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擊潰她的尊嚴、她的靈魂,這才是魔物應該做的事?!?/br> 刺耳的話語伴隨破碎的雨珠, 一字一句顯得格外清晰。 鮮紅的傘緣彷佛憑空劃開的傷口,稠白的水珠沿著邊緣串串滴落,地面水花迸濺。傘下的白衫藍裙依然纖塵不染, 但裙下的腳踝已浸泡在污泥之中,濕黏冰冷的觸感如腐爛的手, 緩緩將少女往下拽去。 野獸不由得深吸一口氣, 雨水混濁了一切, 卻也帶來了一切。腥濕的青苔、迸發的孢子、以及裹著花粉的冰晶塵?!?.還有一絲絲隱隱誘發的青澀、宛如梅果的香氣,那是魔狼最喜愛的氣息──鮮活的恐懼。 “這才是妳應該要問我的吧?” 騎士的眼神依然碧澄如洗,沉靜得近乎挑釁。女巫們知道眼睛透漏著靈魂的本質,而那雙郁綠的人類瞳目生有淺亮的金斑,狼的注視就藏在其中,準備伺機而動, 一口咬住獵物的命脈。 “詩人總喜歡悲嘆命運, 妳不好奇我想起什么嗎?” 不好奇,一點不好奇,好奇的小紅帽就是問了太多才被一口吞掉。 灰蒙蒙的雨霧吐出濕冷的舌頭, 沿著背頸淌下一層冷汗, 蒔蘿緊緊握著傘把,就像在握著唯一的救命稻草,但她清楚, 自己死死捉住的是逃跑的沖動。 她發現自己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因為面對的是穆夏, 所以沒算計過任何彎彎繞繞,她抱持著一種近乎盲目的天真和信任,直接向對方索要答案。穆夏肯定不會做什么壞事的。月女巫想著和忠誠可靠的使魔一起解決迫在咫尺的末日, 多簡單啊。 棘手的記憶盒子像一顆不定時炸/彈, 女神冷靜地抽離自我, 打算等有余力再慢慢拆解,將傷害降到最低。 但她忘了人性的懦弱、忘了姬瑪的誡言,也低估了那份遺漏的重量,又或者,她從未真正認知過自己,也沒有了解穆夏的全部。 恢復的記憶如一滴融入清水的墨,已經有什么悄然無聲地改變了眼前的少年。 她聽到穆夏低聲喃喃:“去他的詩人,我已經受夠被諸神愚弄的感覺了?!?/br> 蒔蘿有一瞬間以為對方看穿自己的真實。 卻不想騎士突然用力捉住她的手臂,濕熱的大掌按住那道小小的舊傷,溫涼的薄膚近乎一體,沿摹掌紋的雨水恍若流淌的血液,少女有一瞬間感覺到了疼痛。 “我曾發誓絕不讓嘴巴被人血玷污,就算面對匪徒和人/渣,我也時刻告訴自己要用劍而不是牙,所以妳問我為什么要咬妳?” 雨水有一瞬的凍結,而后顆顆迸裂,如雷貫耳,蒔蘿以為有其他人在說話,但她盯著對面人張闔的嘴巴,確定這句話是從穆夏嘴里說出來的。 那個滿口離不開蘋果的情話、笑容乖甜的少年,現在是在告訴自己她比匪徒和人/渣還要糟糕? 蒔蘿渾身發冷,感覺自己瞬間被人扔入暴雨之中,她的腦袋除了雨聲什么都無法思考。 哪怕面對多少魔物都不曾退讓,但此時少年一句話就讓半神女巫近乎崩潰,她說不上是想逃避穆夏,還是不敢面對那個陌生的自己。 鮮明的記憶歷歷在目,老舊的傷疤癢得發疼,那個女孩背離指引的月光,一無反顧奔向幽暗的星海,然后,出賣了一切。 