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游戲 第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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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跟著導航一直往前,快到龍王溝鎮地界的時候被人攔下來,交警打著手勢,在嘈雜的雨聲中勸返他們:“前面塌方了!走不了!” “夏先生,路堵住了,開不過去?!彼緳C將車靠邊停下來,等夏安遠發話。 夏安遠卻直接拿上早準備好的雨衣手電自己一個人下了車,“我去,你們回吧!”他關上車門,不顧小助理的阻攔,邊穿雨衣邊往交警那邊去。 “同志,前面過不去嗎?!”夏安遠手擋在腦袋前面,遮住探射燈的燈光。 “過不去過不去!”雨聲中還有機器聲在響,說話都得靠吼的,“太危險了!雨沒停,余震都震兩回了!什么車都進不去!” 雨夜中被沖垮的山黑得嶙峋,夏安遠看了眼前面,眼尖地看到了一條臨時辟出來的小路和旁邊停著的摩托車:“摩托車可以進去!”他往前走了兩步,抓住交警攔他的手,“同志,我家人就在龍王溝鎮,一晚上了都沒聯系上!你讓我進去找找吧!” “那是人家志愿者搜救隊的車,”交警往那頭看了眼,擺擺手,“這里隨時有可能再塌方!往里,泥石流把路都沖垮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進去也沒用,余震都震兩回了,雨又沒停,你要進去,生命安全誰來保證?趕緊回吧回吧!” “是啊,夏先生,”小助理和張總那邊的人也下車來勸他,“咱們先回樂亭縣等,現在這情況,你就是去了也兩眼一抹黑啊,太危險了!” 夏安遠又看了看那前面,半晌,下定決心似的轉身:“你們先回去等消息,好好睡一覺,我雖然不懂這些,但也知道工作上的事情明天還需要你們去協調。但我必須得進去?!?/br> 雨水很快把夏安遠的臉澆濕,他指尖從容城出發起就沒來由的哆嗦被黑夜隱沒,他咳嗽了聲:“你們別管我了,出任何事情,我自己負責,趕緊回去吧?!?/br> “夏先生……” “夏先生!” “這樣!”夏安遠對交警說,“同志,我也參加志愿搜救工作!我叫夏安遠,二十七歲,曾有過一年的白云搜救隊工作經驗,參加過數次山林搜救和抗洪搶險,你們現在一定缺人手,特別是缺我這種有經驗的搜救人員!人命關天,讓我進去吧!我保證負責自己的安全,也保證可以幫得上你們的忙,絕不會給大家添亂!”喘息將水不住地往肺里汲,他忍嗆忍得胸腔鈍痛,往前撲了一步,抓住交警的衣袖,“同志?同志!讓我進去吧,我有用!” 雨終于徹底停下來了。 一聽不見雨聲,紀馳就走出臨時搭出來這個擋風的塑料棚,拿著手機四處找信號。 “沒用的,”張洲撐著快被壓塌的棚子,將雨水頂了出去,“多半啊是信號塔出問題了,得等人來整修?!?/br> 紀馳看著手機愣了會兒,把它收起來,坐回老鄉家的小板凳上去,問張洲,“幾點了?” 張洲瞥了眼手表:“六點多了,天快亮了?!闭f著說著他又覺得不對,“您不是有手表呢么,看我忙著還來問我啊,被震傻了?” 紀馳摸了摸他的手表,半晌才出神地答他:“忘了?!?/br> “喲喲喲,瞧您這失魂落魄的樣兒,”張洲搬了個板凳到他旁邊坐下,掃了眼棚子后面還睡著的老鄉和下屬們,放低聲音,“讓你失魂落魄一整夜的對象,不給我介紹一下?” 紀馳不說話,抬頭淡淡看了張洲一眼。 這一眼給張洲看明白了,滿臉不可思議:“我去!不是吧?” 他又把板凳往紀馳那邊挪了點,肩碰著肩,小聲問:“他就是你大學時錢包里放照片那人???”