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節
少年模樣的紅狼用融雪洗去臉上的血漬, 就像舞臺的演員卸下妝容,露出野獸鮮明的金色瞳目 他很是感嘆:“一出精采的好戲吧?可惜我沒看到黑狼的表情,他氣壞了呢, 妳真正的信徒雅南已經被他大卸八塊了, 那慘狀可真是……嘖嘖,幸好我趁機逃了出來?!?/br> 蒔蘿終于明白了:“你就寄居在他血液,他是你的容器?!?/br> 先前的猜測只有對一半, 當初培養雅南的的確是紅狼的血rou, 另一半就像穆夏所說,這是一只卑鄙膽小的野獸,他怎么可能會甘心死去?他從未真心懺悔自己的罪, 所以在被殺死前就“殺死”了自己。 紅狼滿足又痛苦地深吸一口氣, 彷佛在回憶什么震撼精彩的表演: “狼血是永恒的詛咒, 曾經作為月女巫的妳,應該知道那位紅騎士里奧吧?他討伐黑狼時渾身沐浴狼血,就此成為狼王的容器,雙方都半死不活、痛苦糾纏,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我也舍不得這么對自己?!?/br> 惡狼慢條斯理地舔干凈手上的血,唇下露著森白的犬牙。 “我無所不知,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但觸犯禁忌會付出代價,哪怕是狼人強悍的rou身也不例外。每做一次預言,我的身軀就會腐敗,我喜愛年輕的孩童,因為只有孩童的身體可以撐久一點?!?/br> 假借少年姿態的紅狼躺在染成猩紅一片的雪地,他模樣純真,貪戀著余溫尚存的鮮血,就彷佛孩子仰臥在赤陽熱燙的楓葉毯。 “十幾年前我只是窺見了一點終末的影子,就差點潰敗成一灘不成形的血rou,恰好薩夏的魔女需要更多狼的精血做研究,我們達成共識,我用最后一絲力量選中雅南,從他身上看到的未來果然沒有讓我失望?!?/br> 蒔蘿這下明白了。怪不得雅南總是無法受控,一個人的腦袋有兩種聲音,就像住著活生生的天使和魔鬼,女神前頭安撫乖戾脆弱的信徒,后頭猩紅詩人幾句話就能再讓他重新陷入癲狂。 “我每日每夜都在雅南夢境中低喃。他是你的造物,那具受妳祝福的rou身比石頭還堅硬,即便潰爛只要回到黑暗中也很快能復原,可惜這孩子的靈魂太脆弱了,我不能對他傾訴太多,免得他精神崩潰?!?/br> 蒔羅沒說話。吸血鬼與即將孵化的天使一樣,都是女神身上的星石碎殼打造而成,漆黑的蛋是宛如永夜的背光面,殘留著漂泊于星海的冰冷,從中新生的軀殼就如潮濕陰暗的土壤一般,滋養著從冥河回來的殘魂。 但雅南這邊卻不知何時鉆進了一根惡心的蟲子,蠶食著少年本就支離破碎的靈魂。 猩紅詩人看出女神的排斥,他嘆一口氣,彷佛在對著一個不懂事的小孩: “不只是雅南和我,無數人都為妳付出代價,妳應該已經知道自己背負著何等巨大的使命,一切都如我所預言不是嗎?猩紅之月升起,新生之神復蘇……但蒔蘿殿下,妳的使命還沒結束呢,沒有我的預言,妳會像當年的克萊奧殿下一樣殞落,一樣死在黑狼手下?!?/br> “祂是被你們殺死的?!?/br> 詩人皺著眉,很是苦口婆心地解釋:“不、不,不一樣的,孩子,罪孽是分輕重的,西里斯之所以純白,是因為他是個愛慕虛榮的蠢蛋,他不肯讓自己的狼皮沾到鮮血,只愿意幫忙遮掩罪行;至于我就比較倒霉,謊言和陰謀都得我來,我這張嘴巴吐出的言語也永遠被詛咒,但真正可怕的是黑色的狼,那是個真正冷血嗜殺的野獸?!?