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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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邊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的女人,聽聞此言立刻補充:“我兒說他叫宋也川。你們聽說了么,今年秋天在京中有一個宋家幾十口人被砍了腦袋,這個宋也川一口官話,應該也是京中來的,時間也對得上,誅九族的罪人都能為人師表,若是公主知道,只怕會痛心疾首!” 這兩人說得慷慨激昂,立刻便有許多孩童的父母頻頻點頭。 陳義下意識看向宋也川,他手中還拿著沒批改完的課本,靜靜地站在原地。莫名的,陳義也開始替宋也川感到悲傷。若段秦說的是真的,那么宋也川其實仍處于熱孝中,所以平日里總是穿白色的衣服。他父母都是罪臣,他不能為父母披麻戴孝盡兒孫本分已經足夠令人難過,而親族的慘禍被以如此殘忍的方式提起,就連陳義這種粗枝大葉的人,眼中都閃過一絲不忍。 “這位大娘,宋先生的學問很高,大娘不如回去問問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很喜歡宋先生?!标惲x走上前一邊拱手一邊勸說道。 躲在母親身后的兩個孩子,猶豫著點頭,卻被母親粗暴的打斷:“此人怕是巧言令色、慣會給人下迷魂藥的人,稚子只會識人不明。再者說,就算是學問再高,他也是德行有虧的人,怎么配做夫子?” 陳義不善于與人爭論,一時語塞。 秋風吹過宋也川的袖袍,他對著學生的父母們拱手:“也川的確是罪人。但恕也川不會如各位所愿離開書院。我留在這是因為有人覺得我適合,我若要走,也該是她讓我走?!?/br> 陳義以為他說的是劉伍長,立刻忙不迭點頭:“宋先生是劉伍長選來的,你們不聽我的,也該聽劉伍長的?!?/br> 說完那句話的時候,宋也川的腦子里恍惚了一下。他再一次想起了溫昭明清涼的眼睛。他并非是逃避勞作,甚至希望身體上的苦痛可以消抵內心的煎熬。宜陽公主幫了他很多,宋也川已經不知該如何回報,他希望自己能夠不辜負溫昭明的一番籌謀。 “我不管劉伍長還是王伍長,只要他是罪犯,他就不配做師者!咱們也不想為難陳先生,您和段先生都是認真做學問的人,我們都敬您,我們只要這個宋什么離開書院?!?/br> 一片落葉旋轉落于地上,宋也川靜靜地看著它停于自己的腳邊,像是一只折斷了翅膀的蝴蝶。他把手中的書放下,緩緩走到了眾人的面前。 陳義小聲又急切地叫他:“宋先生,宋先生,不可……” 宋也川尚未啟口,人群中突然響起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宋也川是建業四年的進士,是皇上欽點的榜眼,而后拜官翰林院。那一年他十五歲,此后三年,宋也川宵衣旰食,在翰林院夜以繼日編修國史,三年間未曾與父母謀面。宋家的確因罪伏法,但這與宋也川有何干系?” 人群讓開一條路,宋也川靜靜抬起頭,看向那個悠然走來的女子。她穿著比平日略素簡些的衣服,也不曾戴什么首飾,只是立于眾人之中,宛如一只仰頭的鶴。她的眼睛還是那樣的明亮,哪怕才剛兩日不見,宋也川只覺如隔經年。 潯州城從未出現過如此氣勢的女子,那幾個婦人的聲音都有些不足,為首那個似乎覺得自己的恐懼竟來源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子,有幾分不甘心:“你又是何人,竟敢如此言之鑿鑿?” 