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54節
小太監低聲回道:“奴才焉瞳?!?/br> 李景煥又看了他幾眼,移開視線,喚人來擰帕子拾掇了臉面,便往太極殿去。 走在宮道上,焉瞳躬身隨在太子身后,李景煥有一句無一句地問他些幾歲進宮,在御前擔管何職之類的話,而后狀似不經意問:“在玉燭殿當過差嗎?” 焉瞳聞言輕怔,記起干爹教他的:眼下傅小娘子已離宮,不可在他人面前再提小娘子對他有恩的事。 于是垂首搖頭,說不曾。 李景煥便沉默。 皇帝人不在太極殿內,他身著一件隨常白紗禪衣,背著手正立在雕鏤祥云紋的古色殿門外。 見太子來了,皇帝先往他腕間看一眼,繼而淡道,“隨朕走走?!?/br> 李景煥應是,這對天家父子便沿著高殿的長廊漫行。 眼下正值暮色四合,視線將暗未暗,混沌昏昧,皇帝不要黃門挑燈跟隨,太子亦步亦趨,遇到拐角處,便抬手輕扶父皇的臂肘,過后再恭順放下。 皇帝余光瞧見那抹刺眼的白紗,終于開腔:“行啦,自己還傷著,就別扶朕了,朕還沒老到看不清路?!?/br> 說罷聲音溫和了些,“還疼嗎?” 李景煥一向比母親更知道父皇對于衛氏的容讓,因為他是看著顯陽宮里那道槍痕長大的。父皇不會不知他是如何受的傷,但父皇只字不提,他便知,自己訴苦也無用。 于是道:“不疼?!?/br> 皇帝輕嘆一聲:“傅三郎的事朕已聽安軫稟明,朕萬萬想不到,赫赫衣冠之國,竟使宵小弄計,國士蒙冤,朕心戚然。哦,阿纓的父親如今已不在傅氏族譜上了吧——子胥,自古便是豪杰之名啊,真名士三字,他當得?!?/br> 皇帝說到這里停步,眺望東邊方向輪廓曖昧的鐘山,又回頭看著太子問:“大司馬判罰傅氏時你在場,你以為,公允否?” 他既如此發問,想聽到的回答自然只有一個,李景煥眼底的晦色更濃了些,低頭道:“公允?!?/br> 皇帝點點頭,繼續向曲廊深處走?!八?,是動了氣了。朕原本想留著太子太保的位置給他,太傅的位置呢,留給顧公,正好這一回,大司馬回京替祖松之將軍求請加封事,朕還以為可以商談商談,沒成想眼下出了這檔事。哎,便別惹他了,就著禮部將阿纓父親與祖將軍的身后哀榮一并擬封了吧?!?/br> 他的語氣不同于朝會上議事,是父子私底家常話。家常話,便是真心話,越真,李景煥聽后越是心緒翻涌。 ——一國九五之尊,卻對一個領兵的泥腿子一讓再讓,說不敢惹。那北府的兵權,要求著他領,他不敬地把兵符扔在地上,還要御前近侍跪著系回;太子太保的殊榮,也要求著他任,那廝卻還不屑一顧。 李景煥血氣方剛的年紀,終于也忍不住迸出一句實話:“兒臣不稀罕他做太子太保?!?/br> 太子太保,顧名思義是保衛太子安全的官屬,大司馬若遙領這個虛銜,便等于放下舊怨,認同東宮的地位。 李景煥不是不懂父皇的良苦用心,但他不會向那人低頭。 那人只是有十萬兵,將來也不見得能翻天! “你啊?!被实垡参垂肿?,只是漫不經心地嘀咕,似教導不像教導,似閑談也不像閑談,“看一個人,不可只看表面。就算是敵人,吾兒也該看透他表里春秋。十六啊,他和王氏相比,已是一片公心。你可知整座南朝、不,南北兩朝,最不想建亂的便是他了?!?/br> 李景煥只覺父皇偏心偏得開始強詞奪理了,擰眉一吐胸臆:“一片公心?父皇,他是狼子野心!” “他是一把好用的刀!” 