/br> 他沾著地上的血漬,畫了一個血淋淋的圓月: “眾女神送給神子無數的禮物和祝福,祂就如同世界一切光輝美好的化身,但這位殿下只會創造,沒有半點自保的能力。直到月女神用自己的影子,月亮的里側,那永遠無法示人的黑暗做成了駭人的武器,” 蒔蘿護著手上潔白的蛋,紅狼的話讓她想起孕育吸血鬼的黑蛋,他們掀起的血瘟近乎毀滅了女巫的敵人——圣堂。 詩人用鮮血將月亮涂滿:“月影之獸,就是狼。影子是光明的隨從,光越強大,影子也越強壯,直至一切歸于完全的黑暗或光明?!?/br> 看著雪白的月染上烏血,少女神祇心中慢慢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所以無知的孩子啊,妳不會希望我被霍爾卓格的黑狼吃掉的。當三塊狼皮重新完整,他會比你想得還要強大。真正的狼會擁有追逐日月,吞噬光明的力量;妳的神輝所照耀的地方,都將被他陰影壟罩,現在,妳愿意繼續聽我說嗎?” 紅狼說著駭人的事實,雙目炯炯發亮,彷佛擦亮的銅鏡,完完整整倒映著少女纖瘦的倒影。 遮住耳朵,遮住耳朵,不要聽信紅狼的花言巧語……女巫們在新月和營火的照耀下玩鬧。蒔蘿想著她們的歌聲和警語,卻也想起那晚大家用寶石瓷牌占卜未來,自己不經意間抽出了那張漆黑的狼牌。 也許穆夏說得沒錯,一切早就注定了,諸神一直看在眼底。 “到頭來就像女巫和狼人,妳和黑狼,永遠沒有盡頭的爭斗,永遠被詛咒的宿命??蓱z的孩子,妳會和克萊奧殿下一樣困在人間,永遠無法成神?!?/br> 預言是禁忌,它是神明的夢囈,一旦有了觀眾,便成為魔鬼的低語。 紅狼口吐著未來,也口吐著最可怕的詛咒。他太清楚如何蠱惑人心,就像數千年前他說出世間第一個謊言和詭計,半神因此殞落,圣獸永墜黑暗,從此罪的名字就誕生了。 少女清脆的聲音打斷紅狼的暢想: “所以我為什么一定要你的幫忙?” 蒔蘿看著那張囂張的臉,決定好心提醒他:“你知道我是月女巫吧,對付你們我挺在行的。就算真如你所說,我也可以搶先黑狼一步殺掉你,剝下你的皮獻給女神殿,殿下們應該很樂意賜予我更多庇護和力量,我再去處理黑狼,這樣不是更好嗎?” 猩紅詩人:還能這樣玩??? 他的表情凝固一瞬,似乎沒有跟上對方的邏輯,他還把蒔蘿當作那位慈愛天真的舊神替代者。 少女神祇笑咪咪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塊送上門的毛皮大衣。 紅狼下意識整了整姿勢,不再這么散漫。他冷冷一笑:“就算殺了我,妳也逃不出去,妳想怎么跑贏一只狼?他肯定把妳的氣味都記得熟透了?!?/br> 提到氣味,少女沉下臉,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回憶。 紅狼輕聲細語,溫柔的口氣就彷佛蛇信滑過耳垂: “我親愛的孩子,妳以為憑妳一個人是怎么走到這里?直至覲見克萊奧殿下?我在妳迷茫的時刻將雅南送到妳身邊;又在妳與黑狼爭斗時,用預言警惕妳。妳是我精心呵護的花朵啊,我如此這副血rou的慘狀,都是為了滋養妳的存在,我不是妳的敵人,我是妳的朋友,妳的狼?!?/br> 他近乎趴伏在地上,姿態無比低微: “在妳脆弱的時候,我為妳送來雅南;在妳迷茫的時候,我送來詩歌;然后是現在,我終于來到妳身邊了?!?