溫昭明掖著手站定,她身量高挑纖細,比那婦人高了快一頭,她不得不仰著頭看她。 “我從京中來,聽過宋先生的事。昨日上課時,恰好聽見宋先生回答一個學生的問題。那學生說他父母都在郊外勞作墾荒,他們是不是有罪之人。宋先生說,父母若對你好,他們即便做過錯事也與你無關。潯州如今設立書塾,許諾不管良籍賤籍,子女都有讀書的機會??蔀槭裁床荒芙o宋也川一個機會?” 眾人一齊沉默了下來。 宋也川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一個念頭閃過,她昨日來過,曾聽他講學。 她可曾如他一樣,回憶起在報恩寺的種種? 說不出心中的情緒,只覺得苦澀中泛起一絲酸與甜。 她說給宋也川一個機會。這句話反復回蕩在他的腦海中,讓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父母落罪時,宋也川求過很多人,能不能給他一個替父母聲辯的機會。 滿門抄斬時,他跪過無數次,但求可以給宋家謀得一個活命的機會。 今時今日,溫昭明的聲音擲地有聲:“能不能給宋也川一個機會?”年輕的公主是這樣的美,沒有華麗的珠翠與珍寶,此刻她身上看不出奢靡與輝煌,她的眼中煙波浩渺,勇敢又堅定。 他卻是這樣的弱小,需要她伸出一雙泅渡他過河的手。 而她不厭其煩,一次又一次。 第11章 人群中不知誰說了一句:“來到潯州的,都是被拋棄過的人,咱們不能再拋棄他一次?!?/br> “對?!?/br> “有道理?!?/br> “是啊?!?/br> “……” 宋也川還在沉默,陳義已經憂心忡忡地湊到他身邊來,壓低了嗓音:“這女人滿嘴官話,又如此擅長蠱惑人心,定是細作。她雖然為你出頭,只怕是圖你美貌、動機不純。過一會趁人不備,我去打她悶棍,將她綁來好好問訊一番?!?/br> 他把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說得頭頭是道,宋也川料想公主府的守衛不會讓公主殿下親自涉險,只怕早已暗中部署過,他不想讓陳義被扎成刺猬,宋也川于是好心提醒:“不必了,潯州偏僻,怎么會有細作?!?/br> 陳義皺著眉睨他:“莫不是你覺得小娘子美貌……“ “陳兄慎言!”宋也川知道公主府上有耳力極佳的人,忙打斷了陳義的荒唐猜測。 而那邊,那幾個婦人無言以對,又被眾人一通搶白,早已羞臊得無地自容,匆匆忙忙地拽著自家的孩子走了。 人群中三三兩兩地有人說:“宋先生對不起,我們是粗人,想不到其中關系,先生切莫怪罪?!?/br> “是啊先生,我們原本也是賤籍,還是皇上登基時大赦天下才改為的良籍,我們若是瞧不起宋先生,便是瞧不起自己?!?/br> “這位姑娘說得對,我們應該給別人一個機會?!?/br> “宋先生吃過飯了嗎?我家火上還煮著粥,累了一日,來我家吃飯吧?!?/br> 潯州民風淳樸,百姓大都熱情耿直。宋也川拱手逐一謝過:“多謝各位好意,今日不太方便,改日再說?!?/br> “那宋先生一定要來啊,我兒昨天一直和我說,來了位神仙似的夫子……” “宋先生年少有為,若有宋夫子指教,讓我兒子不做睜眼瞎,我就燒高香了?!?/br> 宋也川抬起頭,溫昭明站在人群最后,倚著墻含笑看他。 黃昏的煌煌斜陽落在她臉上,溫昭明像是一幅安靜而美好的畫卷。 不知何時,淺淡的笑意浮現在宋也川的唇邊,他眸光似水,遠遠地對著溫昭明拱手作揖,溫昭明沒有躲開,受了他的禮。 而人群之外,二十步遠的地方,一個青年眼中一片陰郁,把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好你個宋也川?!