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之后，海因里希從村子中間的那條泥土路上狂奔而來。他一邊翅膀向下耷拉著，仿佛是已經飛不起來的樣子。而在他背后，那只變異幽靈也發生了一點變化——原本似人的外形更為流線化，倒有點半人半魚的樣子了，只不過是上半身像魚而已。

    這樣的形狀讓它飛行的速度又加快了一些，幾乎是緊跟在海因里希后面，一頭撞進了倉庫。

    沉重的門在背后關上，但幽靈并不在意——這種像石頭一樣的墻壁雖然有點阻力，但并不是無法通過，所以關門毫無意義，倒是空氣里到處飛舞的白色粉末有點煩人。

    但這也不算什么，幽靈追蹤不靠眼睛，而前方那個魔力波動的目標如同暗夜里的火苗一樣醒目，根本不可能追丟。

    不過忽然之間，火苗拔地而起，驟然向著高處沖去。

    幽靈內部微微閃亮的核心里有一道波動——剛才不是不會飛嗎？但這點波動與其說是思考，倒不如說是本能的反應，所以波動也僅僅是一瞬，幽靈也調轉方向，向上飛起……

    呯地一聲，海因里希撞碎窗戶上的甲殼，從窄小的框里擠了出來，他的翅膀都無法展開，所以現在能向上飛起完全是利用了星辰的引力，在這一瞬間，他再次感覺到了自己與命運暗星的聯系，正是這顆星自上而下地吸引著他，抵消了大地的重力，讓他能夠飛上半空而不是墜落下去。

    但是在這個時候他來不及尋找暗星的蹤跡，而是甩手把一個火球從窗戶里丟了進去。

    他不知道這究竟有沒有用。硝化淀粉是爆-炸-物，但這倉庫里的面粉可沒有經過硝化，所以他生怕達不到效果，直接扔了一個頭顱般大的火球，而不是陸希所說的小火球即可。

    下一瞬間他就聽到了一聲轟響，窗口處沖出的火龍直接把他在半空中掀飛了，然后，倉庫的房頂也被掀了，熊熊烈焰，沖天而起……

    莉莉絲現在越發覺得，制藥廠這個活兒真是不好干。

    倒不是說工作特別困難，制藥都有固定的工序，只要人夠仔細認真，怎么都能做個差不多。而且這里種的藥材也都是不需要特別炮制的，至于需要提純的那些什么抗生素，自然有勞拉來做，并不需要她一個沒覺醒的人動手。

    就是每次守在這里，等著伯爵小姐從那扇“門”里歸來，實在是個熬人的差事??！

    反正看見陸希的時候，莉莉絲又想哭了：“這，這又是怎么了？”

    上回去了幾天，滿身血漬地回來，就把她嚇了個心臟停跳。但好在那血都是別人的，伯爵小姐本人沒受傷，只算虛驚一場。這次可更好了，去的日子倒沒那次的久，可是這回卻是真帶著傷回來了??！

    陸希其實主要是摔的——說得慘一點，就是那只變異幽靈展開尖叫攻擊的時候，被海因里希往旁邊一推才摔的——膝蓋摔青了兩大塊，手掌也擦破了，幸好沒傷到臉。

    其實在她自己，覺得這都是小傷。誰日常不經心還不磕碰兩下，當初在鄉村里忙活的時候，因為路太偏遠走得腳上起泡，或者在路邊田梗里絆摔幾下也都是有的；就算在醫院里，在病床啊手術臺上磕一磕也是司空見慣，不過是傷到點皮，假如在無盡深淵再拖幾天，可能自己都要愈合了。

    無奈莉莉絲并不這么想。這可是公主殿下的血脈，又是女伯爵，每天忙得跟個陀螺一樣已經很辛苦了，竟然還要受傷！這簡直，簡直是人間慘??！如果不是夏國被教會害得亡了國，如今這位也是皇室血脈，哪兒用吃這樣的苦呢？

    都tm是教會的錯！

    這么一想，莉莉絲就更恨教會了，甚至對無盡深淵都有了那么一絲好感——不是，伯爵小姐正是在無盡深淵受傷的，所以沒好感！

    而且這個海因里希是怎么回事，不是信誓旦旦說會保護伯爵小姐的嗎？怎么就讓人受著傷回來了！

    海因里希對于莉莉絲的指責一聲沒吭，還是陸希給他解圍才算完。等出了制藥廠，海因里希才悶著聲說了一句：“是我沒保護好你……”如果他不是那么貿然把黑水軍引來，就不會驚動那么幽靈，沒有那么多幽靈圍村，也就不會催生出后來的那只變異幽靈了。

