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站在廚房門外，跟廚房里面那個人面面相覷，兩人都瞳孔劇震，然后一個轉身就想沖破窗戶，另一個卻撲上去一把揪住了一扇翅膀：“你是什么人！”

    兩個人在廚房里滾成了一團，那個人力氣居然不小，一邊掰安東尼的手一邊低聲道：“你松手！我不想殺人！”

    然而安東尼的力氣同樣大，這人掰急了，忽然之間騰地冒出了一團火焰：“放手！不然燒死——”

    他后半句話噎在嗓子里，因為安東尼的手臂上迅速覆上了一層淺白的光，火焰被光隔離在外，根本沒有燒到他。

    “你是光明騎士？”對方露出慘笑，似乎打算放棄抵抗了，“我真是倒霉——可是我不是魔鬼，我根本——”

    安東尼捂住了他的嘴：“別出聲！”

    外面傳來聲音：“好像看見他跑到這邊來了……”

    “這邊是教師大人們住的地方，不能亂搜……”

    然后就響起了敲門聲。

    “你別出聲?！卑矕|尼又叮囑了一句，才去打開了大門。

    門外是兩個騎士，還有幾個穿著沒有標志的神官袍的年輕人，他們是神學院的學生。

    看見安東尼，所有人都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是誰？”

    還有一個在神官袍領口別著鑲寶石的金別針的年輕人甚至脫口而出：“乞丐怎么跑到神學院來了！”

    “安東尼?！卑矕|尼自報家門，“柯恩老師的學生，我剛從外面苦行回來?！?/br>
    一說到苦行，這些人的態度頓時就轉變了。都知道柯恩是有名的“苦行主教”，他的學生也都要有苦行的經歷，甚至越是他看重的學生，越要更多地通過苦行來磨礪自己。

    戴金別針的年輕人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往后悄悄退了一步。但他并沒有道歉的意思，反而扭過頭去不屑地翻了個白眼，顯然對于苦行這樣的方式并不感冒。

    這是貴族學生。安東尼看看他雪白的皮膚，和修剪打磨得像珍珠一樣圓潤光滑的指甲，就知道他從來也不會做什么學習神術之外的事，更不用說苦行了。

    “你們是來找老師的嗎？剛才老師聽見有人喧嘩所以出門去看——”安東尼想不到自己現在說謊也這么自然而流利了，“是神學院出了什么事嗎？我一回來，就覺得圣城都很亂……”

    “是的?！辟F族男生雖然很不屑安東尼，但其他的學生卻顯然很尊敬柯恩，連帶著對安東尼也親熱起來，“前些日子有蝗災，還有變異蝗蟲呢，鋪天蓋地，我簡直都以為它們殺不完——”

    “德里爾！”貴族男生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廢話真多，我們是來抓魔鬼的！你在這里啰嗦，魔鬼跑了怎么辦？”

    “也許不是魔鬼——”說話的男生遲疑地說，“他一直都是我們的同學啊……”

    “他墮落了！”貴族男生不屑地道，“我就說賤民不行，現在怎么樣？在神學院學習這么久都是浪費，最后還不是墮落了！德里爾，你的毛病就是總覺得那些賤民是好的——算了，我不跟你說了，趕緊去問下一家吧，再耽擱一會兒真被他跑了怎么辦？”

    德里爾只好向安東尼告辭。

    “你們不進來搜一下嗎？”安東尼試探著問。

    騎士對他很客氣地笑了一下：“既然您在這里，那就沒事了?！?/br>
    安東尼很想說這是什么邏輯，他在這里，就不可能有魔鬼嗎？這些人知不知道他們現在面對的就是一個——然后他想起來自己在各個教堂亮出身份的時候，那些神官們態度的大轉變，以及他從前跟著老師出外苦行時遇到的事，感覺無話可說。

    那時候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苦行主教誒，苦行主教的學生誒，難道還有什么可懷疑的嗎？懷疑，就是對信仰的不敬了。

    但是現在……

    安東尼看著那些人去敲下一扇門，覺得就算剛才那個學生沒有跑到他這里來，也不會被這些人找到的。因為這一帶住的都是神學院的教師，能做神學院教師的至少也是大主教級別，所以這些人對哪一個屋主都要恭恭敬敬，不可能進去搜查。

