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50節
倒是邱氏老婆子看見他,將自己的臉縮得更低。 周燮在職府上正看公文,就被莫名其妙硬生生地拽來了京兆府,當頭看見這么多人的視線齊射在自己身上,又見傅氏祖孫三人,都被拘在堂下,心中驚疑不定。 而居于右首那人,竟然是太子殿下,雙目正靜靜審視著他。左側首席,是位白衣女娘,周燮雖未見過,但第一眼看見這少女的眉眼,他心中便一抖,再看次席上那勁袍勒腰的男子,淵停岳峙,不動如山,周燮更是不識,卻直覺此人才是堂中最可怕的一個,倏然避開眼色。 簪纓從此人進門開始,目光便緊緊盯著他看。 她知道,他是唯一從十五年前的那場戰事中活著回來的傅家人,當然之事若有內情,他必知曉。 她對周燮的第一觀感,便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喜。 而這周燮在低頭的功夫,瞳仁幾轉,面上已浮起一層恰到好處的茫然笑意,向堂中團團作揖:“下官周燮見過諸位貴人,不知今日召下官前來,是為何事?” 安軫干咳一聲道:“有人擊鼓狀告傅大夫那個……搶了傅家三郎的戰功,當年之事,你是親歷者,現尋你來對質?!?/br> 周燮十分詫異,低頭看著那青衣少年,“竟有此事?” 沈階先是用一雙狹長的眼眸與他對視幾許,鎮然不怵:“我想,是有的?!?/br> 衛覦忽道:“站起來說?!?/br> 沈階初生牛犢,渾然不管在場有多少貴幸,聞聲,毫不客氣,拄著地板借力起身,挺直背脊時,一條腿還跛了一下。 開口之前,他回頭看了恩人一眼。 見女郎的雙手緊握在一處,正目不轉睛注視著自己,沈階眸光沉靜幾分。 他轉身面對言笑晏晏的周燮,手指地上的癱子,字字分明:“此人言,十五年前他隨子胥公北伐兗州,與羯人最終那場決戰,敵軍圍城,身為使臣的傅大夫主張開城受降,子胥公卻說,若能說服最近的鮮卑高辛氏部落結盟,夾擊羯軍,或還有一線生機。雙方僵持不下,最終子胥公勸不動兄長,決定自己換上使臣衣冠,假充晉朝的持節使,攜旌羽國書從狗洞潛出圍城,冒死求援,方為我朝殘軍換來了一線生機,得以反敗為勝?!?/br> 這番話說罷,堂中良久無有一聲,眾人心中的驚異可想而知。 簪纓的指甲在手背掐出了幾道深印,忽然眼眶發熱。 不知道為什么,雖還沒有明證,但她眼前閃過阿父手注的那些兵書國策,忽然便有一種篤定 :這個人說的是真的。 可就在這時,地上那癱子突然傻笑三聲:“哈哈哈,小郎你想出人頭地攀附貴人,想瘋了吧!什么北伐,什么使節,我一個廢疾子,能參與什么戰事,聽都沒聽說過。眾位大人可莫信他?!?/br> 第40章 首告帶來的人證突然反口, 出乎在場之人的意料。 傅驍還屈膝跪在地上,悲憤地張目:“聽見了吧!大司馬,您戰功卓著位高權重, 可也不能聽風就信雨, 任憑一個黃口小兒的一面之詞,便想顛倒黑白。我看這豎子就是故作狂悖之舉, 意圖邀名, 反而驚動了太子殿下, 豈非荒唐!” 京兆府尹聞言也躊躇了。 要說一般有擊鼓鳴冤的, 總要先聽聽證詞問明虛實,再驚動當事人家。不能隨便一個人來敲敲鼓, 府衙二話不說先去請動真神的。結果今日一屋子真神真主降臨,他眼下是騎虎難下了。 只能說這少年日子選得太好。 今日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傅家出了一位要脫籍的小娘子, 這位娘子要去傅家,與之關系匪淺的大司馬十有七八會陪同,又不成想,太子殿下此日亦出宮。 一來二去, 消息長腳,可不就驚動了各路貴人齊聚一堂么。 京兆尹甚至有些懷疑, 這告狀的少年是不是連打板子的時間都算計好了, 不然怎會如此從容不畏, 才挨了幾下,那頭就有人來解救…… “沈階, 你還有何證?” 不等沈階答話, 衛覦忽吩咐道:“把此人的臉洗干凈?!?/br> 大司馬一發話, 兩個親衛立刻動作, 很快打來水抹干凈了那癱子的臉。 癱子待要掙扎,如何掙得過軍卒。一張臉洗去污垢,露出來的卻也是一張沒什么辨識度的尋常臉孔,顯老滄桑。 衛覦盯著看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氣,目光落在癱子的兩條殘腿上,道:“驗傷?!?/br> 戰場廝殺之人,受傷見傷都是家常便飯,驗傷之能勝于仵作。林銳親自上前,扯開癱子只剩半截左腿的褲腿,刺啦一聲響。 