皇帝見太子還是不懂,也側頭加重了聲音,繼而,又徐吐氣息,恢復漫淡的語調,“朕已說了,看人不可只看表面。面上的野心昭然,正是沒有野心?!?/br> 他的目光,隨著眼前更為沉暗的光線變得虛渺,聲如飄絮,“十六和唐素傅子胥,其實是同一類人??上Я??!?/br> 身后半晌沒有動靜,皇帝回過頭,在暗暗的天光下,勉強辨出太子神情倔強不服,笑了一聲,終像尋常家翁一般拍了下太子肩膀。 說出的話卻溫情殆盡:“朕打算,冊封阿纓為公主,作為她父功勛的獎賞與彌補?!?/br> 李景煥怔然抬頭。 下一瞬,他拂袍跪倒,失色失聲:“父皇,阿纓是兒臣的太子妃!” 她若成為公主,他們之間便再沒有可能了。 皇帝也為難,“她既不愿,不當勉強?!蹦四?,聲音里多了分不易察覺的凝滯,“是朕虧欠了那孩子?!?/br> 李景煥惶急 之下,沒聽出其中深意,唯揖手急急道:“求父皇三思,再給兒臣一些時間,兒臣定能彌補過往,將阿纓請回宮里。父皇……” 他眼里泛起幽湛的光澤,“兒臣心里沒有別人,只心悅于她。她也只能是兒臣的太子妃?!?/br> 皇帝半晌沒言聲。 自己喜愛的兒子,跪在腳邊揪著他袍角不放,李豫倒是沒再提冊封公主這茬兒,只是靜了一下道:“傅家落難,還以為你會替那個傅家小娘求求情?!?/br> 李景煥聞言促然松開手,是啊,他今日完全忘了傅妝雪。 他已有許久不曾想起她。 或者說,他下意識地抗拒著想起那個女子,害怕傅妝雪出現在另一個自己身邊,更怕自己想起什么不可控的場面,更怕,他所如今想起的一切,阿纓悉數盡知。 最終李景煥只平靜道:“父皇明鑒,兒臣對她并無情意?!辈卦诒澈蟮淖笫?,指尖抖得厲害。 …… 烏衣巷,新蕤園。 簪纓一覺睡到大晚,醒來覺得腹餓,才知天已黑。 春堇和阿蕪過來服侍,說大司馬不讓叫醒她,這一覺睡透了才好。簪纓揉眼坐起身,緩了緩神,踩著白襪繞出屏風,便見春堇口中之人正坐在案邊燭下。 夏日的晚風撩動他鬢絲,男人骨骼分明的指間夾著一截短竹,右手一柄小剔刀,仿佛雕琢著什么。臉上無神情,輕垂的睫毛染了光影,有一二分專注與漫淡相侵的意味。 “小舅舅?!濒⒗t初醒的聲音綿軟,喚了一聲,好像還沒有想明白,他怎么會坐在這里。 衛覦抬頭,一張凜麗無情的面孔在燈燭下添了分生動。 第43章 “小娘子, 大司馬已經在府里住下啦,杜掌柜才在麾扇園里安排妥當呢?!?/br> 阿蕪嘴快,將此事報告給小娘子。 那麾扇園是府中一個連著花園的小別業,清雅幽靜, 園中也有軒閣幾間。 簪纓聽了, 一愣之下自然喜歡, 一想便知小舅舅這是為了照顧自己,不好意思地走過去。 “我竟睡到了這時……小舅舅一直在這里嗎, 削的什么?” 衛覦借著燈火看了看她的氣色, 攤開掌心, “短籥(yuè), 營地玩意,逢喪不作樂聲,邊關吹這個為戰死的將士送行,都說可安游魂?!?/br> 他說著吹開竹上的浮屑, 將削成的短竹管放在唇間,試了兩調。 久握丈八長槊的手指按動調孔,亦賞心悅目。 短籥的音色嗚啞低沉,不似中原絲竹明麗之音,卻意外地令人心靜。 心中懷念先人,便不忌諱談生死,簪纓望著在他唇下婉轉成調的青竹, “舅舅教我?!?/br> 衛覦回手從座邊又摸出一枚短竹笛來, 比他手上的小一號, 同樣六孔, 只是孔距更近。他坐在席子上沒挪身, 揚手遞交給她, 說:“先吃飯?!?/br> 簪纓將短籥在手中把玩兩番,精心地收好。 