說完他又嘟囔一句,“瞧著也不像一人兒啊?!?/br> 紀馳把視線投到棚子外面去,清晨拂曉,云銷雨霽,山的輪廓漸漸被微光勾勒出來,他們所在的這半山腰的風景也緩緩清晰起來。 “你擔心什么嘛,”張洲是s省本地人,平時放松下來說話的時候還帶一點本地口音,“人家五星級酒店總統套房睡得舒舒服服,咱們可是死里逃生一整夜都沒個消停,你不擔心擔心你自己,擔心人家做什么?!?/br> “你看看咱們,前頭塌方堵路,后頭又被泥石流追著跑,能被這老鄉救一把那真算得上走了狗屎運,要不然吶咱們命全都得搭這?!睆堉尴胂攵加X得好笑,“你說咱們也都是高等教育出身,怎么這種時候就想不起來要往兩邊山腰上跑,那時候到底想什么呢,個個都傻不愣登的?!?/br> 紀馳從小桌子上摸來老鄉的煙點上,是包云煙,勁兒大,十足提神:“是你傻,不是我?!?/br> “行行行,是我傻,我傻行了吧,”張洲也抽了支煙出來咬在嘴里,“你看看咱們,來這山里走一遭,管他什么身份、開什么好車、”他抖抖自己和紀馳沾滿泥漿的高級西裝,“穿什么衣服、抽什么好煙,全他娘的泡湯,全他娘的打回原形,渾身加起來還不如個老鄉一個遮風擋雨的爛棚子值錢?!?/br> “哎——這又是地震又是暴雨的,我得記上一輩子,”張洲話風一轉,正經起來,“可紀總,咱們畢竟只來這么一次,他們是要在這生活一輩子的啊,你要不信,等老鄉們醒了,您可以問問,他們年年幾乎都得有這么一回,鄉鎮上修的路,年年修,年年垮,路都修不好,還怎么發展,果子種得再甜,還怎么運得出去?!?/br> “也不是我賣慘,情況呢就是這么個情況,都窮害怕了,有什么機會不得抓點緊吶,所以說一聽投資的大金主到了,人家趕也趕出來一桌子好菜。哪知道就遇上這事兒?!睆堉蕖芭尽币宦朁c燃煙,吸了口,嘆道,“我這小門小戶的有心無力,這不是才順道請您來看看嘛。在商言商,如果不是‘值得’兩個字,我也不會費這么大勁,總之不會叫您失望的,您多考慮考慮?” 天邊的顏色變了,漸漸染上了青藍色,紀馳站起身來,在這半山腰農戶的小院子里環視四周,辨認出來山的面貌,樹的姿態,他久久不說話,指尖的煙霧被輕風吹散,混在雨后清新潮濕的空氣里。 “徐老四——”山那頭有人在喊,“徐老四——在不在屋頭噢!搞快走搞快走,喊去一組村委會院壩里頭集合,怕余震再把石頭震下來咯!” 雨棚里有人打著哈欠出來:“我這地勢這么平得嘛!安全得很!” “安全個屁!”那人又喊,“搞快點!麗芬他們屋頭都遭沖垮了!前頭死了好多人哦!劉幺娃腿桿也遭絆斷了,趁這會兒雨停了兩哈轉移!” 紀馳他們也有人受傷,老鄉家沒有醫療用品,大家一聽死了很多人,心全都提起來了,自然是趕緊轉移到他們所說的村委會院子里更穩妥。 一行人到了地方,才發現這院子比老鄉家那個還平還大,背后也沒枕著山,確實是安全許多,只是里面早就擠滿了人,看大家狼狽的樣子,估計都是昨晚連夜轉移到這里來的,徐老四住的地方離這最遠,幾乎隔了一座山,所以沒能及時趕到。 紀馳他們被分到一個小帳篷里,里面竟然還準備了泡面和熱水。張洲一見,兩眼都在發光,他給紀馳泡好一桶遞他面前,“嘶——多少年沒吃過這玩意兒了,聞著香慘了!” 紀馳道了聲謝,卻沒什么胃口,留給張洲自己吃,轉身坐到帳篷邊上去,給傷員騰出休息的空間。 他有些恍惚地看著前面,幾位穿著搜救隊隊服的人提著醫藥箱在人群里穿來穿去,他突然想起來忘記叮囑張洲他們等回到容城別跟夏安遠提這件事,正要回頭,院門口傳來一陣喧鬧,他抬頭望過去。 “王哥,來搭把手?!蹦侨舜謿?,聽聲音就疲累得很,“這大伯腿被石頭砸了,得慢著點,那邊山頭我都走完了,就剩他一個?!?/br> 紀馳突然站了起來。 “大伯您再忍一下,”那人蹲下來,將背上的人轉移到救援隊的擔架上,偏頭在手臂上擦了汗,把那張看不出來本來顏色的臉糊得更臟,他撐著膝蓋站起來,有些沒站穩,像是對擔架上的人露出一個笑,安慰道,“就好了,就好了?!?/br> 說完這話,他視線習慣性地在這院子里梭巡了一圈,像重復了不知道多少遍,忽然轉回某個地方,定住了。 紀馳也這么看著他。 看他竟然穿一身短袖短褲,看他衣裳身體都裹了渾身的泥污,看他腿上跟泥水斑駁的深紅色痕跡,看他烏七八糟的泥臉,在見到自己的這一刻似笑似哭,好像終于卸下了重負。 那張好看的臉臟得已經不成樣子,他渾身濕透了,布料黏巴巴地貼在身上,整個人像從泥潭里滾過一樣,狼狽、可憐,只有上身的藍色志愿者馬甲還勉強能夠辨出一點模樣。 紀馳心跳突然重重“咚”一聲,像萬籟俱寂時乍然響起震天的鼓擂,那些滯后的遲鈍的冰凍的隔了夜的感受,在見到人的這刻,忽然洶涌地騰起來,成型了,上勁了。他心臟被這力道攥緊,像發出瀕死的尖叫,穿透耳膜,化成劍,疾速狠厲地刺向他,刺向他隱晦的擔心想念,刺向他在山間雨后清晨里虛弱羸頓的靈魂。 他張張嘴,想喊那人的名字,想問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想問他知不知道災區究竟有多危險,那人卻更先一步動作,撥開人流,風一樣奔過來,狠狠抱住了他。 尖叫停息了,狂潮停息了,疼痛停息了。 風也停息了。 世界仿佛寂靜無聲。 像冰,懷里的人濕得沒有溫度。紀馳完全沒防備,被撲得往后踉蹌一步,搖晃著站穩,下意識想要回抱住他,手卻突然間頓在半空中。 他感受到了,那人腦袋埋進自己頸彎內,有一種無聲隱忍的顫動。他感受到了,那人攀住自己時,力度要命,勒得自己骨頭都要寸寸斷掉。 他感受到了,亙隔整整八個春秋,那人終于主動貼近的懷抱,充斥水和泥的腥氣,也胸膛震著胸膛,呼吸擰著呼吸,依然教人好一番心悸。 紀馳簡直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幻境,甚至疑心自己早已在昨晚的意外中身故,才得以擁有如此真切的夢寐。 時間在此刻仿佛無限延長,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邊有個熟悉的聲音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紀馳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緩慢抬起手,在那人背上輕撫,像安慰受驚的小孩,又往上,輕柔地摩挲那人頭發臟亂的后腦勺。 “好了,小遠?!?/br> “我沒事,沒事了?!?/br> 第63章 “害怕啊?!?/br> “小遠”兩個字有魔力。 像清零鍵,重置鍵,循環鍵,“噠”一聲,就將夏安遠從徹夜的寒冷黑暗中拖拽出來,磁帶飛速倒回時發出卡頓的噪音,是他貧瘠人生中僅有的配樂。 夏安遠這時候才記起來他們彼此身份間,拴著一把鐵鎖,名為“不可僭越”。 再抬頭,他收拾好了情緒,松開手,往后退了一步,緊接著將紀馳上上下下打量仔細,沒看到哪里有外傷,才終于把懸了一整夜的心落了下來。 “紀總,您……” 不知道是因為情緒變化太驟然,還是在風雨里摸爬滾打一整夜的后勁終于上來了,夏安遠聲音一出來就變了調,他吸吸鼻子,沒再往下說。 也沒敢往周圍看。 別說他身上的志愿者馬甲和紀馳這群人即使一身泥也依舊跟這幫老鄉格格不入的打扮氣質,光說他不管不顧地沖過去把人家這么死抱住,倆大男人跟演瓊瑤似的,想也知道有多打眼。 “我沒事?!奔o馳重復道,倒沒打量他,似乎剛才遠遠的那一眼就能看出他哪里不對勁。