/br> 他在扮演雅南,扮演一個信徒的角色。蒔蘿打量著黑發金眸的少年,除了眼睛顏色,他幾乎與雅南一模一樣,連同雙眸發亮的渴望,女神的神權有所回應——那是絕望之人的掙扎。 拜佛勒庭的童魘、傳說中的詩人——猩紅詩人以臣服的姿態,低下頭跪在女神面前: “新生的女神殿下,我是站在妳這邊的,妳沒有其他選擇,讓我們一起來對抗黑狼,拯救人類吧?!?/br> 少女赤/裸的腳踝踩在雪地,漂亮得像一對白鴿,紅狼只看一眼就覺得渴望,忍不住舔舔嘴。 若是以前這就是他今晚的佳肴,但今后若是不能滿足食欲滿足愛欲也可以……..紅狼現在有些明白黑狼和雅南的心思了,再沒什么比一位純潔美麗的少女神祇更誘人的獵物了。 他抬起頭,少年金色的眼眸挑著水光,毫不掩飾誘惑的氣息,與黑狼相似又不同,醇厚的麝香帶著一絲危險的辛辣。 “我從雅南那里知道妳與那只黑狼的糾葛,妳若需要,我也可以是一只忠誠乖順的狗,我的毛皮比他更漂亮溫暖,我還會唱歌作詩呢,更別說是取悅女神…….” “停!停!停!” 少女連連往后退,彷佛他說出了比詛咒更恐怖的話 猩紅詩人愣了一下,卻依然充滿對自己魅力的自信:“殿下若是嫌棄我這副模樣,我也可以換具身體……” “再換也沒用,大爺,你好歹有上千歲了吧!要點臉吧?!?/br> “大……大爺?”少年面容的紅狼再也維持不住臉,他所妄想的 “純潔美麗”的少女神祇正滿臉嫌棄看著他。 “你都叫我孩子了,你不就是大爺嗎?”還服侍女神,老狼吃嫩草,呸! 不是同個世界,也不是同個世代、更不是同個物種,她怎么可能相信他? 蒔蘿懶得和他廢話:“上次想和我合作的狼叫西里斯,就是你說的那個蠢蛋,你清楚他現在的下場吧?” 詩人安靜了一會,金色的眼瞳縮起利刃般的光。 紅狼猛地躍身,終于露出真面目,一瞬間就要朝女神撲來。 蒔蘿不躲不閃,她好笑地看著卡在面前的紅狼,示意對方低下頭,只見紅狼的四肢早就被牢牢禁錮在土壤下,動彈不得。 銀白和碧綠相映成輝,嫩芽從融化的冰晶中展翅,山林女神的白梣樹權杖正緩緩從霜雪中復蘇,盎然的綠意不知何時已經籠罩二人。只見無數結實的根須從地底鉆出,緩慢無聲地綁住惡狼的四肢,一點一點將他往地下拉去。 如同姬瑪借著月女神的光輝顯世,新生的女神冥冥中有所感知,借用大地三姊妹的權柄制服住了虛弱的惡狼。 “這是個誤會!妳在做什么?妳需要我!妳需要紅狼才能對抗黑狼!” 小女神冷漠地看著陷在大地的惡狼:“我不需要紅狼,更不需要紅色的魔鬼?!?/br> “魔鬼?” “那些圣主說的話,我聽得懂?!?/br> 那時面具被打落,圣主們用墮落的半獸姿態發出嘶吼,女神清楚聽見了嘶啞難解的獸語 【……救救我,是紅色的魔鬼……】 【……這和他說的預言不一樣……. 】 【………紅色的魔鬼………猩紅詩人!】 “你還想要用你的言語欺騙多少人呢?我不過是又一個圣主和血玫瑰罷了,我們都是你為了擺脫詛咒的祭品?!?/br> 蒔蘿看著紅狼,沒有感覺到憎恨,只有無盡的惡心,就像看著密密麻麻的蛆蟲從光鮮的果rou鉆出,惡狼孕育的罪惡早已在人心深根發芽,他們的確都是狼的子嗣。 “總是甜言蜜語的卡希爾,克萊奧對你的期待是錯誤,幾千幾百年過去,你永遠都不會悔過,也永遠無法得到救贖?!?/br> 早已遺忘在千年前的名字就像一個可怕的咒語,本來還在尋找破口的惡狼突然發狂,他露出尖牙,猩紅色的毛皮取代血污開始覆蓋全身。 半獸姿態的惡魔對著蒔蘿齜牙咧嘴:“愚蠢的女人!