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6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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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監牢中回來之后?,他的頭?發依舊披散著,也不曾換掉衣服。 溫昭明走到?他身邊,她的手放在宋也川的肩頭?:“也川?;糁痫L帶人去找過了,那片林子里什?么?都沒有?。你不要擔心了,霍時行的本事?很好?,沒有?那么?容易死??!?/br> 微腥的泥土伴著細碎的玉珠落進來,宋也川抬起頭?,眼眸安靜:“可我們若是走了,不就是把他留在這了?” “我會留人繼續找他的,”溫昭明微笑,手指撥了撥宋也川的頭?發,“屏風后?面有?水,你要不要去沐浴一下?!?/br> 在溫昭明的注視下,宋也川輕輕點了點頭?。 隔著一道屏風,溫昭明輕聲問:“也川,那天你對我說要給我講的故事?,現在可以講給我聽嗎?” 屏風那側,水聲停了一下,宋也川說:“你還記得林驚風嗎?” “記得?!?/br> “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他叫宋也山?!?/br> 溫昭明沉默了,過了很久才低聲道:“林驚風是你的兄長?” “是?!彼我泊ǖ穆曇艉艿?,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般,“關于他的事?,我對你說了謊話。他少時便離經叛道,清高又?倔強。和我父親的關系很差,在我讀書后?不久,他便去了萬州書院。后?來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我之前一直以為我父親會怪他,但?他沒有?,他背著所有?人藏了兄長寫過的文章,他大概是一直以他為傲的?!?/br>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宋也川說:“我在澠州的監牢里,看?到?了父親寫的詩。他說生子當如孫仲謀,我覺得,兄長如果知道了,一定很高興?!?/br> 見溫昭明有?些沉默,宋也川笑著安慰:“我沒事?的,都過去很久了?!?/br> “也川?!?/br> “嗯?!?/br> “今年你和我一起去祭拜一下你的父母吧?!?/br> “好??!?/br> 沐浴之后?,宋也川換了溫昭明為他準備的衣服。他坐在窗邊用布擦干了頭?發,溫昭明拿了一把梳子,輕輕替他將頭?發梳開。 霍逐風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祥和安靜的畫面。 “殿下?!?/br> 溫昭明轉身:“怎么?了?” “江源祎招了,這是狀子?!彼麑⑹稚系囊化B紙交給溫昭明,“這是秦大人命人送來的抄本,原件已經快馬加鞭送人京城了。從這條線扒下去,只怕能摸出?不少人來?!?/br> 溫昭明掃了一眼紙上的字,遞給宋也川。宋也川緩緩說:“那賑災的事?,又?該怎么?辦?” “秦子理說這事?他不好?出?面,想?問問先生有?沒有?時間?!?/br> “好?,我知道了?!?/br> 霍逐風在二人身后?告退。 雨聲潺潺,宋也川輕輕靠在為他梳頭?發的溫昭明身上,他閉著眼睛緩緩問:“昭昭,你有?沒有?想?過,以后?我們會是什?么?樣子?!?/br> 溫昭明思?考了一下:“沒想?過,應該還是會像現在這樣吧?!?/br> 宋也川閉著眼睛,唇邊勾勒起一個恬淡的笑容:“可我想?過?!?/br> “我想?在一個太平的國家,做一份我喜歡的事?。也許可以種幾棵茶樹,養幾只貓狗。閑暇時做飯給你吃,偶爾和你一起去爬山、去游湖。我們會一起看?無數個黃昏落日,或許也會一起再聽幾場雨?!?