倍吻卦诘厣线艘豢?,“能耐倒不少,走著瞧吧?!?/br> 宋也川不過是同學生說幾句話的功夫,再抬起頭時溫昭明已經不見了。他舉目四望依然遍尋無果。宋也川把手中的書放到陳義手上:“我一會回來?!北懔闷鹨屡?,跨過門檻向外走去。 書院坐落于一處黛瓦白檣的小巷中。墻上苔痕依稀,爬滿了地錦。青石板路的縫隙間,有茸茸的苔蘚四處生長,蘊藏著無邊的生機。巷子的盡頭是一處空地,長有一棵四五人合抱粗的香樟樹。宜陽公主正靠著樹干,靜靜地看著遠方出神。 潯州的氣候濕潤,哪怕在冬日里也不覺寒冷。溫昭明穿著青色云紋妝花褃子,頭上插著一支赤金鑲紅寶石簪,從側面只能看到她玲瓏泛粉的耳垂上,掛著一只珍珠玉蘭花耳墜,在風中悄然搖曳著。 宋也川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溫昭明聽到腳步聲,微微轉過頭看去,宋也川踏著夕陽走來,素白的衣物裹著他清瘦的身軀,他身體清雋的輪廓被殘陽撕出一層寂靜又昏晦的毛邊。 “殿下?!彼我泊▽χ笆?。 昨日她隔著書院的門隙,看到了一襲白衣的宋也川。他立于庭院中,瘦骨清癯十分單薄,眼中卻是昔日她不曾見過的疏朗溫和。和溫昭明想的一樣,這里確實適合他。他左手握著書卷,從容澹泊的模樣,讓溫昭明回憶起在報恩寺中的那個枕風眠月的少年。 溫昭明是私自離京的。朝中為宜陽公主擇駙馬的奏本一直不曾停過,明帝偶爾也隔三差五地催促幾番,有些話她聽的多了,總有些厭煩,想要出來躲一躲。因緣際會,恰好在鹿州與宋也川相遇,她便改變了自己的目的地。 本欲去涿州,可涿州的公主府里有太多明帝的眼線,而眼下又有一個頗為有趣的宋也川在潯州。溫昭明鬼使神差之下,命人在潯州城里買了一座宅子。 “你覺得潯州如何?” “殿下,”宋也川的眼珠烏黑,安靜又有幾分伶仃地站在風里,“我很喜歡這里?!?/br> “哦?”溫昭明笑了一下,“這里有什么好,這里蒙昧落后,每年的賦稅連涿州的十分之一都到不了。罪囚、流放,我以為你會對這里厭惡至極?!?/br> 溫昭明說的是實話,但宋也川并不認可:“我在常州讀書時,曾在田壟間游學。朝中之人都認為江南實屬魚米之鄉,民富力強。殿下可知有些城中百姓何其貧困么?南方各處,豪強并起,侵吞百姓田產。甚有掘毀堤壩、淹沒民田等事發生。百姓的田被大水淹沒,全家便沒了指望,若想活命便只好賤賣給豪強,今年暫且茍活,明年便只能等死。越富饒的土地,覬覦的人便越多,比起江南,潯州百姓至少不用擔心自己會被餓死?!?/br> 幾日不見,宋也川話略多了些。他原本就是極安靜溫吞的性子,說起話來徐徐的,總能讓人覺得心里安定:“這里比我想象中好了百倍不止?!?/br> 夕陽一點一點落下來,天空變成一種深邃的藍,晚風吹過二人的衣擺,他們倆的衣袖便在風中糾纏到了一處。 “假如,我是說假如,”溫昭明停了停,宋也川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如果有機會,你還愿意回京城么?” 夜風吹過宋也川的頭發,他的發絲掠過額上的刺字,他眸光似海,幽晦而平淡:“可是殿下需要我做什么事么?” 早便知曉宋也川有剔透玲瓏的心腸,望向他洞若觀火般的明眸,溫昭明的呼吸微微一滯。 溫昭明確實需要宋也川做一件事情,她想養幾個面首,單是煙花柳巷的美貌少年還不夠,她需要一個人,一個能讓別人對她退避三舍的人。 可若這個人是宋也川,她心中便閃過一絲不忍。 