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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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落在他的發絲與睫毛間, 宋也川的手已經沒有知覺, 可他依然輕輕碰了碰那塊白玉, 眼底冬雪消融, 帶著一絲淺淺的欣喜。 * 入夏以來, 溫襄在朝堂上的局勢便變得很被動。明?帝對他的刻意?疏遠,造成了許多名門望族的聞風而動。而此消彼長間,一直被他壓過半頭的溫兗,隨著九城兵馬司的大權收入囊中, 一時間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而他自己已經近乎月余不曾單獨面見過明?帝了。 正月初三這天, 溫襄在自己的府中秘密接見了賀虞。 溫襄是不喜歡閹黨的,曾幾何時, 他和朝中許多的清流大臣一樣,有著讀書人?的清高與冷漠。對于這些諂媚權貴的閹人?,他嗤之以鼻。但如今,他眼見自己的權勢宛若江河日下,終于將目光放在了那群人?身上。 賀虞是司禮監掌印,東廠提督。是明?帝身邊最?有權勢的人?。 他顯然早已料定溫襄有求于他,那一夜更漏聲中,賀虞與溫襄達成了交易。他替溫襄除掉他不想見到的人?。這是司禮監的投誠,也是溫襄不得已的招安。 對于朝中的局勢,賀虞為他提出了新的建議:假借春闈之便,選心腹入朝。 燈火之下,賀虞漫不經心地靠坐在圈椅上:“今年的簾內官(注)是翰林院侍講學士張泊簡。他是個死腦筋,油鹽不進,王爺不如去走走待詔祝卿的門路,砸些銀子進去,瞧瞧今年的考題能不能透露參詳一二?!?/br> * 新年之后,正月初五。池濯在宋也川的住處外等了良久,才看著宋也川抱著一堆書本走了回來。池濯看著他費力的把這些東西放在地上,從袖中找到鑰匙去開門。 池濯用腳尖翻了翻地上的東西:“你怎么買了這么多筆墨紙硯。我說宋也川,你不會是想考狀元吧?!?/br> 宋也川推開門,又重新把這些東西抱在懷里:“還有一個多月,事?情?太多,我最?近一直沒得空去看你?!?/br> 池濯本是隨口一說,沒料到宋也川竟默認了。他快步上前繞到宋也川面前:“你?參加春闈?” 他口中喃喃:“我原以為你已經夠瘋了,現在看來你已經快走火入魔了?!?/br> 宋也川從厚厚的書卷中抬起頭:“你幫我一下,我有點?拿不住了?!?/br> 池濯順手接過最?上頭的幾本書,依然滿眼的難以置信:“楚王是給你漏了題,還是替你疏通了什么關系?你可知今年,莊王是打定了主意?要往宮里塞人?的。他如今在朝上局勢不好,不敢大張旗鼓地提拔官員,但是翰林院許多人?都拿了他的賄賂?!?/br> 宋也川哦了一聲,似乎沒有放在心上。 “公主知道了嗎?”池濯覷他。 “沒和她說?!彼我泊ㄏ戳藗€茶壺,燒水烹茶,“她知道了肯定是不同意?的?!?/br> “你瞞著她,就不怕她生氣?” 宋也川笑:“她從來沒真的生過我的氣?!?/br> 池濯撇嘴:“打住,忒酸?!?/br> 在茶壺升騰起的熱氣之間,宋也川把買來的東西收拾進了柜櫥,他的房間總是陰冷的,今年的銀炭價貴,兩?個人?只能捂著茶水取暖。 “若在以往,可能我還會勸勸你,不過現在我也想通了?!背劐獓@氣,“你愿意?折騰就折騰吧??偤眠^日后后悔。只是一樣,以你的身份,你往后的路只怕比過去難上千百回?!?/br> 宋也川點?頭:“我知道?!?/br> 他看著自己的茶盞道:“后悔也晚了?!?/br> “鬼才信你后悔?!背劐粗我泊?,正色道,“只是你要小心。莊王那邊有些小動作,張泊簡不是個容易被錢財收買的人?,莊王那邊怕是要走別?的門路,你不要被殃及?!?/br> 宋也川對著池濯拱手:“多謝池兄?!?/br> 池濯冷哼:“我還不知道你,嘴上滿口仁義道德,背地里誰的話都聽不進去?!?/br> * 建業九年,正月十七。