拇指。 那個人手指上有一串很特殊的疤痕,不是后宮之中的奴才被主子折辱留下的那種疤痕,很特殊。 薛盈后來生了一場大病,病好醒過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用紙張將疤痕的形狀繪制復刻了下來。 那道疤痕就和他現在摸到的——一模一樣。 也是這根手指。 就是這根手指。 薛盈腦中風暴一般,瞬息卷過很多念頭。 他的第一個想法,便是這是一個組織的印記。 民間、江湖、氏族豪紳,會豢養各種各樣的組織,做一些明里的暗里的,不能見人的事情。 最多的是培養殺手、暗莊、和專門服侍大官富商的娼妓。 這也是最好的解釋,否則根本無法說明,為什么不同的人身上,會有一樣的疤痕印記。 這傷疤微微在手上凸起,規整排列成長條,有些像是燒傷,只有燒傷會凸起。 衛聽春又拉著薛盈寫字。 她想說“嗨”。 想說“你的聲音很可愛?!?/br> 想說“你好像只小貓咪?!?/br> 她想了很多,但是每一句和薛盈說似乎都不合適。 她和薛盈,其實要細說起來,根本不認識,也不能認識。 他們只是在異世短暫擦肩的過客。 最后衛聽春想了許久,手指久久懸而不落,她已經縱容自己記住了貓咪的花紋顏色,甚至是名字,她不能再縱容自己繼續和貓咪有其他的感情和交流。 因此最后衛聽春只寫——好好活著。 想到他晦暗陰翳的雙眸,想到他陰郁沉默逆來順受的態度。 衛聽春只想讓他好好活著。 衛聽春書寫的動作很慢,手指勾畫在薛盈的掌心,將這四個字,端端正正書寫了六七遍。 而薛盈垂著頭,在想的還是衛聽春究竟是哪個組織里面的人。 他雖然是皇帝棄子,生性懦弱,低調沉郁,也沒有母妃保護,沒有外族護持。 但正因為如此,他簡直是天子第一號的傀儡人選,因此民間這些年有很多人私下聯系他,送他各種金錢美人,奇珍異寶,這其中甚至不乏一些狼子野心的大臣。 只是薛盈很清楚,他們不是看重他,只是想要利用他,利用他的身份,想要他做傀儡人,若成,便是最好不過,若敗,死無全尸的只會是他。 沒有人喜歡他,沒有人真的在乎他,他們都想利用他,卻又厭惡他,甚至想要他死。 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鄭重其事,不厭其煩地告訴他,要他好好活著。 薛盈想到衛聽春喂他喝水,輕輕且耐心捏他腮rou的手法,時光仿佛在無限倒回,回到了他五歲的那天的冬日庭院。 那個人也是這樣耐心地環著他,輕輕地捏他腮rou,然后給了他一碗guntang的生命之源。 后來薛盈用很長的時間,查到了當初那個喂他參茶的人,是一個新入宮的,不幸死于被人利用的小太監。 死得太快了,薛盈連他最后一面也未見到。 可是那個人,又怎么會是面前的這個罪奴呢? 就算是同一個組織,兩個人又怎么可能會有一樣的習慣? 這個罪奴自小幫著慶妃虐待他,留在他身上的疤痕無數,但是她卻不該有和那個小太監一樣的疤痕。 薛盈想不通。 他便一直抓著衛聽春的手摩挲。 衛聽春垂頭看他形狀姣好的唇抿著,大抵是火烤得暖了,透出了一點血色。 衛聽春又伸出沒有被抓著的手,整理了一下薛盈的亂發。 這一次他沒有躲,他抬起頭,隔著蒙眼的布,看向衛聽春。 開口又問:“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 若當真是什么想要接觸他的民間組織,又怎么會到如今才來找他? 薛盈最了解這個罪奴不過,她一生未曾出宮,現在又是毒瘤滿腹,即將爆裂身亡。又怎么可能接觸到什么組織? 那你到底是誰呢? 這傷疤……又是怎么回事? 薛盈腦中閃過一些民間的志怪雜書,那上面有種邪術,名為借尸還魂。 他一遍一遍確認著細細長長的傷疤,比十年前更深刻地刻在了腦海之中。 兩個人坐在火堆邊上,誰也沒有再開口,靜謐而和諧。 衛聽春不知道再和薛盈說什么好,只是奇怪薛盈為什么獨愛她的右手,抓著不放。 垂頭看了一眼,發現他在摸自己的靈魂編號。 衛聽春一個激靈,頭皮都麻了。 但是很快她又覺得自己腦子不清醒,大驚小怪了。 靈魂編號是每一個穿越員都會有的,無論是系統生成的身體,還是借用小世界的身體,這個編號都會在穿越世界之后,在右手的拇指上呈現出來。 因為右手是經常用的手,手指又是使用頻率最高的,最容易注意到的。 因此他們所有的穿越員,都會無可避免地經??吹?,觸摸到自己的靈魂編號。 編號是醒目的赤紅色,用來提醒著穿越到小世界里面的人,你是一個穿越者,是來做任務的。 免得很多穿越員感情用事。 但是這個編號和系統面板一樣,是絕對不會被自己以外的旁人看到的。 而且薛盈眼睛被蒙著,根本什么也看不見啊。 果然衛聽春再欲觀察薛盈的反應,薛盈就松開了她的手。 兩個人繼續在火堆邊上坐著,衛聽春在天亮之前,又添了兩次柴。 期間她讓薛盈睡覺,在他手心里面寫。 薛盈卻只是搖頭,對著火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此衛聽春也就跟著他一起坐著,不覺得尷尬,也不覺得奇怪,他們身上都被烤得暖融融的,外面的風雪都吹不進屋子里。 一直到天快亮了,薛盈才開口道:“你能幫我松松手嗎?” “好疼?!毖τ?。 衛聽春其實已經給他松過一次了,不怎么緊了。 但是聽到他這樣說,也毫不懷疑,立刻傾身給他把手松了一些,還烤熱了手,給他按揉了手腕。 見他沒有過激反應,又烤了手,于是給他把腳上也松了松,腳腕也按揉了一下。 薛盈一直很老實,任由衛聽春折騰。 他的臉一直對著衛聽春的方向,可他什么也看不見。他依舊沒有把遮眼的布解下來。 衛聽春自認為他已經和薛盈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秘密。 為彼此保守秘密。 讓這一場錯位的相遇,變得神秘又讓彼此放松。 不過等到衛聽春像是擼貓貓一樣,把人的手腕腳腕都松快完了,要給薛盈系上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