那個叫蒔蘿的小女孩,背叛了大女巫,背叛了自己……還背叛過穆夏嗎? 頂蓋的傘骨投下陰影的爪,壟罩她半張的臉龐。狼可以聽到驚慌的氣息像亂竄的小鳥,少女彷佛被打濕翅般瑟縮在傘下,似乎只要伸手就能牢牢拿捏在掌心。 穆夏直直盯著蒔蘿的臉,從未有過的虛弱和蒼白,也是從未有過的觸手可及。 月女巫的確是狼的克星,他可以閉著眼睛哄騙那些圣道師,但光是對她吐出一句惡言惡語就近乎耗費他所有力氣。 但一句就夠了,足夠黑狼蒙蔽月光,蠱惑女巫的神智。燥熱的魔力在體內越發喧囂,滴在身上的雨水也越發冰涼,他如身處冰火之中,悔恨和狂喜的情緒分裂成了一人一獸,在腦中激烈交戰。 騎士的修養要求他立刻停止恫嚇,跪下來親吻女孩的鞋尖,不惜一切請求原諒,但另一個邪惡的聲音卻低吼:就是這樣!繼續迷惑她的心靈、擊潰她的尊嚴、她的靈魂,這才是魔物應該做的事。 對啊,你不是都想起來了嗎?她曾經如何像一個月女巫一樣欺騙你、獵殺你! - “穆夏大人怎么還沒跟上來?”有圣道師突然出聲問。 布倫丹正一臉不舍地灌完牛皮囊里的蘋果酒,啊啊……丁香,橙皮、還有香辣的姜泥和烘烤的蘋果,豐純的美液驅散所有寒意和疲憊。穆夏知道圣父愛極了薩夏蘋果酒,專門給他準備了好幾桶。 圣父瞇起眼睛,煙雨蒙蒙,隱約可見一頂俏生生的紅傘,以及傘下那對朦朧曖昧的輪廓。 蘋果酒滲入舌尖的甜意讓他忍不住笑:“讓那孩子休息一下吧,好不容易才能和沒有長尖牙和利爪的姑娘說說話,你總不能指望我們親愛的銀騎士每天都在和魔狼搏斗吧?” 其他人會意,眼神交流了一會。怪不得穆夏大人不惜離開動蕩的薩夏,千里跋涉趕來圣城。服侍至高神的銀騎士要想打破戒律,就得必須親自來到圣城洗罪,求得上層赦免。 也許過不久霍爾卓格家又會錦上添花,在斬殺魔狼之后,迎來一位高貴美麗的女主人。 霍爾卓格的騎士微微一笑附和:“大人是斬殺魔狼的大英雄,在至高神榮光之下,肯定會讓他如愿以償?!?/br> 他手下一條粗繩死死拽著強壯敏銳的獵狼犬,大狗發出焦躁的哀鳴,不時掉頭想跑回去。 狼的視野極好,騎士瞇起眼睛就能看到傘下的動靜,心里暗暗道:加油啊,大人,我可是冒著斷手指的風險把擋路狗給綁了。 - 傘外的細雨滯郁而沉寂,傘內卻是另一個世界,絲綢和竹竿撐起一片春和的繁花錦簇,顆顆水珠為傘緣綴上一圈晶瑩,就宛如舞廳垂掛的水晶吊燈,英俊的騎士傾前圈住了少女腰身,彷佛想邀請她在雨中/共舞。 少男少女緊緊相擁,童話成真。但只有蒔蘿可以清楚那雙澄碧的眼瞳開始混濁,一絲妖艷的金若有似無地閃現,當撕碎那層美好如童話的偽裝,底下是大人一遍遍叮嚀在耳的警語。 魔狼的言語是詛咒;魔狼的爪牙玷污rou/體;魔狼的眼睛則能勾人心魄。此時少年的眸子金綠交融,清透的綠染上艷陽的熱度,宛如熟透的橄欖、結晶的琥珀;狼的眼睛可以看穿人類,反射他們的丑陋和欲/望;它可以吞噬靈魂。 另一只手拉起少女,輕輕在對方手背印下一吻,就像男士邀請尊貴的女士踏入舞池。但沒有停止,少年扼住少女的手腕,輕松卸下她微不足道的抵抗,一路沿著手臂,直至那塊傷疤。 正如那晚,他至始至終都沒有移開眼神,魔物的眼睛深深攫住少女的靈魂,不讓她有掙扎清醒的空隙。 