    至于說是他把陸希給摔了——當時的情形莉莉絲是不知道，假如他沒有把陸希推開，讓她直面了幽靈尖叫，人說不定現在已經瘋了或者傻了，甚至是沒了！如果莉莉斯知道，怕不剛才就要上來撓他了。

    陸希沒想到他現在還記著這事兒，不由得好笑：“多大點兒事，我就擦破點皮而已?！?/br>
    海因里希搖了搖頭，光球卻在陸希耳朵邊上大叫起來：“擦破點皮？你知不知道那個幽靈有多危險??！幸好你身邊都是魔族，所以它沒注意到你，否則如果它來攻擊你，只需要稍微——”

    沒等它叫完就被陸希在意識里打斷了：“所以它會優先攻擊魔族？”

    光球被她打斷了抱怨，悻悻地說：“當然了，要不然把魔族趕去無盡深淵——”

    它說到這里突然沒了聲音，但陸希已經聽見了：“要不然什么？把魔族趕去無盡深淵，是為了幽靈嗎？”不是因為魔族會瘋狂嗎？

    一直以來，陸希都覺得魔族會被趕去無盡深淵，主要出于教會在信仰上占據制高點的需要——把明顯外形與人類有別的魔族打為黑暗的對家，就顯得自己特別白了，然后就可以用這一套來忽悠普通人。

    當然，魔族也是有缺陷的，如果一個人最終總會變成失去神智的野獸，那這真是給別人送了好大一個把柄，讓別人可以“名正言順”地驅逐他們。

    這種理由雖然很混蛋，但還是陸希能夠理解的——異教徒和非我族類嘛，她懂。

    但是現在聽光球這么一說，合著這里頭還有幽靈的原因？

    “嗯……”光球咳嗽了一聲，“你現在的信仰值突破一萬了?！?/br>
    信仰值什么的，陸希最近都沒看。不過她是知道信仰值破萬了的——在豐收節之后，晚風嶺居民的信仰值就一直在上升。

    晚風嶺的小商人多，雖然現在還沒到種植紅薯的時候，田地里的好處暫時還看不到，但已經有許多小商品供應給他們了。

    比如說生荒地新出的鉛筆。價錢上跟羽毛筆加墨水差不多，但它攜帶方便啊。而且不僅僅是羊皮紙，就連石頭上木板上，鉛筆也能涂畫，對一些工匠來說，做個記號簡直方便極了。而商人也一樣用得著，假如再配上一本巴掌大的麻紙“記錄簿”，那比羊皮紙做賬冊就便宜了許多倍！

    當然，這種麻紙不如羊皮紙結實，但小商人又沒有什么需要長期保存的賬，當然是用麻紙更劃算啦。所以這紙筆搭檔，就連晚風嶺的小商人也有買來自用的，往外賣就更不成問題了。

    再比如說長云領出的新布——聽說是麻線和棉線混紡的，棉線是啥不太清楚，但這布拿在手里可比純麻布柔軟，還染了色呢！精窮的人家當然買不起，但有點錢的人家還不買嗎？

    是的，現在長云領已經是出彩色布了，目前以紅色居多，用的染料就是當時從伯爵夫人陪嫁的那座山上挖出來的“血草”根。

    說起來陸希把那些草根挖出來之后，自己都忙忘記了，還是有一天仆人收拾東西，才發現不知從哪兒來的草根堆了一大堆。正好勞拉從旁邊過，看見扔出來幾根發霉的——她現在隨時隨地都在練習，于是順手就“萃取”了一下，結果染了一手的紅。

    這紅色落到陸希眼里，才突然想起來——啥的血草，這不就是紅色的天然染料茜草嘛！

    茜草，又名血見愁、活血丹什么的，既可藥用，又是很有名的染料植物，種花家從商周時期起就開始大量使用，能夠染出從淺至深的不少種紅色，雖然沒有紅花那么鮮艷正紅，但也很漂亮了。

    既然有染料，那必須用起來??！當然，天然染料有個毛病就是染色不牢，這一點，光明大陸上的染坊是用神術來解決的，因此彩色衣料的價格之高也就可以理解了。

    陸希要染布，當然不可能用什么神術——媒染劑不香嗎？雖然效果不如神術那么好，但成本可低廉著呢——明礬才能值幾個錢？

    就是現在染出來的布品質不那么穩定，往往這一缸染出深紅來，下一缸顏色就淺了些。但這也不妨事，又不是要做統一的服裝，顏色有點差異怎么了？這個價錢賣有顏色的衣料，要買的人多著呢！有錢的整匹買回來，錢少的扯上幾米，甚至那些碎布頭都有人搶著要，拿回家做個花邊什么的，鑲鑲衣裳也好看啊。

