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但幾輛馬車都被毀得不成樣子,只剩了幾輛小馬車,那小男孩也在其中一輛中。 如今小男孩自然也下車了。 李明衍的視線從頭到尾將陸云檀看了一遍,最后定在她的腳踝上,道:“讓尤姑姑陪著你,馬上回宮,回宮便讓太醫過來看看?!?/br> 陸云檀與李明衍對視一眼,又垂眸,恰就看到了他虎口處的恐怖傷口,忍著淚意嗯了聲。 一旁的尤姑姑道:“那娘子上馬車罷,我們馬上出發了?!?/br> 如今這情勢,實在太危險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刺客會追上來。 陸云檀走到馬車邊,想再回頭看一眼殿下,可這一眼,就瞧見本站在殿下旁側的那個小男孩,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殿下后側。 手握銳匕,從殿下背后直直刺入。 ** 深夜,東宮亮如白晝,無數宮人于宮廊下來往匆匆。 內宮與東宮連接的通訓門,皇城與宮城隔著橫街處的永春門,還有東宮正門嘉福門,不少人與轎攆匆忙通過。 ——整個皇宮都轟動了。 太子殿下遇刺了。 崔時卿聽到下人匆匆來報此事,當下只覺得眼前一黑,隨意披了件外衣,連轎子都等不及,跨上馬就趕往宮城。 無數雙眼睛都盯著東宮,且不知有多少人借探望的機會打探消息。 但以奉儀門與奉化門為界線,東宮以內圍得如鐵桶一般。 連崔時卿想過奉化門都被羽林軍好生盤問,好不容易才能前往東宮的承恩殿,連過去的路上都得是東宮的大太監親自帶路。 快到了承恩殿,崔時卿快步上臺階,焦急拱手道:“鄭老!” “望淵,你來了?!编嵑暇雌饺绽锞穸稊\,如今看著像是老了幾歲,連聲音都帶著幾分疲憊道。 “是,鄭老,聽到消息我便趕緊來了,殿下現在如何了?”崔時卿說著,眼神直往承恩殿口看。 “還不知情況,太醫在醫治,圣上也在里面,”旁側,一白發老者走出了陰影,沉聲道,“只盼著個好啊?!?/br> “梁老也在,”崔時卿見到這白發老者,拱手鞠躬,但焦急絲毫未褪散道:“怎么會發生這等事情?太子殿下在哪里遇的刺?十率府衛率怎么保護的殿下,使事情至此地步?” “當罰!”鄭合敬聽崔時卿提及十率府,那帶有幾分疲倦的淺灰眉眼立刻壓下,厲聲道,“此事休想罷休?!?/br> 鄭合敬平日里多溫和善言,難得這般動怒。 白發老者乃御史中丞梁克恭,他都忍不住看了一眼鄭合敬,繼而慢聲道:“太子遇刺,乃動搖國本之大事?!?/br> 崔時卿皺眉,再想問些什么,只見承恩殿的大門已被推開。 李成乾陰沉著臉大跨步而出,其身后跟著中書令蕭山京。 承恩殿前的眾人皆行禮。 “老臣見過圣上?!?/br> “臣叩見圣上?!?/br> …… “都起來,”李成乾眼底深暗,全然看不清一絲一毫的情緒,但言語就似這寒冬,冷得令人發顫,“你們來了,也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當真是天大的膽子……查!給朕查!” “你?!崩畛汕噶酥膏嵑暇?,又指著梁克恭,“還有你,盯緊了?!?/br> “傳旨下去,京兆尹范琨主查太子遇刺一案,尚書左仆射鄭合敬、御史中丞梁克恭輔查,”李成乾甩了甩手中的碧璽,發出砰砰的響聲,聲音愈發冷,“十率府護衛不當,左右衛率,殺,左右虞侯率,殺,左右內率,殺?!?