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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門庶女的生存指南 第158節

    此次水患,由通濟堰的堤防被沖開而引起,林衛隺也因此失蹤,要真的出事,尸體理應一塊被找到。

    林業綏半斂黑眸,沒有說話。

    隨后,寶因也逐漸回過了味來,此次工部出去的其余官吏皆已尋到,即使沒被江水沖走,未必就是無恙。

    夫妻二人還沒能多說幾句話,童官便在廊下稟告工部侍郎來了府上。

    林業綏擱下碗盞,指腹揩去女子唇邊亮晶晶的梨汁后,起身去尋帕子擦手,走之前,好生囑咐:“乖乖喝了,我去去就來?!?/br>
    寶因眨眼,溫順點頭。

    -

    外宅正廳里,正值知命的工部侍郎略顯焦灼的在反復踱步,他剛得到下吏稟告,便急忙趕來,生怕遲了。

    多日來,這位林仆射雖從未就林長丞的失蹤說過什么,或是勒令必須找到,但誰都不敢懈怠,通濟堰一事,天子大怒,權勢本就危如累卵的三族少不得要再脫一層皮,將來最有可能重新掌權凌駕皇權之上的便是博陵林氏、河東裴氏。

    自然要趕緊攀上。

    林衛隺一是博陵林氏的郎君,二是尚書仆射的幼弟。

    林業綏緩步走來,忍著腦袋的脹痛感,問出一句:“侍郎有何要事,竟親自尋到我府上來了?!?/br>
    未等人坐下,工部侍郎迅即拱手躬身,聲音鏗鏘有力:“云陽郡那邊傳來了林長丞的消息?!?/br>
    林業綏頓住,凌厲抬眼。

    -

    男子走后,寶因呆了好一會兒,才捧起小幾上的碗盞,慢騰騰的吃著,沒吃多少,湯水便徹底涼了。

    忙完外頭的事情,玉藻搓手哈著氣進來,瞧見后,幫忙將手爐遞過去,又去收拾湯盞,笑道:“可要拿去熱熱再吃?”

    寶因抱著暖爐,倚在旁邊隱囊上:“吃這些也就夠了?!被腥挥浧鹉凶幼邥r也吩咐了一番話給這個丫頭,橫眉威脅,“不準與他說?!?/br>
    玉藻被女子時不時露出的娘子模樣逗笑,連連應下:“便是割舌醉骨,我都不帶說一句話的?!?/br>
    玩笑之際,紅鳶也撩起厚簾走到里間:“大爺又出府去了,約是不會回來的,特差人來院里說了聲,要大奶奶您安心?!?/br>
    寶因心神不定的頷首。

    到了戌時,乳母把林圓韞、林真愨帶走去睡覺后,玉藻彎腰收拾著臥床,將疊好的被衾給鋪開。

    紅鳶也在外間鋪著她們兩人守夜的床褥,正要去關隔扇門時,那門簾子忽地被掀起,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她趕緊退讓開:“六娘子?!?/br>
    林卻意裹著厚實的氅衣,里面只穿著寢衣,直奔內室后,二話不說便伸手摟住自己嫂嫂的脖子:“嫂嫂?!?/br>
    寶因洗漱完,坐在榻邊抹著潤肌膏,被甫一抱住,將手里的東西放在幾上,唇邊蕩開笑:“怎么了?”

    林卻意像以前那樣撒起嬌來:“我今夜里能不能留在微明院,與嫂嫂一塊兒睡?!?/br>
    寶因思忖半響,點頭應下,林衛隺失蹤的這二十來日,林卻意的身子骨沒再好過,聽姮娥院的李mama說除了咳出過血絲,還常做夢靨。

    玉藻便又再去拿了一床被衾出來鋪好。

    夜深人靜時,颯爽的北風襲來,打在窗牗上,發出嚇人的動響。

    睡在里邊的林卻意被嚇醒,寶因本就覺淺,連帶著也醒來,她身子不便翻身亂動,只能伸手幫她掖好被衾:“是風,不必怕?!?/br>
    林卻意靜默片刻,自顧自開始說起來:“往年四哥離家去西南時,他還說四哥什么都收拾走,可是不準備回家了,叫我給啐了幾聲,五哥見到這副情形,立即便笑著說不是四哥,是他回不來了...但四哥就要回來了,他卻還沒回?!彼婺槼橐饋?,無力質問,“嫂嫂,五哥為何不回家啊,五嫂還在等他,我們都還在等他?!?/br>
    寶因眼眶也發起紅來,想寬慰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兄妹兩人差不了幾月,一處玩鬧,平日瞧著誰也不讓誰,什么都要爭上一爭,可手足間,偏偏就是這樣,情誼才會比旁人更加深厚一些。