    所以，他們能找到什么呢？

    事實也正如安東尼所想的那樣，柯恩紅衣主教過了很久才回來，眉頭皺著。安東尼問了一句，他就對自己的學生吐槽了幾句：“……所有的屋子都是敲敲門問一句就算完，這樣能抓到什么？我準備找幾個人來，把這里再搜一遍——這是第二例魔化了，不能掉以輕心?！?/br>
    “老師——”安東尼拉住了他，并且把門給關上了，“老師，不用找了，他在這里?！?/br>
    “什么？”柯恩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臉色頓時變了，“你怎么——你有沒有受傷！”

    “老師——”安東尼嘴唇微微有點顫抖，輕聲說，“不是每個魔鬼都喜歡殺人的?！?/br>
    柯恩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那個——在哪里？”

    那個學生被安東尼塞在了臥室的床下面，他在柯恩的目光里爬出來，臉上還帶著驚恐，下意識地喊了一聲：“柯恩老師——”

    “康德——”柯恩剛才出去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變異的學生是哪一個，但他只知道那個學生長出了翅膀，但不知道居然是這樣的一雙翅膀——雪白的，甚至是有些圣潔的，因為它跟教堂的主色調基本一致，因為教堂就是用白色來表示光明的。

    而且康德除了這雙翅膀之外，再沒有別的明顯的變異了。他既沒有長角，也沒有生鱗，沒有尾巴，也沒有爪子。如果不算這雙翅膀，他幾乎就跟普通人沒有不同。

    “你是——”柯恩都有些不知該如何措辭了，“你是為什么——是被變異蝗蟲咬傷了嗎？”當時神學院確實受到了攻擊，但是因為學生都躲在室內，事后統計并沒有人受傷。

    “不是——”康德低著頭，“柯恩老師，對不起，我隱瞞了事實，我——幾個月前，我失去了神恩?！?/br>
    柯恩驚訝地問：“為什么？”

    他不是在懷疑神恩會不會失去，而是在問失去的原因。

    “因為——”康德低聲說，“我聽了您的課，血液里有那么多的細胞——雖然教義做出了修改，說主向人體內注入生命力是一種比喻，但我，我還是覺得無法相信了，那么多的細胞……如果我們人類的血液是這樣的，那么野獸呢？如果野獸體內的血液與我們相同，那是否意味著在神眼中，我們與野獸其實是一樣的？如果不相同，主在創造萬物的時候，就要創造出那么多種不同的細胞嗎？我，我很難相信……雖然主是全知全能的，但……”

    他說得顛三倒四，但在場的另外兩個人卻都聽懂了，因為他們自己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疑惑，只不過柯恩退卻了，保住了自己的信仰，而安東尼不幸被女公爵施展了致命打擊，完全摧毀了他對主的信仰。

    所以眼前的康德，其實跟他們是一樣的。

    “那之后我就失去了神恩——”康德痛苦地說，“我懺悔過，但是每當懺悔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您講的知識，我就覺得……”

    他捂住了臉：“前幾天蝗蟲沖擊圣城的時候，我想不如出去為了圣城戰斗，哪怕被它們咬死，也算是贖了罪。然后我獲得了火焰的能力，那時候我欣喜若狂，以為主寬恕了我……可是沒想到——這是主在懲罰我的懷疑，所以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br>
    柯恩看著他那雙雪白的翅膀，半天才說：“你想出去戰斗，就得到了火焰的能力，這意味著主并沒有——”

    “老師！”安東尼沖口而出，“根本就沒有神！”

    屋子里有那么一刻靜得像墳墓一樣，康德露出了驚慌的表情，可是驚慌之中，又夾雜著一絲難以形容的心定，仿佛是發現了終于有人贊同他，自己不再是孤軍奮戰，所以就沒那么恐慌了似的。

    反而是柯恩臉上少見地露出了一絲畏色。他似乎是想喝止安東尼，但在長久的沉默之后，只是疲憊地嘆息了一聲：“是這樣嗎……但對我來說，主永遠在我的心中?！?/br>
    “也在我的心中……”安東尼低聲說，“但并不是教會所說的那個全知全能的神，那個神是不存在的?！?/br>
    “我早該想到——”柯恩似乎是自語地說，“我以為你會做得比我好……但是我聽說，你有了圣光??？”

    安東尼抬起一只手，一團明亮的白光從他指尖擴散出來，像一個極小的太陽：“是光，但不是圣光?！卑凑账F在的理解，圣光更像是一種波——雖然按女公爵的說法，光也是波，但總歸是不太一樣的，就是他現在還說不清楚。