他定睛看去,下一瞬險些作嘔。 只見癱子這條斷腿的截面參差不平,一片片的黑疤紫瘢淤結成瘤,竟像被惡狗啃食的一般。 不,不是像,那應當就是被一種兇猛犬獸啃噬所致! 林銳的身子下意識往背對小娘子的方向擋了擋,怕這景象污了小女娘的眼。 衛覦也偏頭顧著簪纓。 卻見她毫不膽怯,目不轉睛盯住癱子所在的方向。 再說癱子的另一條腿,雖較左腿完整,然而林銳指頭搭上脛骨一摸,便知這條腿的骨節已節節斷碎。一條殘,一條斷,怪不得無法站立,只得爬行。 林銳悉數回稟大司馬,又透過癱子的衣服望他胸前道,“聽他說話時聲息混濁,可能還有肺腑傷?!?/br> “累累如喪家之狗?!鄙螂A淡漠地垂下眼皮,“被打怕,嚇怕,殺怕了,不敢直言,無可厚非?!?/br> 他轉看周燮,“這位周大人,認清楚了這張臉,你當真從未見過嗎?” 周燮冷聲道,“足下何人,一介白身語氣如此張狂,敢是審我嗎?——安大人明鑒,我從未見過此人?!?/br> 沈階點頭轉向傅邱氏,語調依舊從容,“那么傅老夫人呢,也沒見過這張臉,不認識這個人嗎?” 邱氏此刻滿頭冷汗,唯搖頭囁嚅而已,不發一聲。 傅驍曉得母親的性子,若有理,那是蠻攪三分也要撐到底的硬脾氣,見她此狀,腦袋嗡一下大了一圈,終于覺出不對勁:“母親你……” 沈階道:“傅老夫人想清楚了,現下主動交代,算作自陳,若稍后由長官判決,是罪加一等。殺良冒功,欺君瞞世,加之朝廷又議追封功臣配享太廟,殊榮有多大,偽詐之罪就有多大。樁樁件件,數罪并罰,傅老夫人一人不打緊,這卻是禍及傅家滿門,延及三代子孫之罪?!?/br> 周燮忙道:“豎子休胡言!大晉律法從未有此條例,你危言聳聽恐嚇老人,意欲何為?眼下你 根本是一件證據都拿不出來,憑空誣告。府堂規矩,民告公卿,先杖六十,閣下可是好端端站在此地?!?/br> 沈階不卑不亢地向太子揖手:“太子殿下仁德之心,愛民如子,允黎庶開言。怎么周大人,是質疑太子殿下處事不公?” 李景煥的目光終于從簪纓臉上移開,面上陰晴不辨,呵地一聲:“你膽子不小,敢扯孤的旗子。莫逞口舌,有事說事,有證出證?!?/br> “太子殿下說得正是!”周燮道,“除了這個滿口胡言的廢疾子,你有何證?我卻疑問了,其一,你既口口聲聲說,當年是傅家大爺搶了三爺的功,是三爺換上大爺衣冠去結盟,然而當時戰況危急,三爺為何不以自身面目去求援,要如此大費周章? “其二,傅大爺的遺體是我親自運棺送回來的,難道傅老夫人能認不得自家兒子,且當時唐夫人尚在,她聰明絕倫,若這里頭有問題,她豈能不察?” 簪纓聞聽言及亡母,面色驟然一沉。 沈階還是那副不驚不動的樣子,淡淡看著周燮,“這些問題,想必便是閣下一早準備好的護身符吧。我能回答,但是我想等會看你跪在堂前,自己駁自己,可好?” “你胡說八道什么……”周燮臉色微變。 沈階微微斂目,“物證,當然還有?!?/br> 他向兩側貴人揖手,又向上首的安府尹道,“當年領軍北伐的劉大將軍今已亡故,傅家隨行的主簿亦皆死絕——自然,是否皆是死于戰亂,還要另說。然那位歸順了晉朝的高辛族族長,當年卻是親自接見過求援使節的?!?/br> 京兆尹疑惑道:“那又如何,如今又無傅大爺與傅三爺的畫像,高辛族長便是見過那個人,也無從分辨啊……” 傅則安突然色變。 周燮也猛然想起什么,臉上浮現一絲驚恐。 沈階垂眸:“聞聽,傅家新認一女,長相與傅大夫有八分相似。只要請高辛族長入京,辨一辨那張臉,若像,那么當年求援的人便是傅大夫,若不像,那么……” 這貧賤少年,將世家貴女的一張臉,稱作物證。 京兆尹終于反應過來,驚得一下子站起。 沈階轉身掃視那群變色之人,客氣地道:“再請問一遍,有人想要交代嗎?自首與別判,區別很大啊?!?/br> “無妨?!?/br> 一直任由少年舌戰的衛覦始才開口,開口即是冰冷入骨,“到百口莫辯時,也就不用辯了。傾家滅族,不算什么,流徙嶺南,我做得也熟?!?/br> 他長身而起,睥睨傅驍,“副相大人不妨問問你的好母親,當年為這廝說媒娶親,極力關照,其中是何道理?!?/br> 傅驍身子搖搖欲墜,“母親……” “我……”邱氏見四面楚歌,敗局已定,汗與淚浹然落下,“我說、我說,是我一時糊涂……” 周燮忽然直挺挺跪下,對堂上連磕三個響頭,慘聲道:“貴人們明鑒,當年出城求援者,的確是傅家三爺!小人心中實是敬佩的,然而回到京城,傅老夫人卻威逼于我,叫我改口說立功的是大爺!