原本是正月里再尋常不過的日子,朝堂上卻又出了不大不小的一樁事?。內閣七位大臣,懇請明?帝早立國本。 說到底,也不過是非莊即楚,明?帝漫不經心問:“既立國本,你們可有人?選?” 回話的人?必然是受累不討好的人?,閻憑是七位閣臣中資歷最?輕的,故而由他先?開口:“回陛下,臣以為楚王殿下可擔重任?!?/br> 明?帝笑了一下:“他啊?!倍笫裁炊紱]說,仍舊自顧看奏折。眾人?交換視線,沒人?敢繼續提起。 此事?不過輕輕拿起,又輕輕放下。但溫襄卻記住了這個名字。 正月二十九,閻憑在下朝途中被人?暗殺于府門之外。 朝野懼驚。 這無異于是一次昭然若揭的挑釁,但沒有人?能掌握分毫的證據。 孟宴禮滿面塵霜,上述痛斥歹人?jian詐陰險,懇請明?帝徹查。 閻憑此人?,對于孟宴禮來說,是宣平初年間同科進士,既有同窗之誼。又一同拜官多年,宦海浮沉。早已引以為知己,惺惺相?惜。 如今天人?相?隔,他只覺痛徹心扉。 那一夜宋也川的院門被人?敲響,他披衣開門,溫昭明?穿著斗篷立在門下。 二人?四目相?對,都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肅殺。 宋也川為溫昭明?讓出一條路,帶她進了自己的靜室。 他的房子陰冷,宋也川害怕溫昭明?不習慣,專門又為她燃了炭盆??粗鴱澭c?火的宋也川,溫昭明?輕聲問:“你平日里不燒炭的么?” 宋也川將炭盆往溫昭明?的腿邊移了移:“今年銀炭價貴,黑炭太容易起煙,燃起來眼睛疼。我索性都拿出去了?!彼f得輕描淡寫?,溫昭明?的臉卻沉下來:“先?前公主府的吃穿用度哪一日委屈過你,你何必來這受罪?!?/br> 宋也川撿了一個杌子坐下,將手伸向火盆邊。他蒼瘦如竹的手指間,凝固著幾滴洗不掉的墨痕,讓人?一看便知是一雙常年執筆的手。 “殿下,這也不是什么受罪的事?。只是覺得不太必要。這屋子既不漏風,也不漏雨。平日里不覺得冷?!?/br> 他神情?安定而平寧,好像說得是一件尋常不過的小事?。 數日不見,宋也川依然是清瘦單薄的樣子,只是這幾日應該未曾好好休息,眼眸中藏著深深的倦意?。 溫昭明?沉默了一下,而后說:“聽說了么?” 宋也川點?頭:“聽說了?!?/br> “孟大人?怕是傷心透了?!睖卣衙?看著炭盆中為數不多的幾根銀炭,“你說這事?是誰做的。溫襄還是賀虞?” 窗外朔風拍窗,宋也川緩緩道:“都是一樣的?!?/br> “你的意?思是,他們如今……”溫昭明?的目光逐漸凝重起來。 “殿下?!彼我泊ㄏ袷窍肫鹆耸裁?,突然抬頭,“這件事?,殿下一定不要沾染分毫?!?/br> 他蹙著眉心認真說:“我知道殿下在朝中有幾分勢力,只是殿下的力量還太弱了些。如今兩?位王爺的鏖斗非生即死,殿下切不可牽涉其?中?!?/br> 他嚴肅起來,又開始一口一個殿下。 溫昭明?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問:“那你呢?” 炭盆中的火星偶爾迸濺,宋也川低聲說:“殿下,我要參加今年的春闈?!?/br> 空氣一片安靜,只有宋也川的嗓音響起:“閻大人?驟然殞身,朝中暗潮迭起。莊王如今已經歸還我身契,并在官府歸檔。如此腥風血雨間,權柄下移,大抵是個好時機?!?/br> “宋也川,我且不說你日后入仕如何。只怕科考那一關你便難以跨入?!睖卣衙?看著安靜垂眸的宋也川緩緩道:“昔年你年少登科,既是因為你有真才學,也是因為你身家清白。如今雖歸還你身契,可你父母仍是罪臣,就算你文章再驚艷,哪怕被點?為狀元,也會被刻意?落榜?!?/br> “如今,別?說是入朝為官,只怕是連做官的門檻你都難以跨越?!睖卣衙?的聲音并不大,可語氣卻很堅決,“就算是糊名判卷又如何,這條路你大概是走不通的?!?/br> 宋也川站起身,走到了溫昭明?的面前。他的身子迎著光,燭火將他年輕的臉照得分外清晰。他對著溫昭明?綻開一個溫柔安靜的笑容,緩緩說:“也川心中有一輪明?月,藏于心中不敢宣之于口。我有很多話想說給我的月亮聽,又怕玷污了她的光輝。