昔日榜眼如今零落成泥,已為罪臣,再和一個荒yin無度的公主攪在一起,宋也川父母若泉下有知,只怕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南方士人們大多對覆滅的宋家抱有極深的同情,若宋也川成為她的面首,清流們便會將他和她打為一黨,不光宋也川的清譽盡毀,只怕宋家也因此蒙羞。她是大梁的公主,舉國之珠,就算是臣民再有不滿,也不敢把她如何??伤我泊ú煌?,他的性命早已被人視為草芥,她不敢想他會面對什么樣的口誅筆伐。 月亮悄悄爬上樹梢,宋也川的五官在月色中都變得依稀朦朧起來。便是這樣一個超脫云逸、清風朗月般的人,他受了那樣多的苦痛,終于可以在此刻稍微停歇,遠離那些讓他憂傷的一切,溫昭明不忍心將他重新拉回欲望的漩渦。 “沒有,我隨便問問?!睖卣衙鲾[了擺手,“我回去了?!?/br> 宋也川低低嗯了一聲,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離開。 直到溫昭明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他才踅身向書院的方向走去,腦子里卻在想溫昭明說過的話。 他如今,還有什么能幫到她的呢? 陳義已經回家了,段秦房門中的燈在聽到宋也川腳步的那一刻被人吹滅。宋也川掏出鑰匙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卻發現門沒有鎖。 他蹙著眉將門推開,舊梨木桌案上放著一疊他練過的字帖,看上去一切如舊。 宋也川深深呼了一口氣,從柜子深處翻開一本書,書里夾著一張寫著宜陽公主四個字的宣紙。他打開燈罩,緩緩將其伸向燈邊,火苗搖曳跳動著舔舐了宣紙的一角。 橙紅色的火苗跳躍在他眼眸深處,宋也川猛的收回手,飛快找了一本書將火苗胡亂壓滅。 素白的宣紙上留下一片焦黑的印跡,只有宜陽公主那四個字依然清晰。 他把紙張重新夾好,放在了桌邊。 第12章 潯州是經常下雨的。后半夜時雨聲叮咚,淅淅瀝瀝的雨像是一個細密的簾子,蕩漾著隔絕了喧鬧的人聲。宋也川是很喜歡雨天的,不管是在常州還是在皇城,常州的雨是沾衣欲濕,皇城的雨是銀河乍瀉,他微微閉上眼,還能回憶起隱含土腥味的,充滿潮濕回憶的雨。 天色微微發白,宋也川走出了門。他撐著書院的黑色雨傘,繞過梧桐樹走向前院。下雨的日子學生們便會搬著椅子去堂屋里上課。宋也川既然無事,便幫他們搬椅子。陳義來了之后便和他一起動手,等到第一個學生進門時,椅子恰好搬完。 今天講的是最后幾闋千字文,學生們密密匝匝地坐在一起,天色有幾分昏晦,他們求知的眼睛卻如此的明亮,炯炯有神。 借著雨勢,突然聽到有人在敲書院的門,動作很急像是要把門砸破一般。宋也川和陳義對視一眼,陳義冒雨小跑出去,湊在門邊大聲問:“何人?” “官府的人?!?/br> 陳義剛把門拉開,就被一擁而入的人群擠得倒退幾步。進來的幾個人身上都穿著甲胄,身上的鐵片被雨水沖刷過,都亮得驚人,像是寒光凜冽的長刀。 “哪個是宋也川?” 他們明知故問,因為他們的目光已經穿過了細密如織的雨幕看向了那個站在檐下的年輕男子。宋也川拱手:“是我?!?/br> 為首的那人做了一個手勢:“押起來!”而后他又指了幾個人,“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人去搜他的屋子?!?/br> 陳義聽完忙作揖:“幾位大人這是怎么了,宋先生犯了什么錯不成?為何要這么對他?” 為首的差領冷笑說:“有人說他房中私藏反書,有昔日逆賊的言論,我們不得不奉命一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