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那抬白色花轎 竟是紙糊的。 昏沉沉的天色下,府中的紅色燈籠與滿天飛舞的紙錢形成鮮明對比,搖曳躍動的燭光殷紅似血,明明是熾熱的顏色卻森熱刺骨,看著宛若鬼火。 火光襯得那紙轎的顏色越發慘白,也跟著如同陰曹地獄索命勾魂。 “吉時已到,請新娘上轎?!?/br> 那道沒有感情的聲音再度響起,陰惻惻的沒有欺負波動。 無形中帶著一股威壓,聽得人后背發涼。 霎那間狂風偶然吹起轎簾,隱隱能看見一雙精巧的繡花鞋,白色的鞋面,紅色的杜鵑,顏色深淺不一,越過繡鞋再往里瞧,則是一片虛無與空洞。 李盼兒狼狽地跪倒在地上,抬頭看著那近在咫尺的紙轎,指節慢慢收緊,因為太過用力骨節也泛白。 手指深深抓進地面,漆黑的眼眸中充滿了不甘。 小時候,無論寒冬酷暑,弟弟總是天不亮就得起來習武,她卻什么都不用做,每日只需寫詩作畫呷茶賞花,哪怕她多走幾步,母親臉上都會露出心疼的表情。 眾人都說她好命,包括她自己也曾深信不疑,哪怕她的內心深處其實更羨慕自己的弟弟。 直到后來某天無意間聽見父母的爭吵,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因為她是純陰之體。 不必修行,因為注定要成為爐鼎。 不能悉心教習,因為將來注定活不過成年。且若是懂得太多,反而不好掌控。 面對權貴的誘惑,父親主動物色人選將她獻上,母親哭鬧怨罵卻不敢阻止,看似無辜的弟弟則在沉默中接受了所有靠她才換來的資源。 全家人圍繞他們各自的利益做出了看似艱難悲痛的取舍,唯獨沒有人問過她的想法。 但李盼兒自己知道—— 她不愿意。 三年前不愿,三年后亦不愿! 眾人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晃了神,少女卻忽而從地上跳起來,趁著追兵們沒反應過來,猛地往另一個方向沖去—— “快,攔住那個孽障!” 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竟是李父快步走了出來。 他身邊跟著還在抹淚的李氏,再之后,幾個奴仆抬著一個步攆,步輦之上,穿著華服的少年仰頭閉目、坐姿端莊,仿佛是在閉目養神一般,但仔細一看,卻是用絲線綁在椅背上的,像一個精致的木偶。 “愣著干什么,快去??!” 護衛們如夢初醒,連忙起身去追。 可還沒等他們走出幾步,耳邊忽然再次響起那詭異的銅鈴聲,一聲比一聲急促,仿佛催命一般! “吉時已到,請新娘上轎?!?/br> 鈴響三遍,陣法開啟! 瞬息之間,快到沒有反應,萬千紅線沖破轎簾,朝四面八方如利劍一般射出! 李盼兒正朝著側門全速前進,聽聞身后動靜,心下一驚,手腕一動,連忙拔劍回身抵擋! “吼——” 屋檐之下,白虎全速飛奔,長尾如棍,利爪如刃,周身靈力隱隱波動,竟是瞬間撕破一道天光! 猛獸的嘶吼聲震天動地,風聲烈烈,混沌之中那道光亮破云穿風,快若閃電。 然而還是太慢了。 一線斷,萬絲生。 萬千紅線如一張遮天的巨網,而他們就是被網在其中的獵物,鋪天蓋地,難以抵擋。 這樣密不透風的攻擊,一人一虎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畢竟哪怕他們再怎么拼命也只是練氣期,也不是那幕后之人的對手。 線似長劍又如利刀,削鐵如泥,見血封喉。 不過須臾間他們便添了數道傷口! “抓住他們!” 眾多護衛緊隨其后,場面再度陷入混亂! 紅線和劍刃相撞劇烈,帶起細碎的火星,同時也震得少女渾身顫抖。 幾息過后,李盼兒手中靈劍被擊落,哪怕她竭盡了所有的氣力,然而最終還是沒能逃脫。 “大虎!繼續往前跑!” 危急時刻,奄奄一息之間她也只能來得及說這么一句。 檐下白虎聞聲猛地回過頭,卻已然來不及。 一切都只發生在眨眼間,紅色的絲線猛然絞緊,拽著年幼的少女急速朝后飛去,纏繞在她脖子上瞬間沁出一道血痕,勒得人近乎窒息! 瀕死的那一瞬間,李盼兒忽然覺得渾身都輕了起來,只剩下無數畫面在她腦海中走馬觀花地浮現,一片片,一幀幀,極光掠影,飛速閃現,快到瞬息萬變,看不真切。 