她可以感覺到他噴吐在皮膚上的熱氣,以及尖尖的犬牙抵著傷疤,像是在核對上面的牙痕。 “好懷念啊?!蹦孪臐M足地輕嘆出聲。 舊傷被尖牙輕輕啃弄,似乎是提醒少女不要好奇,他懷念是自己?還是柔軟的皮膚?又或是咬破皮膚后底下噴涌而出的甜美血液…… 他一路往上,埋入少女的肩窩和濃密的黑發,輕慢冰涼的舉動像狼用爪子翻弄著白兔,盡情享受她的柔軟和脆弱。 “我一直記得那片被月光監視的森林,還有妳對我所做的一切…….” 不要說!不要說出來!潘多拉的盒子被死死遞在眼前,手指就扣在禁忌的鎖頭上,身前的穆夏笑得依然溫柔有禮,唇下的犬牙卻讓這個笑多了幾分殘忍。 “我告訴妳吧,妳的殘忍和可怕,以及我的憎惡…….” 白色的炫光突然在二人之間爆開,狼王被炸得一時失神,但月女巫卻看得一清二楚。 【我受不了了??!我告訴你這只色狼,休想動我女神一根寒毛!】 盛怒的月精靈白翼大張,鱗粉與雨水騰起一陣閃亮銀霧,宛如大片星云的塵埃,那顏色遠比魔狼眼底的金色更炫麗奪目。 神智重回少女的眼底,她害怕又期待地看著大發神威的月精靈,看著它拍拍翅膀飛到穆夏頭上,手上的鵝毛劍似乎也煥發著異常的神光,然后她就看著月精靈唰唰幾下割掉了……穆夏的劉海。 【魔物厭惡的事不就是好事嗎?蒔蘿妳從小就立下戰狼威功,又什么好害怕的!何況這只狼可不是一出生就長著銀盔甲的騎士吧?小時候茹毛飲血,肯定是做了什么壞事,才被妳懲罰!】 月精靈理直氣壯,用力踩踏少年柔軟的金發。 【看看他現在完好無缺的樣子,妳當時肯定又心軟了,怪不得會被反咬一口,還讓對方在妳面前亂吠亂叫!】 似乎還不解氣,月精靈舉起鵝毛劍,然后刷刷幾下……穆夏的左眉沒了。 蒔蘿:……. 月精靈完全不會看氣氛,它站在金發騎士頭上示威。小小的人就像拇指姑娘般,熟悉的黑發黑眸,潔白的雙翼如絲綢般翩翩閃動,手上舉高著那根尖得發亮的鵝毛劍,簡直就是小一號的蒔蘿神氣活現地踩在狼王腦袋上。 它一點也不怕,也不需要害怕,精靈從月光下沉淀的少女思緒誕生,它一睜眼就無比熟悉它的女巫,正如少女熟悉自己一樣。 蒔蘿眨了眨眼,她抬起頭,看著魔狼那雙能鼓動心神的眼睛。 穆夏好不容易回神過來,令人厭惡的月/光/氣息讓他警戒地看向四周,雨傘被突然移開,猛烈的風雨立刻往他臉上瘋狂撲打,同時還有一把傘火辣辣打在頭上。 “說人話!說人話!好好人話不說,偏偏動手動腳!” 沉寂一晚的毛毛細雨突然變臉,少女任由暴雨浸透她的頭發和皮膚,清涼的雨露是來自水女仙的祝福,突然狂怒的大雨也彷佛在給女神助威,隱約可以聽見雷電低吼。 她毫不害怕,在無人的暴雨中與狼對峙。就算隔著大雨如瀑,狼的一雙金眸依然亮得驚人,穆夏安靜地打量她,他意識到自己的魔力被另一股更為強大的力量打斷。 這不是他所熟悉的軟弱無能的人類,是狼人的克星──月女巫。 迷戀獵物的狼沒有放棄,而是踩用更為謹慎的腳步:“妳真想知道?” 金色的眼眸流轉著近乎妖媚的光,少年似乎又想故技重施,可惜前提是他沒有失去半邊的眉毛。 蒔蘿毫無波動,她給予這頭壞狼的響應是把雨傘當武器,啪啪往對方身上打: “這不是廢話!