妳真以為自己能代替那位殿下支撐整個世界嗎?!妳救贖不了任何人!” “喔,我想拯救的只有女巫和我庇護的信徒,拯救人類只是順便而已。預言災難的能力給你真是浪費了,猩紅之月從不存在,只有一個迷路的星星,我不是救世主,更不會拯救像你這樣的敗類?!?/br> 她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與狼謀皮,看對方方才的態勢,誰知道中途會不會改變主意,一口吞了她,搶奪她的神力。 蒔蘿瞪著那張熟悉的臉,她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壓抑著怒火。 女神冰冷地宣判:“雅南是我的眷屬,你這個污穢的魔物哪來的膽子敢利用我的眷屬?!?/br> 堅硬的樹根刺入皮膚,滲出的鮮血與猩紅的毛皮融為一體,虛弱的惡狼拼命在地上掙扎。失去爪牙,他就像拔掉毒牙的蛇,丑態百出,那張屬于雅南的臉孔涂滿血和泥混成的污垢,彷佛重新回到丑陋的血rou原型。 蒔蘿對雅南抱著一種特殊的包容,他也是女神庇護的羊群中的羊;一只黑色的羔羊。她會懲罰他,但也只允許自己懲罰他。 蒔蘿在心底感嘆,她還沒進入眾女神殿,就開始有女神的脾氣了。 看著女神即將離去的背影,猩紅詩人大喊:“妳不能沒有狼!妳會后悔的,孩子!妳可以斷開我的四肢,給我下禁咒都行,妳需要一只狼!我不騙妳!” “本女神已經有狼了,雖然現在不太聽話,但他一定會是我的,至于你,沒有人想要油油膩膩的老狼?!?/br> 蒔蘿滿意地看了紅狼最后一眼,感覺功德圓滿。 她逃狼追,繼銀狼、黑狼,她終于集郵到了紅狼。少女的冒險就如同那色彩繽紛的大寓言,即將告一段落,接下來就可以請他放心去死了,完美。 可惜光憑樹根殺不死狼人,蒔蘿糾結一下,還是叫喚不出神器,來個天譴之雷,她也只能把紅狼留給命運了。 看著少女頭也不回的身影,猩紅詩人再也無法維持風度。 他破口大罵:“我親眼所見,我也親口詛咒,天空不再有光明,大地的生靈都將淪為群獸之宴,愚蠢無知的女神會淪為那只黑狼的禁臠!” 女神扔下最后一句話:“那就如你所預言,快去死吧?!?/br> 無法動彈的紅狼撕心裂肺地詛咒著,高唱著不詳的預言:“大地哀働,黃金的蠟燭淹沒空洞的水晶棺…….?!?/br> 猩紅詩人勉強伸出爪子劃開了手的束縛,他繼續唱著詩歌,以麻痹女神的耳目: “藐視月光的野獸…….” 歌聲頓了一秒,很快又繼續響起:“罪孽的王冠…….綴滿熟爛的冠…….果實,群獸的酒宴享用…….血rou……” 詩人結結巴巴地唱著,努力想找回自己的聲音,另一個更為清澈的少年聲音代替他: “我們就直接跳到宴會閉幕吧,你的戲份應該結束了?!?/br> 祂的到來無聲無息,就像日落的影子覆蓋大地。 魔鬼害怕的只有真正的魔王,紅狼發狂地往地上撲抓掙扎,釘錮四肢的樹根被應聲拔出,猩紅的毛皮涌出汩汩鮮血,就如騙徒曾經遞來一杯杯麻痹圣狼的葡萄紅酒,所有罪惡終于到了償還的這一天。 失血的手腳不聽使喚,瘦弱的紅狼抬頭,看到了那頭真正的惡獸,那只偉麗巨大的月影之狼彷佛從記憶最黑暗處復蘇而來。 “涅穆耳?”猩紅詩人下意識喚出那個埋葬千年的名字, 那只外表兇猛卻天真無知的圣獸,在他的欺騙下,毫無戒心地喝下了參有毒藥的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