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98節
“你報完了,輪到我了?!?/br> 二人談話旁若無人。 李景煥好不容易掙扎坐起,那根鐵箭還牢牢搠進他肩骨,失血過多讓他目光渙散,在衛覦一步步踏近中,仍陷在不可思議里:“你沒去攻打洛陽,這說不通……” 李景煥忽然打個寒顫,仿佛意識到一件極可怕之事,瞳孔顫動:“——你出征的目的根本不是北伐!衛覦,你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要畢其功于一役去打北朝,你把整個南北兩朝都騙了!” 簪纓在這片崩潰撕裂的喊聲里,詫然望向身前的高大身影。 衛覦步履不停,卸下護腕隨手拋到沒踝的草叢,活動了 幾下腕子,上下薄唇如刀輕碰,“給個亮?!?/br> 一聲令下,昏暗的三面山崗上頓時豎起無數道火把,層層疊疊的牙旗玄甲滿布山頭。 不計其數的精兵,不計其數的火光,頃刻照得這片郊野亮如白晝,同時又逼仄威壓。 尸黎密寺方遠十里內,燈火通明,一草一木纖毫畢現。 這一天衛覦已等了很久,若待會兒看不清庾氏母子的每一個表情,該是何等可惜。 衛覦雙手擰上綠沉槊,經過李景煥身側,睥睨下望: “我離京前說過,叫你乖乖躺兩個月,否則,我必殺你?!?/br> 他仰頭看了看低垂天幕中被火油薰暗的半枚月亮,“今日仿佛并不到兩月,所以,太子準備好了嗎?” 簪纓仰頭癡癡看著他。 - 與此同時,大司馬班師回朝的消息如風偃草,在京畿內外引起軒然大波。 即便已經入夜,太學里留下直宿的四五位學究,仍萬分震憾地掌燈議論: “七月時大司馬力主北伐,人人都以為他興師動眾,不惜搬空國庫,目標必是北朝都城洛陽!可剛得知的戰報細情,北府兵打下鹿邑后并未西進許昌、不,或者說領兵打鹿邑的并非衛大司馬,是有人頭覆兜鍪,提著那桿綠沉槊頂替了他!而那個時候的大司馬,帶領一隊輕騎去奇襲了睢陽!” 另一位出身世家的五經博士,急急抓來一張南北輿圖,語氣激動道:“那么荊州出兵新野根本便是障眼法!大司馬他是讓北朝誤以為他會集中兵力攻下洛陽,故而兵囤洛陽,而大司馬的實際目標,卻是趁著北朝其他州郡空虛,割下與洛陽西線對望的一半兗州——只要攻下這一半中原北州,再留重兵駐守經營,便可與其麾下統領的京口、廣陵、徐州連成一片,那我朝的疆域無形中便等同擴大了一個州,與北朝臨界對峙,勝算便更大了!” ——“所以大司馬不是想畢其功于一役,不能鯨吞,便蠶食,不能豪奪,便巧取。他織了張通天大網,騙過了所有人……” ——“大司馬這是欺君。將舉國玩弄于股掌,乖張太甚了!” ——“非也,兵者詭道,若不瞞過自己人,當初不讓朝野吵得天翻地覆,如何能讓北朝君臣都相信大司馬鐵了心要打洛陽,又如何令北魏將領放松警惕?” 眾博士經吏圍在燈下爭論不休,屋舍角落的一張書案后,卻有一個滿頭白發的年輕人,獨自安靜地守著一盞油燈。 聽到那些說辭,白發郎君面色平淡安和,沒有絲毫意外,低頭繼續寫他剩下的半章《討庾檄文》。 庾皇后已然被廢,余生不會再有復起之機。 但她對簪纓做過的那些事,傅則安不會讓它就這樣算了。 他彌補不了阿纓什么,也知道阿纓不喜歡他的嘴臉,那么,他便只能讓庾靈鴻的罪行代代刻于青史之上,遺臭萬年。 就如同夏暮之時,朝野為是否該出兵北伐吵得不可開交,傅則安作為少數敏銳察覺到衛覦真正意圖的人,無法多做什么,也不過是幫忙慫恿太學生,去御前大鬧一場。 