    晚風嶺這些小商人們也沒有那么大的本錢能成車地販布，但現在長云領也沒那么大的產量，零售正合適。

    另外，還有結實的麻線，染色的棉線，形狀不太規則的玻璃珠子，甚至還有味道不一樣的麥酒?？傊茇溬u的東西多得是，價錢有高有低，無論是略有些本錢的，還是勉強糊口的商人，都能找到自己要的東西，而且還不愁賣不出去！

    而且那批東西給他們的“部門”——這也是女伯爵興起的新事物，在晚風嶺鎮上就設了一處“批發部”，專門讓小商人們不必跑到青石城去進貨——部門的負責人可說了，若是他們能找到長云領沒有的新鮮東西，一旦證明有用，就能給他進貨“優惠”。甚至批發部的墻上，還貼了一些畫兒，有的畫著石頭，有的畫著植物，有些畫的甚至是蟲子，讓他們比照著那畫的樣子去尋找。

    這還真不是騙人的。比如說有個商人常跑綠云領的，在那里找到了一種叫做“姜黃”的植物，挖了根喜滋滋拿回來給負責人看了，下次進貨就得到了九折優惠。他是個沒什么本錢的，只能販點零碎布頭，但九折優惠也能省下幾十個銅幣呢。

    這個商人腦子也頗靈活，帶著幾個兒子跑去綠云領就挖了好些姜黃回來——這東西在綠云領長得極多，種果樹的都當成雜草清除，他連本錢都不用花就挑了好幾擔回來，直接在批發部那里換到了不少貨，轉手賣了就賺了一筆，立馬就有本錢了。

    自從有這個先例在，其余的人出去販賣東西也都睜圓了兩只眼睛，只盼自己也能找到什么好東西，換得一筆錢來。

    人人都想著掙錢，家家也都增加了些收入，日子比從前還好過，念叨教會的人自然也就越來越少了，陸希面板上的信仰值，也在不聲不響地往上升，今天加兩個，明天又多五六個，不知什么時候就突破一萬大關了。

    但是突破之后，光球也一直沒什么動靜，陸希正忙得腳打后腦勺，也忘記了突破這個關口還有新資料解鎖，沒想到現在光球倒自己說出來了。

    可是這有點奇怪吧？如果程序是這樣設定的，那么信仰值突破一萬的時候難道沒個提醒？假如沒有她這次在無盡深淵跟幽靈正面剛的一出，這資料是不是就得不到了？

    這怎么看，也不像是已經設定好了的程序，倒像是——臨時起意？

    可是一個程序，會出現臨時起意的情況嗎？還是說解鎖資料也需要有什么關鍵詞？可這也未免太隨便了，誰知道要怎么樣才能解鎖，如果無法觸發，該知道的資料就無法知道？

    一個智能程序，搞得這么隨心所欲，究竟是太智能了呢，還是……還是只有智能，沒有程序？

    陸希想到這里，忽然間后背上冒了一層冷汗——自從醒過來，她就認為光球是一個智能程序，但這一直都是光球自己說的，萬一……

    不，不會吧？她還記得那個主程序跟自己談話時的情況，光球跟它確實很像。但假如，主程序也是假的呢？

    如果那樣，她這個“再活一次”大禮包會不會也是假的？

    第223章 忙碌冬季（九）、手心被人掐了一下

    有些懷疑, 一旦生出來，就像草籽發芽一樣，沒法再按回去了, 只會漸生漸長, 蔓延成一大片。

    陸?，F在就是這樣，一旦開始懷疑光球的真實身份, 從前那些曾經被忽略過的蛛絲馬跡, 就全部都被想了起來。

    不過現在她無暇細思，只想知道一個問題：如果光球不是時空管理局的輔助程序，那么它能窺探她的內心和思想嗎？

    好像是不能……比如她對這個世界有疑問的時候，如果沒有呼喚光球，也不會得到解釋的。

    但再回想一下，也有的時候她沒有呼喚光球, 光球自己也會跳出來, 比如說在無盡深淵, 她布置粉塵爆-炸的時候，光球就很激動地要求她趕緊離開, 而那時候她忙得早把光球拋到腦后去了, 甚至都沒想起來還有這么一個“程序”。

    假如真的是個程序, 那么“激活”這個程序的開關是什么呢？

    是危險嗎？可她當初被面具劫持的時候，光球并未出現。甚至在幽靈對她發出尖叫攻擊的那一刻，也沒見光球出現呀。

    是她有意的呼喚？這個猜測剛才已經被推翻了。

    難道激不激活由程序自己判斷？那判斷的標準也沒有啊。

    “哎——”陸希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平常我不喊你，你也不出來, 這會兒怎么這么激動自己就跳出來了。至于的嘛……”