/br> “昭昭,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做一個普通人?!彼犻_眼笑,“我這樣是不是很異想?天開?” 溫昭明無聲地淺笑:“這真的是一個,光聽著都覺得幸福的故事??!?/br> 第63章 午后, 澠州城外架起了粥棚。 宋也川拿了官府的造冊,按照每畝良田三十兩銀的價格,補上剩余的賑災銀。 他親自拿著勺子為災民?盛粥。 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嫗認出?了宋也川:“您……您是宋先生!”她眼含熱淚, 情緒也有些激動:“是您到我們洪村,教我們如何自保如何安身。他們說您貪了我們的銀子,我老婆子一個字都不信,大慈悲的宋先生, 是來救我們的!” 有她開口,人群里的人紛紛投來目光, 亦有人大聲說:“對!是宋先生!我見?過的!”那人指著自己的額頭,“宋先生額上有印跡, 不會有錯的!” 人群里很多人都涌到了宋也川的面前:“宋先生!我那時候就日?思夜想,生怕那群狗官會害了您!佛祖保佑!” 宋也川面對眾人的熱情,驟然有些無?措, 他求助的目光看向身后頭戴幕籬的溫昭明,哪怕看不到她的表情, 宋也川也知道她在笑。 建業八年的春天, 溫昭明曾手握銅鏡對他說:“只要你足夠強, 你臉上的字便會成為你的標志?!?/br> 心口微微發熱, 宋也川對著那些百姓拱手:“不足掛齒。布政使大人讓也川替他向諸位承諾, 若明年大家手中有余錢,可以?低價買回自己的農田。不至于無?田可種?!?/br> 人群中響起此起彼伏道謝的聲音。有一個女?郎大聲問:“宋先生成家了嗎?” 大家哄笑起來,宋也川面上微微一燙,目光輕輕向溫昭明的方向飄去:“多謝姑娘垂愛, 也川已經有心上人了?!?/br> 隔著幕籬, 溫昭明抬起手輕輕貼了貼自己微熱的臉。 心上人。 唯有提到溫昭明,他的笑容才能直達眼底。 他笑意?暖暖, 好似眼眸中藏了一整個春天。 * 宋也川和溫昭明離開澠州時,于界碑處看到一個人騎在馬上。 落日?熔金,野蔓滿地。 “是秦子理?!彼我泊ǖ?,“我去和他拜別?!闭f罷提袍下?了馬車。 看見?宋也川下?車,秦子理亦翻身下?馬。 “這幾日?我想了許多事??!彼従彽?,“有些我自己想不明白的,反倒是因為你想通了。這些年對于澠州的事?,我的確失職?!?/br> 宋也川神態平和,對著秦子理拱手:“秦大人本有治世之能,日?后定能成為愛民?如子的父母官?!?/br> 秦子理嘆息一聲:“我今日?來,是想給你看一份東西?!彼麖膽阎刑统?一封信:“這是林驚風收監前給我的,說若有一日?見?到你,叫我將這封信給你看?!?/br> 紙頁早已泛黃,宋也川默默拆開,里頭像是倉促寫就的一頁紙。 看到第一行字,宋也川的眼睛便涌起一絲燙意?。 也川吾弟,見?字如面。 林驚風的信中,表達了自己無?盡的歉意?。他說如果宋也川能夠看到這封信,希望他轉告父母,自己做過很多錯事?,大概會讓父母蒙羞。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發自于內心,從來沒有后悔過。他說他自知即將赴死?,無?法侍奉父母終老,在此辭謝父母的教養之恩。 信末,林驚風留了八字短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短短八個字,闡述一位年輕士人短促又驚艷的一生。 宋也川默默看完,秦子理擦燃了火折,宋也川輕聲謝過,將信紙點燃。 “兄長擔心父親會怪他?!笨粗鹈鐚⑿偶垙氐滋蝮赂蓛?,宋也川淡淡說,“可父親一直到死?前,都在以?他為傲?!?/br> 秦子理看著信紙的煙塵,輕聲說:“死?者長已矣,若泉下?有知,驚風會明白的?!?/br> 宋也川再?一次對秦子理長揖:“多謝秦大人搭救,也多謝大人保存兄長手書?!?/br> “不必?!鼻刈永淼?,“我做得?還是太少了?!?/br> 二人就此道別,登上馬車后,秦子理在澠州的界碑處又站了許久,直到他遠遠的,變成一個黑點。 