她晌午睡下之前沒正經吃什么,此時確實餓了,衛覦也還沒吃,等著她回內室把鞋子穿好,同案用了些粳米粥與菰菜羹。 撤席后,簪纓問了問杜掌柜外頭的動靜。杜掌柜說案情已達天聽,陛下下諭,令刑部連夜細審。 說是審,其實該交代的罪魁禍首在白天都交代了,又有大司馬發話在先,其余的都是走個過場。 簪纓又問,“褚先生如何?” 杜掌柜道:“已在小東閣安頓下了,請了郎中診脈開調養方子。此時應還未歇息,小娘子要去看望?” 簪纓正有關于阿父的事想問一問他,不想等明日,聽說人還未休息,便去了小東閣,走前不忘道:“小舅舅?!?/br> 衛覦明白她的意思,她一喚便接口,“隨你同去?!?/br> 考慮到是有關北地邊關的戰情,又叫上了軍師同往。 小東閣里,褚阿良在兩個健仆的幫助下在浴桶中洗去一身污垢,此時正躺在專為他準備的軟榻上,還有婢子喂他喝藥。 吃了半輩子苦的人,享不了福,他心下正不自在,聽聞小娘子過來瞧他,忙推開藥碗道,“怎敢勞煩小娘子?!?/br> 說話間,簪纓幾人已繞過步幛入室,見了褚阿良。 簪纓不讓他起身,自在榻下命家仆搬了墊席來坐定,衛覦主卿二人則坐對面。 褚阿良一個人見人躲狗見狗嫌的癱子,居然凌居上首,一時感慨莫當,“白日口不擇言,說了得罪女郎的話,女郎見諒?!?/br> 簪纓卻道:“先生不曾說錯,先生在外求助無門時,我在禁內一無所知,確是我這作女兒的不稱職?!?/br> 她的目光始終安靜坦然,“先生,阿父在兗州城中時,食宿可好?盡日做何事?說過什么話?” 她想問的,說到底是這些家常事。 好像多知道那些隨風的往事一點,便能多靠近她素未謀面的阿父一分。 另一邊的徐寔聞言心酸,掩飾地低了低頭。 褚阿良知無不言,他揣得出幾分小女娘的心情,說道:“三郎主常常上城頭向南而望,一提起家中待他歸家的妻子,臉上便多了笑意。當時三郎主從信上得知唐夫人有喜,那樣個含蓄人,嘿,拉著小人喝了半夜的酒……” 回憶至此,褚阿良滄桑的眼紋里也展出笑意,“邊地酒烈,三郎主酒量又不行,醉了啞了,還在囈語,說可想要個女兒,只是這話不敢寫在家書上。反復說了好幾遍?!?/br> 簪纓目光動了動,很輕地問:“是么?” “皇天在上,這種事,小人豈敢巧言媚主。三郎主說女兒像唐夫人,他看著喜歡?!?/br> 褚阿良隨即想起一事,動了動支撐的臂肘,略換了個姿勢。 “那會兒,小人隨三郎主易裝至鮮卑部落,其實心中也有不解,曾問郎主,若此行盟成,他會不會功成身退,將功勞拱手讓給傅容?女郎,可知郎主如何作答?” 衛覦靜靜看向她。 簪纓只想了一瞬,眉目清明,挺直脊背,擲然成聲的嗓音,仿佛與隔著山川歲月的另一道聲音重疊。 “當仁不讓?!?/br> 這一瞬間,褚阿良好似從眼前這位年輕女公子的神采中,又追尋到了當年意氣蘊藉的郎主,忍不住擊榻道: “是,就是當仁不讓!女郎頗肖,頗肖?!?/br> 燭火未歇,這一談,便談到了三更天。 褚阿良許久不曾與人正常說話,此夜胸臆盡吐,終于可以放下心中大石。 簪纓說要余生奉養他,褚阿良咧著嘴拍拍自己的廢腿,給婉拒了。 “文臣死節,將軍死戰,那么多人都沒回來,小人是僥幸撿回的一條命。女郎不欠小人什么,小人也當不起如此厚待,糊涂日子過慣了,還是觍顏向女郎求一間茅屋,白日沐陽,夜里聽風,如此了了,便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