    若工部侍郎今日是為了林衛隺的事來,只盼著男子這次去能帶來好消息。

    -

    翌日卯正,有婆子從家中歸來,剛走到長樂巷口,便隱隱瞧見有幾個穿孝的人拉了一輛載著靈柩的轊車在前頭。

    她怕撞到晦氣,趕緊尋了小道去林府,誰知沒一會兒又碰上了,仆婦偷偷打量了那幾個拉車的,發覺都不認識。

    長樂巷附近都是林氏丹陽房五服的近親住的,或有些出了五服的同宗實在窮困的,也會寓居于此。

    許是他們有喪。

    如是想著走到西角門,騰手叩開上了綠漆的門,腳都已經邁進去一只后,猛然看到什么,退出來仔細瞧了幾眼,趕緊叫人去微明院,請示主子。

    人才進院子,就聽得倉惶的一句“不好了!不好了!正門外的巷道里停了靈柩!”。

    -

    長樂巷道寬二十四尺,即使停了靈柩,仍顯得廣闊。

    拉車的幾人在按照主家命令停下轊車后,迅速低頭退到一邊。

    不過須臾,馬蹄聲響起。

    林業綏勒緊韁繩,徑直翻身下馬,瞥了眼兩側寬大的黑棺,凜然道:“叫人來打開正門,迎五哥進去?!?/br>
    跟在后頭騎馬而來的童官一落地,連口氣都沒敢歇,快步走去一旁的邊門,與上夜的小廝說了幾句話。

    寂靜的空氣中,只聽幾道腳步聲交錯。

    正門打開的那一瞬,穿孝的人再次站過去,合力把靈柩抬入府中,林府奴仆接連跪下哭喪。

    林業綏一身交衽黑袍傲立寒風,漆眸濕潤,眉骨染塵卻又堅毅,血絲仍未從眼中完全消散,衣襟處露出的白色中衣邊緣上,也還依稀可見幾滴暗紅色的血點。

    童官見男子巋然不動,抬袖擦了擦眼角,自己的弟弟,心里怎會不傷心。

    他們趕到云陽郡時,那座山已塌了大半,黃土石塊堆積成小山,百姓小吏早清理完大半,之后一個時辰沒有,便瞧見了泥石下被壓的少年,渾身只穿了件寢衣,外袍在十丈外的地方找到的。

    男子親眼目睹,壓抑已久的情緒也在那一刻沖破禁制,當著眾人的面吐了血。

    小廝哽咽道:“隺五爺已回來,大爺也請注意身子?!?/br>
    林業綏瞧著碩大黑棺漸漸消失在高門里后,腳步凌烈如風的進了府,氣息卻虛弱下來:“把衛鉚、兩位叔父還有隺五奶奶都給請到正廳去?!?/br>
    童官叉手應下。

    -

    微明院里更是一陣慌亂。

    得知有靈柩停在林府正門,昨夜宿在這里的林卻意連妝都來不及上,凈完面,起身便跑了出去。

    寶因稍作思慮,回過神來,心中憂慮會出事,顧忌不了太多,騰地從榻邊站起,下了腳踏,直追到屋外,幾近被絆倒。

    紅鳶瞧見,趕緊伸手來扶。

    二人一路出了院門,下到臺階,沿著長廊走過穿堂,好不容易跟著追至二門外,卻不見林卻意人,反見外府已是白幡掛起,奴仆也都穿起孝來。

    紅鳶不知內因,皺起眉來,沒好氣的拉住個侍婢,提高聲音呵斥道:“這都是怎么回事?”

    侍婢茫然四顧,緊忙向不遠處的女子跪倒:“隺五爺已找到,停靈在東府正廳,綏大爺命全府戴孝哭喪?!?/br>
    寶因聽得一口氣不上不下,掩唇咳起來,似是怎么也停歇不下,也終于明白男子昨日是親自為這位幼弟收斂尸骨去了。

    -

    正廳內,一派肅然。

    林益、林勤、林衛鉚三人都坐在左邊。

    發髻上只有支白色珍珠簪的裴靈筠一身素衣,落座于右邊,不悲不慟。

    在他們到來之前,林業綏背立在高堂左側圈椅旁,始終不言不語,眼皮半耷,手掌撐著桌幾邊沿,不知在想什么。

    直至來人,他才轉過半個身子,坐下看向府中緊要幾人,不徐不疾道:“昨日云陽郡的官吏在清理暴雨導致的山體泥石時,發現了一具尸骨,工部侍郎請我前去察看,確是衛隺?!?/br>
    裴靈筠坐在烏椅中,慘白的手指緊緊摳住旁邊用以圈人的圓木,聲音如沙礫,短短一句話因哽咽而頓住兩三次:“長兄、長兄可知他、他是如何...如何沒的?!?/br>
    林業綏默了半瞬,再開口時,能聽到一絲被極力按捺下去的起伏:“據周邊百姓說,當夜突降急雨,借住鄉里屋舍的衛隺聽到聲音,惦記南山的土質不緊,恐生災禍,便匆匆披衣起身,提燈奔走四處去叫百姓離開。那夜方圓九里都聽到了南山轟鳴?!?/br>
    林益、林勤身為叔父,聞言都哀嘆一聲,老淚縱橫的擦了下眼睛,尤其是林勤,更是自責:“都怪我啊?!?/br>
    比起長兄,與弟弟相處時日更久的林衛鉚雖不說一言,眼睛卻早已暗中紅了起來,控制不住的流起眼淚。