    當然，也可能是他離開得太早，沒有學習更多的知識……

    康德卻看著這團白光，眼睛都要直了：“可這，這是真正的光明系的能力……這怎么可能——”一個說著沒有神的人，卻能獲得圣徒甚至教皇都不一定能擁有的光明之力？

    安東尼沒有說話，只是從他的背后，一雙白色的羽翼伸展了開來。

    他自從見到柯恩之后都沒來得及沐浴清潔，所以現在身上穿的還是灰撲撲的破爛袍子，頭發和臉上也還是有一層塵土，唯獨這雙翅膀不染纖塵，就像他指尖的光團一樣的純白圣潔。

    柯恩倒抽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心臟不聽使喚了——這是怎么回事！擁有光明之力，卻又魔化？那豈不是說，魔鬼同樣能夠擁有光明？這，這若是傳出去，整個光明大陸的信仰怕不都要崩塌了？

    “老師——”安東尼苦笑了一下，“在我剛獲得光之力的時候，我也以為自己重新找到了覺醒的方向，但我沒想到，這個方向……”這個方向是通往魔鬼的道路。

    所以他今天藏起了康德，因為他發現，這種變化竟然不是獨有的。這說明什么？這說明這不是偶然，而是符合這個世界規則的一種規律。而如果是規律，那么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就有第無數個……

    世界確實跟他們之前所認識的，完全不同啊。

    “那你怎么還回來——”柯恩這話說了一半，才陡然發現自己失言了。

    “因為我覺得教會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們可以變得更好的?！卑矕|尼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苦笑和無奈都沒了，他指尖上的光擴散到了全身，似乎給他鑲上了一層邊，“雖然全知全能的神不存在，但我們仍然可以成為光明大陸的信仰，就像教會剛剛建立的那時候一樣！”

    這樣的教會，至少要從不讓那么多人餓死開始。所以他回來了，帶著他的光明，也帶著他的希望。

    第377章 圣城動蕩（四）、帶你的學生來見我吧

    “……據現有統計, 共計四名神職人員出現魔化現象，一位主教，兩位牧師, 一位信徒, 現已全部控制?！笨ǖ賮喪ネ侥弥膫€城區最終的搜查結果，向教皇報告, “另有神學院一位學生被發現魔化, 但他逃走了，沒有捉到?！?/br>
    “沒有捉到？”教皇不悅地提高了聲音，“一個學生而已——他是哪個家族的？”

    “只是個平民出身的學生——”卡蒂亞圣徒有些尷尬地說，“是圣城教堂收養的棄嬰。當時沒有人想到在神學院里也會出現魔化，因為當時只有少量蝗蟲飛抵神學院，且神學院的學生并未出外與蝗蟲戰斗, 也沒有人受傷……”

    站在一邊的柯恩主教暗暗地想, 神學院的統計根本不準確, 因為當時明明有學生跑出去戰斗了，然而學校里的管理者竟然不知道——大概是自己都在房間里沒有出來, 所以自然不知道其實是有學生出去戰斗了。

    “立刻搜捕這個學生, 不能讓消息散播出去?！苯袒食林樥f。

    卡蒂亞圣徒心里有些不快。雖然魔化這件事情是她參與, 但神學院可是加菲爾圣徒管理的，出現了魔化的學生卻沒抓住，這也是他的失職, 又關她什么事呢？

    于是她便點頭道：“我會通知加菲爾圣徒，讓他負責自己的學生?！?/br>
    教皇皺起眉頭——就這么一個神學院的學生, 還需要再通知一位圣徒, 就不能把活兒一起干了？在全城統計魔化者的時候, 不就能順便搜索那個學生了嗎？

    但他很明白卡蒂亞圣徒所說的“自己的學生”, 就是要把這個學生魔化的責任推給加菲爾，畢竟如果他負責的神學院居然還能把學生教魔化了，那貴族們還敢把孩子送到神學院來嗎？恐怕之前加菲爾結交下的人脈就會損失許多。

    都是為了教皇的繼位人選，把別人拉下來，自己就能上去……

    教皇沉默不語，卡蒂亞就當他已經答應了，繼續說道：“還有兩個平民魔化，其中一個已經被他的鄰居打死了，另一個捉了回來。目前來看，所有的魔化者都是被變異蝗蟲咬傷的，基本可以斷定，這些蝗蟲就是引發魔化的原因！”