/br> 崔時卿每聽著一個‘殺’字,眉心便跳一下,沉聲道:“圣上,十率府雖護衛不當,但法不責眾,且案情還待調查……不如等殿下醒來,關于十率府的處置,再做定奪?!?/br> 蕭山京蒙著一層渾濁的灰眸輕瞥崔時卿,繼而收回視線,慢聲道:“臣以為不然,十率府護衛不當已成事實,無需多辯,如今太子殿下都未蘇醒,他們安能茍命?” 李成乾捏著手中碧璽,看向鄭合敬道:“你是太子的老師,那你呢,你怎么看?” 鄭合敬沉默半晌,緩緩嘆了口氣道:“圣上提及臣是太子殿下的老師,臣自然有私心,恨不得殺了賊人,至于十率府一眾人等沒有護衛得當,也按規當斬,但殿下到底不只是臣的學生,也是大魏的太子,此番殺令若下達,恐怕對殿下的名聲不利,臣自當要放下私心,保全殿下的名聲,懇請圣上收回成命?!?/br> 崔時卿暗吁一口氣。 而李成乾面上什么神情都沒有,輕哼了聲道:“鄭合敬啊,你想得倒周全?!?/br> 說完這話,李成乾讓高德勝去把陸云檀傳喚至東宮的光天殿,繼而轉身離去。 ** 整個宜春宮,闃寂無聲。 尤姑姑出西殿去端湯藥時,娘子坐在榻上,搭著藕臂半枕在檀木桌案上,神情木然,等她端湯藥回來,娘子依舊是這個姿勢。 墨發披散,白布包著額頭與后腦的傷口,臉色沒有一點血色,空洞的目光盯著某一處。 宛若一朵開敗頹謝的春花。 尤姑姑輕手輕腳進殿,將湯藥放在一旁,擔憂勸道:“娘子……之前高公公也派人來過了,說讓娘子放心,殿下無礙了,明日就會醒來,我們先喝藥罷?!?/br> “既在昏迷中,又怎么能說是無礙,他不過是傳話讓我安心?!标懺铺闯聊S久,低聲道。 可她怎么安得了這心。 “高公公存著好心,娘子也明白,此事著急不來,”尤姑姑道,“聽圣上進承恩殿時盛怒非常,定會徹查此事,害殿下的賊人與那些刺客一個都不會放過?!?/br> “我們的圣上,”陸云檀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哪里會允許他人這般挑戰他的威嚴,殿下終究是太子,刺殺他親自冊立的太子,盛怒也在意料之中……” 尤姑姑聽出了娘子言語中的幾分嘲諷,眉心一跳:“娘子……” 尤姑姑話沒說完,只聽陸云檀發出了一聲笑,笑聲極輕極淡:“我明白的,姑姑,我不該說這話的。只是,我當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了,我怎么還能坐在這里,應當給殿下抵命才是?!?/br> 那個男孩,是她救的。 她救的人,把匕首狠狠捅進了殿下的胸膛。 她罪該萬死。 “娘子說的什么話?!庇裙霉蒙锨拜p撫陸云檀的長發,柔聲勸慰道,“娘子沒事,殿下才會安心?!?/br> 陸云檀聽完這話,閉眼嘆了口氣,沉默著。 “娘子不要再想了,先把藥喝了罷?!庇裙霉靡婈懺铺催@般,哪里不揪心,可承恩殿已然躺了一個殿下,如今這宜春宮還要倒下一個嗎? 陸云檀將頭埋進臂彎,搖頭,許久之后才慢慢地、低低地道:“姑姑,我在想今日丹霞山上發生的事?!?/br> 沒等尤姑姑說話,陸云檀繼續悶聲道:“丹霞山之事,是先以那男孩混進行列,再于下山路上派人伏擊,誘人耳目,在沒有設防之時,那男孩才開始動手,明眼來看他們是一伙人?!?/br> “可姑姑,我覺得奇怪極了……殿下所掌領的十率府,個個精銳,驍勇善戰,甚至可比肩北衙禁軍,連南衙十六衛都稍有不及,京內還能找出哪支軍隊可比擬?” “既明知打不過,在丹霞山上時,他們的人數卻如此之多,似是傾巢而出,如果只是為了誘人耳目,何須這般多人?!?