    “怎么不至于！”光球果然在激動之中壓根沒注意到這個問題里的陷阱, “靈魂如果受損, 你就回不去原來的世界了！”

    “唉——”陸希故意嘆了口氣, “真回不去也只能認了。說起來，車禍死了之后還能再活一次已經是賺了，真要是留在這兒，仔細想想其實也不錯……”

    光球直接發出了刺眼的光，以至于海因里希猛地轉頭：“什么在亮！”

    光球嗖地一下消失了，而海因里希緊緊皺起了眉頭，伸手把陸希拉到了身后：“不對勁！剛才有神術波動！”他還特意看了一眼陸希，確定她并沒有戴那枚伯爵徽章。

    陸希當然是沒戴的，要去無盡深淵，她戴那玩藝兒干嗎？但這樣想來，會不會光球近來的“不活躍”，就是因為在信仰值上升之后，會被海因里希發現呢？

    之前她竟然都沒想過，為什么海因里希會感覺到“神術波動”，光球跟神術……究竟有什么關系呢？

    陸希有一個可怕的猜想，但是她不敢往下想，因為她首先要確定一下，光球究竟能不能窺探她的思想——從目前來看，光球能看到她的行動是無誤了，如果她呼喚它，跟它對話，那么所思所想光球也能接收到。但是，如果她沒有呼喚它的時候，它能知道她的思想嗎？

    究竟能不能呢？

    以及，如果光球不是個程序而是個“生物”，那么它是以什么方式存在于她的大腦里的？是寄生，還是別的什么？它——能夠傷害到她嗎？就像擁有了主奴契約的她能夠一念之間結束海因里希的生命一樣？

    因為不敢確定，陸希連這個念頭都不敢轉得太深，生怕被光球發現自己的懷疑，然后直接就在她大腦里轟地炸開——雖然這個大腦應該是原身露西的，但大腦炸掉之后，靈魂是否還能獨立地存在，那可就不好說了，多半是不能的，畢竟就是在光明大陸上，其實也沒有“鬼魂”這種東西。

    海因里希轉過頭來的時候就感覺到神術波動已經消失。但是剛才的波動太過明顯，他敢肯定就在陸希身邊，但是現在卻又什么都感覺不到，難道是有神官在陸希身上留下了什么追蹤之類的法術嗎？

    陸?，F在可沒法跟他說實話，只能干笑了一聲：“不可能的。你搞錯了吧？”

    “不可能！”海因里希在該自信的時候絕對不會自我懷疑。

    陸?？人粤艘宦?，在意識里喊了光球一聲：“這怎么辦？叫你不要亂出來蹦跶，這下被發現了怎么辦？”

    光球悻悻地辯駁：“你沒說過……”

    “我說現在怎么辦？”陸希半開玩笑半試探地問，“他要是懷疑了，你有辦法干掉他嗎？”

    “干掉他？”光球一愣，“你要干掉他？你不是要通過他從無盡深淵收東西的嗎？”看這大包小包帶回來的……再說了，“你自己也能干掉他啊，主奴契約不是假的?！?/br>
    “就是說萬一?！标懴Ｈ耘f用玩笑的口吻說道，“萬一哪天這個契約作廢了，我又被逼到那份上，你究竟行不行嘛——哎，不說他，就說哪天我遇到危險了，你能頂用嗎？”

    光球慚愧了：“不，不能……可我，我只是個輔助程序??！早就說過，來了光明大陸，就只能靠你自己了?！?/br>
    的確，早在她剛從黑松林里醒過來那會兒，遇到了一頭普通灰狼的時候，就已經問過光球“有沒有新手保護期”了，而光球則無情地拒絕了她，說能量僅夠送她過來并且修復了一下身體，其余的就只能看她自己了。

    現在的答案聽起來跟那時候是一樣的，但光球的回答卻不像個調出已知答案的程序，倒像是先回答了不能，才想起來當初的說辭一樣。如果說這是智能擬人，那真是擬得太厲害，以至于“智能”都沒了。

    “那你能干掉我嗎？”陸希只當沒有聽出破綻，繼續玩笑地問，“萬一哪天我陷入困境，想自殺求解脫呢？這總能幫忙了吧？”

    這次光球的回答倒是很快：“都說了我只是個輔助程序啊，沒有攻擊性的，更不可能干掉宿主啊?！?/br>
    聽起來似乎是真的？那是不是暫時不用擔心小命？

    陸希心里一松，嘴上嘆氣：“那你其實真的沒什么用啊。你看我想跟你說什么還得特意召喚你，就不能我心里念頭一動，你就全部知道了嗎？”

    “這，這也不行……”光球被她說得幾乎想縮起來似的，“程序就，就是這么規定的，難道你們的世界，智能程序能做到這種程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