在這里陪你淋雨淋了半天,結果你云里霧里說了那么久,我到底做了什么?是虐了狼還是閹了狼!別再做謎語狼了,你快說出來給我死得痛快好不好!” 看主人突然爆發,溫順的大白鵝也一秒暴起,對準少年的腳又咬又啄。 “……女、女孩子怎么能說這樣的話!什么閹了……” 一秒就被打回原形,穆夏在雨中狼狽躲閃,但就算是暴雨也冷不下臉頰的燥熱。 “這時候才想起我是女孩子了!道歉!虧你還是騎士,道歉!為你剛才動手動腳道歉!” 狼王左閃右閃著身下的大白鵝,明明生得與羊群同樣純白,同樣弱小,卻比任何人都還要兇猛,死死護著自己的地盤不容許他人進犯 她為什么總是無法控制? 永遠都捉不??! 心一橫,他咬牙切齒:“要道歉也是蒔蘿你先道歉!” “我憑什么道歉!你說了半天我對不起你也說不出我哪里對不起,倒是你先對我動手動腳,以前還狠狠咬我一口,現在還留有證據呢!” 之前滿身破綻的女孩現在無懈可擊,本來是弱點的傷疤被她當成反擊的武器,穆夏啞口無言,簡直嘆為觀止。 少年面無表情,語氣毫無波動,快速道:“所以是我不對,我在月光森林被妳用銀箭獵殺,妳在那些月女巫面前發誓說要剝掉我的狼皮,割下我的狼頭,獻給月女神和那個叫安柏的女巫,這些全都是我一人的囈語?!?/br> 蒔蘿愣了下,她那么兇殘? “我真這么做?” 鑠金色的光在少年眼底跳動,他的沉默很有說服力。 “那肯定是你做錯了什么?!?/br> 穆夏以為自己聽錯了:“???” 蒔蘿點點頭,月精靈在少年頭上對她比一個贊。 “你想想,我如果真想殺你,之前在薩夏那里可是有多少月女巫,我們一起上都可以殺你多少次了。不過既然那的確是你的記憶,那我當時一定是氣瘋了才會動手,你在仔細想想,你肯定還漏了什么?!?/br> 月精靈盲目的護航卻也是一記狠狠的提醒,蒔蘿越說越豁然開朗,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殺個雞獻祭都要安伯幫忙;冒得被當成叛徒的危險,放走差點被淹死的rou桂;還有維拉妮卡給她下毒多少次,她都跨不過那個檻咒回去,怎么到了穆夏這里,她就立刻柏莎上身變成狂戰士? 去頭去尾的故事無法說明真相的全部,畢竟流星女神那里還抵押著一份記憶呢。在那個神秘的月光森林里,誰是獵人誰是獵物都還尚未可知。 聽完少女理直氣壯的承述,穆夏目瞪口呆為她總結:“所以前提是我做錯事,才被妳教訓?!?/br> 蒔蘿嚴肅地點點頭,她認真地猜想:“肯定是一件很大的錯事,我竟然會氣成這樣…….” 狼王被這位月女巫活生生氣笑了,他剛才怎么會傻到以為可以像迷惑其他人一樣愚弄她。 “原來,這就是妳說的pua嗎?” 小狼腦袋轉得極快,蒔蘿震驚他的舉一反三,下意識駁斥: “什么pua?你別亂用啊,講道理的事能叫pua嗎?” 穆夏的聲音隔著雨霧顯得悠遠不清:“但妳曾想殺我是事實,而有東西在玩弄我們的命運,cao控我們的記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