他把西裝脫下來,給夏安遠披上,半晌,問他,“腿受傷了?” 西裝外面雖然臟了,但內襯被紀馳體溫烘得又暖又干燥,夏安遠穿好它后禁不住打了個顫,仿佛這時候才后知后覺自己一身的寒意。 “腿?”夏安遠順著紀馳的目光往下看,才見到自己左邊小腿已經凝固變暗的血跡,他伸手想摸,被紀馳及時捉住,愣了愣才解釋,“可能被樹枝刮到了?!?/br> 紀馳沒松開捉他手腕的手,看他的眼睛,從左到右,跟著把他往帳篷里拉。夏安遠不明所以,終于在挪動腳步時左右看了圈,心里一跳,那些人果然盯著他倆在看。 他想從紀馳手里把手抽出來,紀馳察覺到,手卻往下,直接牽住他,牽得更緊。他轉頭看他:“腿不要了?” “沒多大事兒,我都沒感覺?!毕陌策h沖紀馳笑笑,側過身子擋住兩人的手,低聲說,“紀總……這樣不大好,要不先松開吧?” 帳篷里大都是紀馳和張洲的員工,此刻并不像在外的老鄉們藏不住好奇,都很上道地各自做自己手頭的事情,因此里面要更安靜一些。 片刻后,夏安遠聽到紀馳發出一聲很長的呼氣,恰好一陣風吹過來,帳篷忽楞楞地響了,紀馳松開手,拖過來一把椅子,示意他坐。 桌上用水藥品都很齊全,紀馳把他需要的東西拿過來,在夏安遠面前蹲下,托住他的腳腕,輕緩地將腿抬起來,在泥濘住的一團中找到那道傷口。 不,是兩道。 紀馳擰開水,往上澆之前,抬眸看了夏安遠一眼,他語氣讓人再聽不出情緒:“忍著點?!?/br> 夏安遠盯著紀馳頭頂的發旋,混亂的一夜過去,紀馳平日總一絲不茍理好的發型不可避免地亂掉了,多半也淋過雨,定型膠被沖掉,低頭時額發垂下來,遮住他右側英挺的眉峰。 手臉是清理干凈了的,因為空氣濕漉漉的原因,皮膚也顯得濕,像沾上一些蒼白的顏色,這讓紀馳看起來有些許罕見的單薄。 察覺到紀馳夾著棉球在傷口附近試探性地碰了兩下,夏安遠回神,想接過來自己清理:“紀總,我自己來吧?!?/br> 紀馳頓住動作,抬眼的時候的一瞬間也像在凝視:“疼?” 夏安遠搖頭:“沒什么感覺?!?/br> 紀馳“嗯”了聲,給他將泥全擦干凈,又拿出生理鹽水和碘酒:“會疼?!?/br> 夏安遠盯著那兩道不過十多公分長的傷:“紀總,皮外傷而已,沒那么嬌氣?!?/br> 紀馳又用生理鹽水沖洗那兩道傷,沾了碘酒小心地往上涂,往外微翻的皮rou還是鮮紅色的,看著觸目驚心。他注意到夏安遠腿上肌rou的抖動,沉聲:“你是不嬌氣?!?/br> 他用紗布給夏安遠包扎好,將剩下的部分往藥箱里一扔,站起來,繼續說:“傷口嬌氣?!?/br> 夏安遠仔細看了,驚訝于紀馳竟然對消毒包扎這一套流程這樣熟悉,他抬頭,撞進紀馳看他的深沉眸色中,很淡地笑了下:“比醫院里頭包得還漂亮,紀總,這世界上還有你不會的東西么?” “哎——兄弟,你這話算是問對了?!痹谝慌猿蛄税胩斓膹堉藿K于逮到了插話的機會,“這世界上還真沒有紀總不會的東西,就說這急救處理的手藝吧,當初就只是大學我們一學醫的校友請紀總幫忙參加了場演習,人家紀總就把這些玩意兒記到了現在,要么怎么說人家能當太子爺,我們就只能搞點小打小鬧呢,”他“嘿嘿”笑了兩聲,“昨晚上幾個受傷的兄弟,都多虧了紀總處理得及時,不然啊就算下著雨,夏天還是容易感染,那就不好了?!?/br> 學醫的校友。 夏安遠愣了愣,敏銳地捕捉到這幾個字。 他們沒有掩飾彼此關系的意思,點很容易就連成線。原來面前這位張總,跟紀馳和廖永南都是同一所大學的么? 很快他反應過來,問:“昨晚您和紀總……” “夏安遠?人呢?!” “哎!”夏安遠抱歉地對張洲笑笑,起身往外走了兩步,沖外面叫他的人揮手,“這兒呢!” “過來過來,事兒還沒完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