而最后停留下來的,竟然是昔日在青山峰上的種種。 雖然師父總是神龍不見尾,三天兩頭見不到人、修行道路艱難,只能靠自己摸索; 雖然師弟們總是惹人生氣,要么膽大妄為、要么見她就躲,關系根本算不上親近; 雖然那個時候山上的日子過很艱苦,沒有之前那般安逸…… 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完美,那么不盡人意,但她此時此刻卻是無比的懷念。 懷念師父,師弟,落日朝陽,一草一木…… 不是什么工具、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庸,那是她作為“李盼兒”這個人,堂堂正正活過的時光。 那樣肆意風發的日子—— 以后,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周遭的聲音順著逆流的風涌入耳朵,有父親的厲喝,也有賓客們的驚呼。 嘈雜的、慌亂的腳步、催命的銅鈴…… 真吵啊。 連讓她死也不死得安生。 李盼兒眼睫微動,緩緩閉上眼,顫顫巍巍好似無力振翅的蝴蝶,無聲地等待審判。 然而,就在她萬念俱灰的時候,她感覺身上束縛忽然一松,身后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李盼兒心頭驟然一顫,還沒反應過來,卻已然落入了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 緊接著,她頭頂上傳來一道清冷的女聲—— “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br> “雖然我師兄目前聯系不上,但既然是要娶我們青山峰弟子,好歹也得問問我這個師叔同不同意吧?” 青山峰……師叔?! 李盼兒猛地睜開眼,抬頭看見一張陌生又略顯熟悉的側臉。 無數紅線被斬斷,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宛若三途河畔飄零的彼岸花。 女人單手提劍,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處的李氏夫婦,那雙眼眸似笑非笑,張揚間卻又帶著比夜色還涼薄的冷意,讓人心生畏懼。 狂風吹亂她的碎發,非但未損氣質半分,反而襯得她越發英氣逼人。 那一瞬間,李盼兒甚至不知道該怎么用語言來形容自己內心的震撼與激動。 但多年以后,她仍然會時常想起眼前的這一幕。 散落的紅線、破碎的紙轎、荒誕的喜宴、滿臉驚怒的父母,以及那道手握斷劍、逆光而立的身影。 清冷似月,卻也挺拔如松。 恍惚間,心中有一處隱秘的柔軟被微微觸動。 …… 然而,和李盼兒相比,某些人的心情就沒那么美妙了。 尤其是在明黛一劍斬破那紙轎紅線之后,李父頓時神色大變,眼中泛紅、幾欲噴火! 他沉聲大喝,“來者何人?竟敢如此造次!” “劍宗,唐明黛?!?/br> 她瞥了眼身邊的李盼兒,淡淡開口:“這孩子的師叔?!?/br> 話音落下的同時,不遠處的人群中隱隱傳出一陣sao動。 “唐明黛?好耳熟的名字?!?/br> “劍宗那個!不是說已經廢了么……” “噓——” 李盼兒原本還沉浸在被救的喜悅中,可一聽周圍人的對話,心里頓時咯噔一下,瞬間沉了下去。 差點忘了,師叔身上的傷…… 她下意識地看向明黛,隱隱有些擔心。 但明黛卻沒有回頭。 “唐明黛?那個在魔潮里丟了修為的唐明黛?”李父顯然也聽過她的名號,但并未將她放在眼里。 “唐道友,看在您還算個英雄的份上,最好立馬把我家盼兒還回來,我們李家可以不追究。不然的話,休怪我們不客氣?!?/br> 明黛聽樂了。 這話說得,好像她是個劫匪似的。 既然如此,她要是不囂張些,都對不起對方這精湛的演技。 于是她挑眉道:“我說了,我是這孩子的師叔?!?/br> “她既已拜入我青山峰門下,那便是我青山峰的人,和你李家又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