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微微發顫，還在后怕，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眉心，又踟躕了。

    昭雪的確是生氣了。

    她“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大聲叫了他的名字：

    “季、雪、壽！”

    “有沒有受傷……”

    季雪壽不在意自己發紅的手背，他只是一眨不?？粗媲吧倥呐?。

    “十二歲那年冬天，大雪，新年前夕，你還記得發生了什么嗎？”昭雪沒有搭理他的話，自顧自地問他。

    沒有回答。

    只有雨絲簌簌落下，敲打竹葉的聲音。

    “那年除夕夜，你到我家來，陪我在院子里下棋?！?/br>
    昭雪看著他在雨水的浸潤下有些青白的臉頰和鼻尖，

    “我們說好了三局定輸贏。但是第三局平局了，我說明日再下，你說再加一局，我同意了。然后，發生了什么，你還記得嗎？”

    昭雪沒有讓他回答，她的嗓音發澀、發顫，“那天晚上，你回去就發了高燒，燒了三天三夜。你的母親生氣地說，是我過了病氣給你，再也不許你來找我玩了。你還記得你病好之后，是如何懇求你母親的嗎？你還記得我大姐那年回來后，如何去你家照顧你、給你母親賠罪道歉嗎??？”

    少年恍然回過神。他垂下眼睫，不敢再看她，雨水從眼睫滑下，滴答滾落。

    他輕聲喃喃：“……抱歉?！?/br>
    “是我不對?！?/br>
    昭雪也沉默了半晌，慢慢吸了一口氣。半會兒，才開口道：

    “用得著嗎？季雪壽?！?/br>
    “……”

    “只是想見我大姐的話，跟我說，我帶你去見她。用得著用自己的身體作為代價嗎？”

    少年身形一滯。

    “到底是怎樣喜歡她，才會到故意傷害自己的身體，就為了讓她來照顧你的地步??？”

    昭雪低下頭，紅著眼眶，咬緊下唇，雙手死死攥住袖子，肩膀微微發顫。

    季雪壽的嗓子驟然發哽。

    他說不出話，說不出那句“你到底為什么會這樣認為”。他早知道昭雪是一個心思敏感且百轉千回的人，她比誰都更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小事。

    正因如此，或許在當初，他為了接近那個總是一個人孤獨地在院子里自己跟自己下圍棋的女孩時說的那句“我好像，有點喜歡你的大姐，昭陽”，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從那以后，他所有的真意流露，都變成了有意而為。

    季雪壽踟躕很久，到雨絲的涼意讓他慢慢清醒過來時，他才一個激靈，伸出手，裹了裹昭雪的外衫。

    他的嗓音有點發啞，半天，卻什么也說不出，只能輕聲問她：

    “昭雪，冷不冷？”

    第007章

    007.

    明明是一直以來都很清楚的事情，卻偏偏在這種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說出口了。

    昭雪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但是她也看在眼里。

    這些天來，他拜托她送給大姐的劍穗、因為不想被拒絕所以遲遲不肯送給大姐的禮物、為了見上大姐一面而故意淋雨……

    正是因為昭雪知道，她已經把他當成很好的朋友，她才這樣不想忍受。

    為什么一定要喜歡大姐？

    大姐的心里只有道和劍，只有她的天下蒼生。她是那個未來會站在云端俯視蕓蕓眾生，一挽長劍仙氣盡東來的藏劍宗上仙沈昭陽。

    她會斷情絕愛，你們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站在她的身邊。

    這段暗戀注定無疾而終。

    昭雪抿著唇。

    眼下，大姐拒絕了她的主意、一開始給予她所有信息的系統自她落水后又久久不見。她不知道自己的路是否正確。

    僅僅得到了季雪壽的承諾并不夠。她沒有安全感，繼續這樣的日子讓她看不見她想要的平靜的生活。

    雨水漸漸沾濕她的衣襟，透過她紫棠色的外衫一點一點地滲進來。

    “我不冷?！?/br>
    昭雪紅著眼眶，她別過臉去，又低下頭。微濕的長發縷縷垂下，遮住她的側臉。

    “是我不好?！?/br>
    少年低著頭，走近，嗓音悶悶的，“不會再有下一次?！?/br>
    他說著，伸出手去，牽起她的手，帶著她跑起來。

    昭雪沒想到他會突然跑起來，差一點沒站穩，搖搖晃晃跟上他。反而是在洞xue里躲雨的踏雪“咪嗚咪嗚”著，一蹦一蹦跟上了他們。

    “要帶我去哪里??？話都還沒說完！”