    裴靈筠攥著手帕,垂首掩臉,雙肩微微抽動,喃喃道:“他回家了,終于回家了?!?/br>
    -

    東府正廳,靈柩置于當中,因已逝多日,尸體面貌早已有所變化,實在難觀,便合起了棺。

    供桌與貢品香燭皆已擺好,喪布妝點四周,又另有穿孝的奴仆跪在一旁,腰間有孝帕,手中執杖,專門負責哭喪。

    趕來的林卻意瞧見這副情形,瞬間癱軟在靈前,痛哭起來:“五哥!”

    守靈的侍婢仆婦連忙上前,各攙扶一邊,小聲勸慰,可怎么也勸不好,直到寶因來了,她才好一些。

    身為同胞親姊的林妙意換上粗麻的齊衰孝服來上了幾炷香,有過十月血rou相連的周姨娘更是哭倒在棺槨旁。

    眼前悲痛,自也惹得寶因心緒翻涌,再難隱忍,鼻翼翕動,豆大的淚珠便那么滾落下來,聚在下顎,將地打濕。

    她嫁來林府時,林衛隺還未滿十三,會在冬至與兄姊妹來微明院送襪履,祝兄嫂福壽綿長,蓮藕收獲之際,更是與四兄興奮下塘去親自挖藕,后來林圓韞出生,因顧著面子,總是要偷偷多瞧上幾眼。

    那時羞澀的少年,從入仕娶妻到魂歸黃泉,竟只有短短幾載。

    這六載多的歲月,自己也早將這位小叔子當成家弟般相待,與謝晉渠他們沒什么區別。

    離家時還壯志滿懷的人,歸家時已只能躺在棺槨中。

    聞訊而來的王氏瞥見女子落淚,從袖中扯出絲帕,幫忙去擦的同時,又提點道:“別傷了身子,這喪禮還得有個安排?!?/br>
    寶因帶著細微哭腔喊了聲“叔母”,也被婦人這話喚回了理智,府里已遣人去各府報喪,不出幾個時辰便會鬧哄哄的,還要置辦各種喪儀。

    道觀那邊也得趕緊差人去請法師來。

    后又覺她匆忙追著林妙意出來,還穿著一身紅色舊襖實在不妥,走前叫人去吩咐圓柳院的那些婆子都幫忙瞧著些周姨娘,又囑咐完幾個婆子照看料理喪禮后,便回西府去換素服了。

    來至微明院,玉藻立馬迎上來,邊給女子打起簾子,邊焦急的小聲道:“大爺在屋里一直不曾出來,我剛稟話也沒回?!?/br>
    邁過低檻,進到外間,寶因一面摘下項間的金瓔珞,一面隔著門簾朝里面打量,將瓔珞圈遞給旁邊侍兒后,便去了內室。

    男子坐在靠近西壁的圈椅中,因背陰,使得他整個人都深陷黑暗,身骨雖仍是挺直的,卻被一股nongnong的無力感包裹。

    寶因走到他身邊,指腹撫去他眉骨的塵,瞧見他衣襟處的血點時,心間猛然一下抽痛:“從安?!?/br>
    林業綏掀起潮潤的黑眸,將其中頹敗與脆弱毫不掩飾的展露給妻子:“我以為先死的會是我?!比缓?,再次垂下眼皮,“衛隺小我近十歲,離十八歲只差三月,大人逝時,他還在襁褓中,待我守完三年孝去隋郡時,他雖怕我,但還是鼓起勇氣問我一句‘長兄何時歸家’,做到尚書仆射又如何,連幼弟都護不住?!?/br>
    寶因鼻尖泛酸,偏頭抹去眼下搖搖欲墜的一滴淚:“衛隺是個從不愿為任何事低頭的人,光武帝一朝有董宣,面對強項令,寧一死也絕不磕頭,絕不道歉,堅守正義,絕不屈于何人何事,救民便是衛隺心中的道,也是他覺得認為對的事?!?/br>
    對的事...林業綏闔目,胸間凝著的那口氣漸漸消散,他要想的是博陵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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