好讓衛覦的這場戲更為逼真。 他腕下生神,落筆不輟,歷數庾氏不仁不德的詞藻通俗上口,典故比興,文質并存。 傅氏長孫本就以文才出名,即使如今淪為九等婢品小吏,即使早生華發落人笑柄,也不妨礙他文思如泉。 只不過在聽到那些博士們小聲議論:“這一戰后,不是大晉的疆域擴大了,是他大司馬的地盤擴大了,自此后,大司馬只怕要橫行晉室,他的權焰,還有誰能壓伏得???”傅則安微微失神。 很快他又繼續落筆寫下去,心中想,這個問題很簡單,阿纓站在哪一邊,他便陪她站在哪一邊。 只 不過阿纓不許他再喚她阿纓了。 今后,他只能喚那名曾經最信賴喜歡他這個兄長的女郎,一聲小娘子。 - 青溪埭衛府,管家輕山得到消息后飛快回報老爺。 一間樸素空曠的寢室內,衛崔嵬捏著手中薄薄一張紙,沉默了半晌,嘿然輕笑:“哪有師旅比捷報更早回來的,吾兒帶兵,前所未有啊?!?/br> 仔細聽他語氣,一分埋怨之外是十足十的驕傲。 管家也分外高興,“郎君凱旋卻未入城,先去了西山石子岡,聽說今日下午纓小娘子才過去,想是放心不下吧?!?/br> 衛崔嵬眼里浮現溫暖笑意,低頭湊進燈光,又將那張短短三四行字跡,卻載定北府兵占得東面兗州,直抵陳留郡,兵陳黃河南線的捷報翻來覆去看了幾遍。 “他真的做到了?!?/br> 老人曾與簪纓說起過,他并不看好晉軍在此時北伐中原,直攻洛陽。 當時衛崔嵬心里有一句“除非”,沒有說出口。 阿覦做到了那個除非。 他并非像世人所想所唾那般,貪功冒進,非要在而立之年以前,寧擲一國之財力物力,用來為己揚名,立不世戰功不可。 他示人以假象,暗中苦心布局,是要為大晉爭一步穩中取進的棋著。 有了這向北一步,即便京中接下來會因易儲暫時亂一亂,君臣卻也可以松一口氣,不用擔心北朝趁虛而入了。 - 江乘縣,顧氏別業。 顧沅與次子顧徊秉燭對坐,二人之間橫亙著一張輿圖。北府兵回城的消息,是傍晚時他的門生幾十里加急送來的,這會兒已是夜深,想到憤慨處,老顧公不知第幾次拍案罵道: “豎子連老夫都騙過了!我說呢,他臉皮何時變得那么厚,明知我不贊同北伐,還三番五次上門來趕著與我吵辯。原是為了激將,逼著我忍不住不得不進宮去當廷反對他,讓南北都知道,大晉朝起了內訌?!?/br> 年近四十的顧徊面相儒雅,身著自家仆婢縫制的針腳粗糙的葛布袍,坐在對面摸鼻子忍笑,“大人名望深重,十六深知這一點,只消激您出面,北朝便會以為我朝臣心不齊是真的,十六鐵了心要打這場仗也是真的,方會囤兵聚洛,十六才有劍行偏鋒的機會啊?!?/br> 說到這里,顧二郎輕輕喟嘆,“不到兩個月,五十日,死傷不過三千,就兵不血刃打下了北朝半個老巢。事先說出去,誰能信?” 話說回來,若事先講明,此事也不會成了。 顧沅眼里閃過一抹贊賞,隨即,又默默看向案上的地圖。 燈影在老人疏朗的眉峰上染出一點暗影,顧二郎仿佛知道父親在擔心什么,一同看向那地圖。 “十六親手打下的疆域,不會放任朝廷另派監察史入駐治理。那么揚州、徐州、兗州,都將在他治下,未來說不定還有意聯合青州的堡主豪強。 “雄踞三州之主,一個大司馬,裝不下他了吧?!?/br> 顧沅垂眸輕嘆:“大晉要出一位封疆裂土的異姓王了?!?/br> 父子倆心中都有未出口的一問:若有一日,連一個王位也滿足不了這個悍勇無前的年輕人了呢? - 皇宮,太極西殿,一座澄光搖曳的九枝鎏金燈燃燒了一夜。 