    教皇松了口氣。雖然一下子有四名神職人員魔化是件很糟糕的事——而且其中居然有一位主教！這種級別的神官都沒擋住變異蝗蟲的感染，難免不讓人心生驚懼。

    但，有確定原因的魔化總比無因由的魔化要好，至少沒有被變異蝗蟲咬傷的人都無須擔心了，而如果沒有下一次蝗災，自然也就不會再有魔化。

    這就好比仇殺與無差別殺人的案件，引起的社會恐慌程度不同一樣。

    找不到原因的，無法預防的魔化，才是最可怕的。

    當然，這次有變異蝗蟲，下次說不定會有別的變異魔獸也擁有這種能力，但不管怎么說，總歸是有預防的目標就好了。

    在座的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所以在卡蒂亞圣徒說出結論之后，大家都是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唯有柯恩主教沉默著沒有說話，因為他已經從自己的學生那里確定了至少兩種魔化的情況，都與什么變異蝗蟲無關。

    但他又不能說出來，也只能暫時先默認了。

    默菲圣徒也開口說道：“我的煉金室已經分析過兩種蝗蟲，未變異的蝗蟲體內確實多了一種毒素，與日常那些散見的蝗蟲不同。我認為，一旦蝗蟲身上長出顏色鮮艷的條紋，它們就會變成有毒的，就像許多有毒的蘑菇都格外鮮艷一樣?！?/br>
    這點引起眾人的點頭贊成。默菲圣徒繼續道：“而變異的蝗蟲，它們體內的魔力波動比未變異的更強，而且能夠吞噬神力，這與之前長云領曾經提交的魔獸變異情況相似，都是可以吸收神力為自己所用，因此要擊殺它們就格外困難一些?！?/br>
    這個結論就讓人很不輕松了，教皇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之前不也是長云領，提過什么防蝗災的措施？”

    這個問題柯恩主教答得出來：“是的。長云領那邊說，有干旱的時候就容易有蝗災?；认x喜歡在河岸、湖濱、田埂一類地方產卵，在干旱的時候，這種地方比平常更干一些，土質軟硬干濕都適中，蝗卵的孵化率就高。所以遇到干旱，應該把這些地方的土壤深翻，將蝗卵翻到地面上，讓它們被鳥吃掉，或者被曬死干死。并且長云領養了不少雞鴨，在蝗蟲尚未長出鮮艷條紋的時候，雞鴨能吃掉許多蝗蟲，就不容易成災了?！?/br>
    “雞鴨？”默菲圣徒有些不可思議地道，“是用雞鴨來吃蝗蟲？不是用什么殺蟲的藥劑嗎？”

    卡蒂亞圣徒瞥了他一眼，極輕地嗤笑了一聲——默菲不管做什么都先想到他的煉金藥劑，一提到藥劑就是什么有特殊作用的魔植，總之就是越珍貴越好。那些沒有魔力的植物根本就不看在他眼里，甚至對她研究草藥背地里斥之為異端、巫術、墮落，以為她不知道么？

    現在長云領僅僅是通過最尋常的手段就預防了蝗災，怕不是讓他覺得臉痛了吧？他那里殺蝗的煉金藥劑還沒研究出來呢。

    但與此同時，卡蒂亞圣徒也不免有了幾分危機感——讓圣城焦頭爛額的蝗災，居然被長云領不費一兵一卒就消弭于無形了？

    “柯恩大人既然知道，為什么之前沒有說呢？”默菲帶來的一個主教卻有些陰陽地插嘴，“說起來，柯恩大人曾經在長云領學到了血液的知識，您的學生又一直留在長云領，長云領有什么舉措，您應該都很清楚吧？”

    柯恩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長云領并未對外隱瞞他們的應對措施，海風郡的商人把這些消息帶到了許多教區，那位女公爵甚至親自去王都提議挖水渠澆灌田地?！?/br>
    后面的話就不用說了。人家的措施傳得到處都是，但沒有一個教區的教堂也照著學啊。

    “那，那都是各地的貴族愚蠢——”那主教一噎，強行解釋。

    “貴族確實沒有看出預防旱災的必要性?！笨露魑⑽⒁活D，補上了一句，“因為他們認為，讓田地生長莊稼，是教會的責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