還說當時城中廝殺混亂,知情者皆已身亡,不會有人懷疑。小人原本不想答應,無奈傅老夫人恐嚇小人,道她的兒子是中書令,掌百官事,我若不依,便一世別想出頭了,這條小命也要交代。又利誘,說愿意為小人說一門好親事,幫小人迎娶世家女,余生魚躍龍門,前途無量——小人一時糊涂,這才犯下彌天大錯,求大人開恩!” “爾敢胡言!” 邱氏氣得渾身發抖,唇色都白了,“明明、明明是你當年找到老身,提議讓我兒冒領功勞,再三保證沒有知情者,不會被發覺的。也是你……以此要挾老身為你保媒,說什么如若不然,便將事情捅出去,大家一起死……你、你這個混賬,顛倒黑白……” “還有他……” 邱氏看見癱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他道,“當年有個人在府門外求見我,聲稱知曉關于陳留之戰真正立功者的真相,我一時害怕,著人打了出去,慌忙找你商量,也是你周燮!過后告訴我,人已打殺干凈了,讓我放心……這些都是你做的,你做的!” 鎮衛將軍江洪真與大鴻臚卿李蘊才進府堂,便被這出狗咬狗的戲碼驚得瞠目結舌。 當年出使北地的使節,是大鴻臚委派的,而江將軍是當朝長公主駙馬,亦是當年劉洹大將軍的左前鋒,北伐之戰中,駐守黃河西南一線。 衛覦之前派人去請這二位,是為請當年的親歷者過來做個參詳。 眼下卻已不需要了,當然之事的真相,已被邱氏和周燮互相攀咬了出來。 整座府堂里的人,坐的坐,站的站,跪的跪,躺的躺,全被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揭露出的腌臜真相,震得無言。 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簡直難以想象,一位堂堂世家的主母,一位冠冕堂皇的京官,會膽大到這種地步,心臟到這種地步。 他們居然合謀,讓一位嫡子搶占了庶子之功,十五年來瞞得滴水不露。 衛覦看向地上的癱子,“褚阿良,你還不說嗎?” 眾人又是一詫,難不成大司馬認識這個人,方才卻何以不提? 癱子時隔十五年又聽到自己的名字,沉默良久,仰頭慘笑一聲: “從前……聽三郎主夸衛郎君有過目不忘之能,今日始信。那年為三郎主出征餞行,衛郎君不過十歲吧,僅與小人打過一次照面,竟還記得?!?/br> 他混濁的眼珠環顧在場眾人,這些往日求告無門的貴胄高官,此刻的目光卻都落在自己身上,癱子忽然悲從中來。 他翕動破啞的喉嚨:“不錯,當年便是我隨三郎主赴邊,城困危難之際,也是我隨三郎主從犬洞潛出,沿黃河岸小路去往高辛部落,結盟求援?!?/br> “姓周的,你沒想到吧,我沒死?!?/br> 癱子艱難地挪動身子,爬到跪地的周燮面前,在他看鬼一樣的眼神中冷笑,“你還有臉質問,三爺為何要換大爺的衣冠,當年之事你不清楚嗎?” “當年,晉軍兵騎不敵北朝鐵騎,我朝連連敗退,羯人圍了我們最后一座固守的城池,眼看守不住,劉大將軍孤注一擲,決定帶兵出城死戰。一眾文員沒了用武之地,都躲在堡塢之內,聽得外頭喊殺沖天,大爺竟提議先擬好降書,免得之后戰敗傷及性命。 “三爺他大怒,言漢家子孫寧死戰,絕不降胡。他提出鮮卑與羯人歷來不合,黃河以西便有自成一國的部落群,若能想辦法出城去,向鮮卑人許之以利義,求結盟共抗后趙,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大爺說他異想天開,他為南朝之使,生死皆要保全風度不失,不肯離開堡塢。呵,狗屁的風度,不過是貪生怕死!三爺無法,只得強硬地換過使節衣冠——因兩國相交,只認使節文書,危急存亡之時,半分差錯也不能出,不然若鮮卑部落看見來者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萬一以為大晉輕慢于他們,又如何肯出兵相救…… “三爺慮事,萬無一失,他真是把什么都慮到了,事成于密而泄于疏,從換衣的那一刻起,他便是晉朝使節傅容。他怕離城后,大爺再作妖妄動,引起變故,便將離京前唐夫人給他帶上的四位武卒,分出兩個留下來扣住大爺,嚴加看管,三爺平生頭一回強硬,便震住了大爺。而后便帶著剩下的兩個武卒,還有我,還有姓周這廝,冒著火光箭雨鉆出城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