才服下一劑舒肝補血湯藥的李豫聽聞晉軍捷報,從頭到尾只說了兩句話: “十六若是朕的孩兒,該有多好……” “李景煥還在石子岡嗎?” 這第一句,在龍榻前服侍的原璁是死也不敢接口的,后一個問題他卻知曉,聽皇上連名帶姓地稱呼太子,咽了口唾沫,小心回言: “太子尚未回城。敢問陛下,是否……派些禁衛軍去迎回太子 ?” 眼下局勢,連他這個當奴才的都看得真:大司馬在離京前尚敢打傷太子,而今得勝還朝,就是晉朝第一大功臣,想對付太子還不更加肆無忌憚。 他凱旋后不先進京述職,卻直接帶兵去了石子岡,為的什么?那里有誰?不都是明擺著的事。 大司馬若在今夜一舉除去庾氏母子,也不過是殺了一個庶人加上半個待廢太子,朝野上下,又有誰敢聲討他? 可倘若皇帝發話派兵去接回太子,興許大司馬還會看在陛下的份兒上,網開一面。 李豫搭在錦被上的手指松了又緊,最終一語未發。 三個兒子中,他從前最是疼愛煥兒不假,對他寄予的期望最深也不假。然而希望有多大,一朝被背叛,失望與痛苦就會有多大。 是李氏欠衛氏的。李豫在心里默念,是朕欠阿衛的。 - 石子岡破廟外,除了秋野的晚風拂草聲,便是火油畢剝燃燒的聲音。 五千精兵齊舉火把照出的光有多亮可想而知,衛覦在說完那句話后,并未馬上動手,而是喚來林銳,向后道:“先送女郎回城?!?/br> 簪纓如夢初醒,立即三兩步上前道:“我要在?!?/br> 衛覦眼里沒了之前的溫和縱容,漆森一片,冷峻側頷如刀削的巖壁,只有極熟悉他的人,才知那是大將軍沖鋒或動怒時的眼神。 可他的聲音卻仍很輕柔:“會見血光?!?/br> “我不怕?!濒⒗t目光執拗,堅持仰梗著脖頸,“他們的下場,我要親眼看著?!?/br> 她已經依她的能力做了她所能做的,也許在小舅舅眼里,依舊不夠狠不夠看,算不得什么。那么她便留下來,見證他的復仇。 衛覦轉身看她一眼。 見血光,是委婉的說法,她不會想知道他能使出的手段有多臟,就像這孩子總錯覺他是個很好的人。殊不知,他也有陰暗狠毒的一面,或者說那才是他的底色,一旦顯露,只會被人視為惡煞,避之唯恐不及。 這個極力證明自己很勇敢的女娘,還是太過柔軟了。 可就是這么柔軟的人,提出的每一個請求,從五歲到十五歲,他一如既往地沒法子拒絕。 即便代價是讓她看到自己丑惡的一面。 “真的要留下?” 簪纓用力點點頭。 衛覦便令親衛抬來一副行軍胡榻,兩人動作利落地鋤平一塊四方草地,放置好床具,四周又有兵卒高舉火把照明,請女公子落座觀瞧。 簪纓初時還不好意思,猶豫一下,也便坦然坐了上去。 另一旁,中箭半倒的李景煥心如死灰地望向那被火光映得玉頰紅彤的女子,她的目光由始至終追隨衛覦,不曾施舍他一眼,他便自嘲地笑了,面對眼前受辱一幕,沒有求饒,反而冷冷直視衛覦,挺直胸膛。 衛覦出人意料沒有動他,提槊走到寺門前?!拔医棠闶裁词钦嬲纳蝗缢??!?/br>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里頭的庾靈鴻,“聽說,你很喜歡養狗?” 門邊禁軍不約而同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威壓,腿肚莫名發軟,猶豫著該不該撤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