/br> “如若是想著雙重謀劃,下山埋伏不成,才讓男孩動手,那打至后期,已知毫無勝算,何不后退保全,反倒有著幾分孤注一擲的氣勢……除非,他們不知還有男孩這一人,又或是說,他們并非一伙人?!?/br> “他們并非一伙人……”陸云檀低聲重復了這一句,繼而抬頭。 她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就聽得宮人通報高公公來了。 高德勝是奉李成乾的旨意,將陸云檀傳喚至光天殿。 “娘子莫怕?!?/br> “方才圣上在承恩殿前下令徹查,甚至鄭老大人都在此案之中,可見嚴重,到時查案之時,今日丹霞山在場的人恐怕都要被帶去問話,奴婢自然也是免不了的,可那等地方,娘子怎么去的?”高德勝帶著陸云檀前往光天殿,邊說邊撐傘,以擋深夜小雪,“所以圣上親自來問,問好也就罷了,娘子不用擔心,想來圣上也不會為難娘子?!?/br> “不過,”高德勝頓了頓,輕聲道,“那男孩一事,若圣上問起來,娘子就說不知此事?!?/br> 陸云檀聽此話,眼中略含疑惑地看了眼高德勝。 …… 到了光天殿,高德勝送到殿口,便不能再進,隨后陸云檀被羽林軍帶進殿中。 陸云檀進殿,行禮請安:“臣女拜見圣上?!?/br> 她不可直視天顏,只低頭垂眸。 盡管如此,袖中的手依舊因為緊張攥緊了些。 “起來吧?!崩畛汕D過身,平靜道,“放輕松點即可,朕不過問你幾句話,不必當朕是什么洪水猛獸。太子遇刺,你當時在場,你與朕說說,是怎么回事?!?/br> 陸云檀聽此話,仔細回想,邊想邊開口。 她將事情還原,其中聽了高德勝的話,把男孩之事隱了下來,之后也把不對勁之處一一說了出來,如出發之前,徐正英曾找殿下稟報,之后他們便換了道路下山,賊人進攻之時使用了火油等物…… 李成乾聽陸云檀描述清晰,不免深入問了幾個問題。 如山坡賊人埋伏地在何處,呈什么分布,其中弓箭手大致有多少,用的什么武器。 陸云檀一一回答。 李成乾聽得倒也驚奇,這小娘子回答得當,且多使用軍隊中斥候回稟的用詞,清晰明了。 被教導得很不錯。 “臣女知道的,都與圣上說了,”陸云檀猶豫著開口道,“臣女斗膽,想問問殿下如今情況如何……” “已無大礙,不過還在昏睡之中,”李成乾慢聲道,“此事當給他一個教訓,對任何人都不可放松警惕,就算是自己救的孩子,誰知會不會是條毒蛇?!?/br> “自己救的?”陸云檀注意到了這幾個字眼,一愣,喃喃低語道:“殿下自己救的?” 李成乾沒有再多問什么,接著讓陸云檀走了。 待陸云檀出殿,李成乾的貼身公公王進忠道:“圣上不再多問問嗎?看陸娘子這神情,那男孩一事,恐怕還有隱情?!?/br> “能有什么隱情,無非是這丫頭救的人,或者也摻和其中了,”李成乾道,“但太子硬要把事情擋下來,把她摘干凈,朕難不成還要在這等事上大費周折嗎?” 陸云檀出殿后,腳步緩慢地走在廊道上,回想著圣上方才的話。 自己救的。 可明明是她救的,殿下是后來才說把人帶下山也好。 圣上這么說,肯定問了殿下周邊人才得知的,可事實并非如此,那也就是說,殿下遇刺昏迷之前,交代了高德勝等人要這般回答。 如果照實回答,她哪里能這么快脫身,碰上較真點的主審,恐怕也要定個罪名。 ……殿下在保護她。 那個情況下,他還想著要保護她。 陸云檀胸口酸澀翻涌得厲害,想壓都壓不住。 她突然很想見見殿下,之前也很想,但能抑制,而現在似乎快抑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