像是在歷史深處,一個短暫又不起眼的石碑。 “你記不記得?在潯州時,你給了我一吊錢?!?/br> “記得?的?!?/br> “我把它花了?!睖卣衙餍χ此?,“換了一些米面,送給城中的孩子了。我記得?你還給過我一百兩銀子,一并都花出?去了?!?/br> “好,謝謝?!彼我泊ㄝp輕碰了碰溫昭明的手,“我本希望天下?太平,這筆錢永遠不要花出?去。如今能物盡其用,也算是好事?了?!?/br> 溫昭明離京已經月余,為了盡快能夠回京,一路星夜兼程。 走到滄州時,她終于覺得?有些不對:“我每次出?京,我父皇明里不說,背地里總是要派人盯著我。這回竟一點消息都沒有,看來是對我放心了?!?/br> 她不過隨口一句,宋也川卻想到了溫兗曾說過的那句“沒時間了”。 “京中沒傳什?么消息來么?”宋也川倏爾問。 “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事??!睖卣衙饕?他神色凝重,不由得?也正色起來,“你是覺得?出?了什?么事?么?” 宋也川抬起手,撩開馬車的車簾:“昭昭,你覺不覺得?路上的人比平日?少了許多?!?/br> 溫昭明的目光順著他的手看去,街上除了零零星星賣菜的商販之外,街道兩側賣米面糧油的商鋪,都有不少掛上了歇業的牌子。 滄州是離京城很近的一座城池,連這里都冷清起來,必然是有些奇怪的。 “昨夜郊外,我也曾看見?大批馬車拉著東西往北走。東西都蓋著布,但運貨物的人似乎都是青壯年,不像是販夫走卒?!彼我泊ǖ吐曊f,“昭昭,我說的是最?壞的打算,若是陛下?此刻圣躬有恙,你覺得?,太子與楚王,哪個勝算大?!?/br> “自然是太子?!睖卣衙鞯?,“父皇才冊立溫襄,必然對他頗為信任,委以?重任?!彼A送?,卻又忍不住問:“父皇……真的不好了么?” “你知不知道陛下?在服用五石散?” 溫昭明微微搖頭:“這是何物?” “不過是將鐘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煉化制成的丹藥。短時間內服用便會覺得?身體輕盈,神志清明。但長此以?往,會透支氣血,而后日?漸衰竭?!彼我泊夹奈⑽Ⅴ酒?,“這本是秦末興起的方子,到魏晉時頗為出?名,到了大梁本早就消失殆盡,卻不知為何又送進了宮里。此藥平日?里會掩蓋服用者的許多病癥表象,所以?很多疾病非要到了不治之時才會被?發覺?!?/br> 溫昭明輕輕吸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我父皇一直在用這個東西?” “是?!?/br> 聯想到那年德勤殿之中的事?,溫昭明的神情也開始變得?警惕起來。 “霍逐風?!睖卣衙髁闷疖嚭?,“今夜不宿在滄州,連夜回京?!?/br> 宋也川摸了摸溫昭明的手,感?覺她的指尖有些冷,不由得?有些擔心:“昭昭,許是我太過多思,事?情應該沒有那么嚴重?!?/br> 而溫昭明想到的卻是最?后一次見?明帝的那天,她假借王皇后托夢,懇請明帝冊立溫襄一事?。那時她對待這份父女?恩情早已看淡,只在臨出?門?前,明帝細碎的叮囑時才升起一絲細微的動容。 那時,她站在地罩旁邊回眸看去,明帝的身子有些佝僂老邁,眼窩也變得?有些凹陷。 但她那時只顧出?門?,不曾細思。想到這里,溫昭明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緊。一只修長的手緩緩貼在了溫昭明的手背上,宋也川的手指骨分明,溫熱而有力。溫昭明垂著眼睛,任由他將自己的手掌包裹其中。 * 馬車開到外城城門?處時,溫昭明也覺察出?了不對。這里駐扎了許多禁軍,甚至還有錦衣衛的影子。他們分散著站在四處,宛若鷹犬般的眼睛,冷硬又凌厲地注視著每一個人。 出?入的百姓比以?往盤查得?還要更加嚴格些,尤其對于大件貨物,甚至要拆開了詳細查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