只有不斷的向山巔處走,我離她更近,我才敢將心事?告訴她。昭昭,你說我的月亮會想聽嗎?” 他安靜地站在光下,五官依稀,眸光清亮。溫昭明?的心卻在此刻跳動了起來。 見她抿唇不答,宋也川的手輕輕落于自己腰間的佩綬上,他垂下眼睫低聲說:“所以,這條路不論將要面臨什么,沒有人?能阻止我走下去,除了她自己?!?/br> 窗外是寂靜又漫長的夜色,是輕輕吹過的北風。 是唇畔含笑、從容而立的溫潤宋也川。 溫昭明?和宋也川四目相?對,透過這雙波瀾不驚的眼睛,溫昭明?似乎看到了昔年報恩寺中的少年。 宋也川再次仰起頭看向溫昭明?:“她會阻止我嗎?” 她彎眸而笑,而后裝模作樣地正色起來:“那她只好祝你金榜題名了?!?/br> 這是宋也川小心翼翼的試探,溫昭明?溫柔地作答。 這一次,溫昭明?終于沒有阻止他追隨于她的腳步。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但他嘴角卻在上揚。在溫昭明?的記憶里,宋也川的笑容總是淺淺的,可這一刻,他的笑容如此明?亮,如此不設防。 明?明?在笑,眼尾卻泛起一絲微紅。 “好的昭昭?!彼p聲說。 不僅僅是宋也川變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亦在改變。昔日她曾幾次告訴他,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東西,而此刻,她不光理解了他的內心,也學著成為一個,能夠照亮他的人?。 第48章 二月十?五這日, 天氣依然有幾分陰冷。這一年的會試是在庚子年,所以被稱作庚子科。 天色將明未明,昏昏有幾分泛黃, 宋也川頭?戴奓帽,沉默地站立于?排隊等候搜檢的士人中間。會試的搜檢比鄉試要更從容些,不必屏脫衣物,剝露體膚。另派兩位監察御史于?一旁督查, 若有冒名?或夾帶者,將于?禮部前枷號一月。 席設圖已高掛于?貢院之外, 方便眾士人按編次入號房。宋也川的目光掃過席設圖,坐于?他左側的那名?考生名?叫李聞, 是太州府人士。 今年的簾內官名?叫張泊簡,宋也川曾與他有過數面之緣。張泊簡的官位并不高,到如今也不過是個五品官。但他須發皆白, 已經在翰林院授官三十?年,就連明帝本人, 都曾聽過他的侍講。他素來?不茍言笑, 立于?貢院門?口, 宛若一尊雕像。 待到監察御史呼名?:“下一個, 宋也川?!?/br> 貢院之外, 驟然安靜下來?。緊接著,便是連綿不斷的切切私語之聲。 宋也川從人群中走出?,緩緩來?到監察御史的面前。他神情平靜安寧,恭敬的對御史行禮。 他摘掉自己的奓檐帽, 露出?那張如玉般的面容, 他長發束于?簪中,略顯刺目的黥痕便直白地暴露在眾人面前。 張泊簡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這個年輕人的臉上, 宋也川張開雙臂任由?監察官檢查他的衣物,從始至終他唇邊一直帶著澹泊寧靜的淺笑,平靜的接受在場每一個人的注視。 他不再因為臉上的黥痕遮遮掩掩,也沒有因為眾人的非議面帶羞赧。 宋也川的目光像是波瀾不驚的大海,他姿態平靜,舉止從容,在這乍暖還寒的料峭春日清晨里?,宋也川像是一滴干凈的露水。 人群之中,頭?戴幕籬的溫昭明緩緩露出?一個微笑。 而宋也川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潮,落在了人群中那個頭?戴幕籬的公主身?上。 溫昭明抬起手將幕籬掀開,四?目相對,二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好了,進去吧?!?/br> 宋也川把?奓帽拿在手里?,并沒有重新戴于?頭?上,他轉過身?向貢院深處走去。 不同于?以往,這一次,溫昭明安靜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