    昭雪怕滑倒，連忙抓緊了他的手。濕漉漉的皮膚貼在一起，互相的體溫加熱著水分，汩汩的血液流過血管，傳遞著彼此的脈搏。

    昭雪不怎么運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路緊跟著季雪壽繞過堆石、跳過小溪，三個輕盈而年輕的身影穿梭在山林間。

    終于停了。

    直到季雪壽終于停下腳步，昭雪差點跌倒，腳下一滑，少年穩穩地扶住她，昭雪的鼻尖磕在他的胸前。

    昭雪呼著紊亂的熱氣。一瞬間，兩個人雜亂的心跳交疊起來，“怦怦”聲分不清誰是誰的。

    季雪壽扶著昭雪的手腕，等她慢慢直起身來。

    昭雪捂著鼻尖，皺著眉頭：“干什么這么著急……”

    她睜大眼睛。

    呈現在面前的驟然是一片霧氣飄渺的溫泉。四周修筑著精致而典雅的亭臺樓閣，溫泉中形狀各異的石柱聳立著，而僅僅是站在這溫泉邊，便能讓人感覺到身心舒暢。

    “是我母親名下的的后山溫泉，我特地問她借了一天?！奔狙壅f，“因為你病才好，而且在家里悶了也很久了，我想帶你出來泡溫泉，順便也逛逛后山?！?/br>
    季雪壽第一次一口氣說這么多話。

    昭雪愣了愣。

    原來這才是他今天想真正帶她來的地方。

    “這溫泉可以驅散寒氣，有利于滋養氣血。所以剛才說，舞劍，一會兒，沒關系?！?/br>
    季雪壽看向她，“你喜歡看，我想你開心。你這些天一直不開心?！?/br>
    雨在進入后山溫泉區域之后就被靈力罩給阻斷。昭雪現在能夠聽到外面的沙沙聲，滴答聲，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在她的耳邊嘈雜作響。

    可是，她的心忽然覺得這些聲音變得悅耳起來。

    -

    浸泡在溫泉中的感覺讓人通體舒暢。

    昭雪頂著毛巾，蜷在熱泉水中，呼出幾口熱氣。踏雪站在溫泉邊舔著自己的爪子，遲遲不肯下來。

    昭雪想鼓勵它下水，這家伙嚇得直往后退。

    “沒辦法，”昭雪嘆了口氣，“它享不了福了?！?/br>
    裊裊白霧中，她一扭頭，看到了靠著石柱的身影。昭雪猶豫了一下，頂著毛巾緩緩靠過去：

    “季雪壽?！?/br>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水紋泛到少年身邊，觸碰到他被熱氣和水汽蒸得紅紅的皮膚。季雪壽像是被燙了似的，動了一下，看到人影接近他，又緩緩往水下滑了一截，把下巴都泡在了溫泉里。

    “？”

    昭雪有點無語：“你干什么？我們又不是第一次一起泡溫泉?！?/br>
    “你家之前每年給你過生辰的時候，后山都是開放的。前幾年我們一直一起偷偷溜上山泡池，直到后來被你母親發現了——”

    她低下頭，又默了默。好一會兒，才慢慢說道：

    “之前的話，是我有點越界了，季雪壽。你喜歡誰，是你的自由，我不應該干涉?！?/br>
    昭雪垂著眼睛，所以她沒看到白霧中少年輕微一僵的身影。

    他怔了怔。

    “但——我們是朋友的，你還承諾過，對吧？不管怎樣，這點不會變?！?/br>
    昭雪說著，又靠近了他一些，直到來到他的身前。少年被她的舉措嚇到了似的，扶著身旁的石柱站起來，往后退，被昭雪抓住手腕，水花四濺，鈴聲清響。

    兩個人的皮膚都被泡得熱熱的，甚至有些發燙。昭雪看到對方的動作，愣了會。

    就這么急于避嫌，不想被誤會嗎？

    “你……這樣做是對的?！闭蜒┧砷_手，語氣有些失落，“我們畢竟都不是小孩子了，只是，我想，這樣的機會以后或許不會再有?！?/br>
    她不知道在他離開之后，他們會不會能夠再見，他會不會信守他的承諾，永不忘記她，她甚至不知道他們以后還能否一直是朋友。

    像今天這樣，不用憂慮、無拘無束又心照不宣地偷偷溜出來玩、看風景、淋雨、泡溫泉，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

    說不定連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話的機會都屈指可數。

    昭雪閉上眼睛，全是那個夢。

    她很害怕那樣的結局。但正因為知道結局，她變得更加珍惜。

    霧中的少年人踟躕了一下，在看到她的表情之后，主動靠了過去。

    “今天，是我做得不對。昭雪?！?/br>
    昭雪低頭“嗯”了一聲，手指在水下被悄悄地勾了一下。有些發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