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0、 那一次受傷蠻重,縫了針,到現在手背都還有疤痕。這件事自然驚動了爸媽,他們高度關心我的精神狀態。聽聞媽在先回來的路上,哥哥一如既往,想幫我想出一個好的借口圓過去。但我生他氣,沒理他。 媽到學校后問我怎么回事,我的眼珠子轉也不轉,張口便是撒謊。我說睡懵了,夢游來著。畫畫也沒再繼續下去,我賭氣地將本子收進桌子最深處。媽在家,哥哥沒辦法待下去,所以他暫時消失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時那么多種感受交雜在一起。失望、不甘心、憤怒……事隔多年我長大成人,才能夠厘清個中滋味,回看過往,我遭受的一切(無論是那些感受,還是后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并非無妄之災。恰恰相反,它們都來自同一個出發點:我在知其不可而為之,落敗是理所當然,并且我無人可以怪罪,除了我自己。 但當時我還太小,不明白這些東西。我總是感到一種巨大的酸脹撐滿了我,整個心臟都要爆炸。世界在我之外猛烈地旋轉,人們說話的聲音忽大忽小,我如墮夢中,整日渾渾噩噩。我好像患上了愛麗絲夢游癥候群。 可是我努力做到正常行走與交談、寫作業、吃飯。我想讓哥哥知道,我沒了他一樣可以,我想給他點顏色看看。另一方面,我第一次那么悲哀地知道,原來他不是我的安慰熊,他根本是一只童年里難以抓住的氫氣球,手指抓得酸掉,不留神的偷懶間隙就會飛上藍天去。 ……打這段話時我在看自己的手。 那些傷疤是月牙白色的,零星散落在我的手背,像被時間的雨滴灼傷。 而哥哥的手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手。因為是鬼,所以他的皮膚散發著淡淡白光,像是月光,或者某種溫潤冰冷的瓷器。他曾經用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替我揉過膝蓋,替我提過許多東西,也代替梳子梳理我的發間。 但在他被雨困住,雙手抵住玻璃的那天,我望著他的手,竟然希望它能履行一些兄長之外的職責。一些……尤其不應該是由兄長代勞的職責。 我想,它應該在我體內。 11、 你們搞錯了,我并非抱著寫懺悔錄的目的才寫下這些東西。如我前文所說,我只是想誠實地記錄下這一切。我不擔心被人rou到,也根本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人其實不用那么自大,說不定都過不了一年,這個帖子就會石沉大海,成為一堆賽博垃圾。 況且你們有沒有想過,我決定發這個帖子的時候,在你們心中所能想到的最壞、最恐怖的事情早就發生過了?而那些事情,遠遠不及我做過的最壞打算的十分之一。 ……況且到了今天,對我而言,已經沒有最壞的打算這一說。 扯遠了,說回中學吧。 12、 大概就那樣過了半個月,我感到自己的精神狀態已經到鄰近崩塌的極限。我發誓如果哥哥回來,我要狠狠報復他一頓。但是他沒在,我暫時只能咬自己的手臂。在媽多方面、全方位的評估之后,她認為我確實沒有問題,于是回到J市那邊繼續工作。我麻木地目送她離開,門剛關上那一刻,我又狠狠咬了自己一口,盯著血滲出來。 身邊的溫度驟降,哥哥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就站在角落。我假裝沒看到他,若無其事地走進房間。但控訴的字幕在心里一遍一遍播,渾身顫抖,只覺得又開始痛了,哪哪兒都痛。 我側躺著面對墻壁,他的腳步停在我身后。 “寒寒……”他在黑暗中開了口。他的聲音變得那么滄桑。 我真想不理他不跟他說話,可是他一開口我就想哭。怎么有這么沒道理的事?我抖得跟個篩子,眼淚在鼻梁上積著,都快積出一大片太平洋了。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边@句話完全在我原定的控訴之外。緊接著我嚎啕大哭起來,把我自己都嚇一跳。 他走過來要碰我,我把自己縮進床腳。就是上下鋪的支架與墻壁相貼的那個角落,十分狹窄,讓我感到無比安心。我發現我根本不舍得咬他,我只能又咬自己。他坐在床邊,努力使我的情緒穩定下來。 “你去哪兒了?我都留疤了!你是個懦夫!”我前言不搭后語。 他耐心地同我道歉又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那天之后你不愿意理我,我又想了很多,覺得我待在這里對你只有壞處,各種意義上的。所以我去街上當了一陣子的孤魂野鬼?!?/br> 他還蠻狡猾的,知道怎樣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果然忍不住坐起來:“???” “想聽故事嗎?”他拍拍自己的腿,意識我坐上去,“就像以前那樣?!?/br> 鬼魂的時間概念真是混亂。我已經初二,早就開始發育,但他這時候又好像忘記了男女有別這回事。還是說,在那天之后他認清自己是鬼,所以沒關系? (寫到這里,早知道當年也讓他試一試日乙男人的施法前搖了!“哥哥雖然是鬼,但好歹也算是個男人??!”什么的,感覺會很有意思喔……) 總之我還是坐了上去。他把我的手抓過去,仔細查看著每一處傷口。然后他將手輕輕搭在我的手上。他的本意是想安撫我的傷口,但這動作完全勾走了我的注意力。 我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了,聽不見他說天橋下、郊區外的那些奇遇,聽不見他說人間那么多掙扎與心酸。 突然間他停住,毫無征兆,聲音像被一把掐住。我發現他的耳朵飛上一片緋紅。他太白了,所以我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跟他大眼瞪小眼。腿側有個硬東西硌著我,馬上我就明白了。 “寒寒,你先下去?!彼鹧b鎮定。 我知道我的報復時機終于來了。我并沒有挪動分毫,我反倒恭喜他道:“哥,你應該慶幸?!?/br> 窗外一束路燈的光打進來,照亮他的側臉。我們離得那么近,我甚至能看清他眼仁里的我自己。琥珀色的我,小小的我,被裝在他蜜蠟一樣的眼里。我突然不再害怕,我覺得我的那個僭越想法其實是理所應當。只有他才能如此把我凝住,凝住那些時分跟歲月。一塊愛的琥珀。 “嗯?慶幸什么?”他的鼻息撲在我耳側。 “你應該慶幸雖然你是鬼,但是功能還算正常?!蔽医K于說出了我想說的。 硬的地方更硬了。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摸,被他截胡。 “寒寒……聽話,下去?!边@回他叫我的語氣帶點牙疼的感覺。我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拿我怎么辦了。 我略感滿足,覺得自己扳回一城,于是從他腿上跳下來。很久沒睡過好覺,有他在身邊,我幾乎剛沾到枕頭就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