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傳奇,但含羞草 第76節
冷天道點點頭, 沒再說什么, 與他行禮辭別。 下山途中?, 路過山腰時,云不意朝昨日青鳥所在的位置望去一眼, 那里?空無一人。但上山的人很多,腳步聲與交談聲填滿了原本的空蕩寂靜,倒也讓人生不出遺憾和失望。 “前些日子我?的腿受傷,下不了地,我?孫女親自到山神廟為我?求來膏藥,現下我?的腿痊愈了,便想著過來上一炷香,感謝山神大人……” “若不是?山神大人為我?指點迷津,直到現在我?還是?人見人嫌的地痞流氓……” “我?妻子去世?了,她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到山神廟為我?們的孩子求一枚護身符,趁目前還走得動路,我?來幫她完成遺愿……” 無數的心聲如流水,從云不意耳畔滑過,融進常人看不見的信仰之力,隨旭日東升浩浩蕩蕩鋪陳于?整座昏云山。 又?有清風拂面,卷起花叢里?一片不知是?哪只鳥兒遺落的羽毛,再度吹向山頂。 云不意突然感慨:“神吶……真是?一個寂寞的職業?!?/br> 冷天道眨了眨眼:“你贊同他方才的話?” “哪句?他方才說了許多話?!痹撇灰庑Σ[瞇地看向他,故作不解。 冷天道捏著一角衣袖緩緩摩挲,面上仍舊不顯山不露水:“已許天下之心,難再許人——這句?!?/br> 說話間?,他垂下眼睫理了理袖口,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我?嘛……就我?個人而?言,不贊同?!痹撇灰鈸u頭,隱約感覺到他情緒不對,但細琢磨又?琢磨不明白,只能?如實回答道:“不過人各有志,做決定的人不后悔,我?們這些看客也不必為他惋惜?!?/br> 人各有志…… 冷天道將這四個字在舌尖滾過一圈,總感覺它?們暗含了贊同的意味,泛著揮之不去的苦澀,不免將內心本就壓抑的情感按捺得更深。 兩人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談論起下一個去處。 后來冷天道帶著這份后知后覺而?又?隱忍的情意,陪云不意走遍千山萬水,看盡世?間?風景,又?與他隱居在瑤池畔,終日相對,朝夕不離,仿佛是?他軀殼的延伸外化,而?非獨立個體。 他沉默地活成云不意的影子,不管心中?那些荒唐情絲如何瘋長,如何在深夜令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都情愿煎熬著,再沒有生過宣之于?口的念頭。 愛情是?短暫絢爛的煙火,冷天道不想討云不意片刻的驚艷側目,他要長進云不意的骨血,變成他無法割舍的靈魂的一部分?。 直到那個令他懊悔終生的未來到來。 云不意從來不會隱瞞冷天道任何事情,即便涉及到他自己的生死。 可他同樣?深諳語言的藝術,以及人族生來自帶的那種九曲十八彎的心思。 在某個平常的午后,云不意喝著瑤池邊上村民們送的花茶,用討論晚上吃什么的語氣對他說:“這個世?界出了大問題,需要我?修補修補?!?/br> 他說得太過輕描淡寫,以至于?冷天道絲毫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以為憑他的實力,再大的問題,也能?揮手解決。 他卻沒想到,這回云不意口中?的大問題,是?大到必須讓他拿命去填的窟窿。 神話紀末年,初秋,大雨瓢潑,響雷如鼓。 黑沉沉的蒼穹出現了兩道交錯的十字狀裂痕,將天空涇渭分?明地切成四塊,裂口如巨獸齒牙差互的巨口,雷霆閃過,照出刺目的猩紅。 與此同時,大地之上山傾谷突,江河傾陷,瑤池干涸,汪洋逆流。地殼寸寸開裂粉碎,沙塵四濺,被暴雨沖刷成一片泥濘。 無形而?磅礴的壓力充盈于?天地間?,縱然冷天道是?仙道化身也難以承受,只能?像其他生靈一樣?被壓迫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云不意的元神回歸本體,抽離根系,將龐大無邊的真身升上空中?。 靜寂片刻后,密集且緊促的碎裂聲響徹云霄,建木神軀仿佛傾頹的山岳、逐風的細沙,隨漫天星斗一同墜入深海、墜入世?界的背面。 在海鯨的哀鳴聲中?,幾乎所有仙人都義無反顧地奔向建木解體之地,一個接一個地沒入祂隕落后化成的星光,成為其中?一員,心甘情愿獻出苦修多年的仙力,為即將到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添磚加瓦。 每個仙人,甚至是?實力平平的修行者,都能?追隨云不意而?死,唯獨身為仙道化身的冷天道只能?看著。 他被迫從第三人視角,看見真正?意義上的天崩地裂、滄海桑田。 四極裂分?為四界,由建木神力托起,也被祂塑造的屏障隔開,互相獨立。各界落成時,磅礴的沖擊伴隨山呼海嘯般的巨響激蕩開來,無處不在,無所不往。 人、妖、魔三族生靈在如此偉力下顫栗不止,他們成了名副其實的塵埃,眼看就要被這猶如大廈傾覆的力量隨意抹滅。 生死存亡之際,仍然是?建木神力護住了他們——其中?還摻雜著部分?仙人靈力。兩種力量交織構成的屏障攔下了漠視萬物的毀滅性沖擊,這片天地才幸而?沒有回歸混沌初開時的死寂荒蕪。 到了這一刻,冷天道方明白云不意說的“大問題”究竟是?什么。 三族混居的世?界,大道蕪雜,終究有一日要分?開,彼此獨立,各行其是?。這是?無法避免的未來,哪怕是?建木也不能?阻擋,否則會帶來更嚴重的后果。 但若是?讓四界自然、或者在某個契機中?順勢形成,各族生靈免不了死傷慘重。如果過程中?再爆發種族大戰,局面會尤其糟糕,甚至埋下三族仇視對方的禍根,云不意絕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事發生。 他深愛這個自己一手創造的世?界,在三族中?雖然偏愛人族,不大中?意魔族,卻把他們都放在心里?。手心手背都是?rou,無論哪一方出現大量傷亡,對他都是?沉重的打擊。 所以他親自出手,在加速世?界分?離進程的同時,將一切代價盡數擔下。 云不意耗盡建木真身的神力,促使四界提前落成,并?以自身軀殼,為眾生承擔全部的沖擊。 他犧牲所有,與當?世?九成九的紅塵仙一起,為后世?的生靈鑄造了一方再無任何后患的天地。 冷天道想通所有事情之后,忽然感到十分?荒謬,看著眼前風煙俱凈的新世?界,發出沙啞低沉的笑聲。 他化身為人萬載,今日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蠢笨愚鈍,連那些從未見過云不意的紅塵仙都知曉他的目的,不惜燃燒性命助他一臂之力,自己日日跟在他身旁,卻一無所知,臨了了,還像他創造出的那些柔弱生靈一樣?被他護在羽翼之下,卑微茍活。 他應該像那些免于?一死的螻蟻那樣?,跪在地上感謝建木的庇護,感謝仙人們的慷慨赴義,慶幸自己還活著。 他應該回歸仙道,成為天道的基石,維持它?的運轉,替云不意繼續監督和保護這個新生的世?界。 冷天道太清楚自己應該做什么,因此他更加知道,自己不愿意做那些事。 云不意并?沒有留下什么要求,他走得太急太快,甚至來不及對冷天道說聲保重,顯得那樣?倉促和無情。 于?是?冷天道便能?心安理得地將一切責任置之度外,去做自己此刻最?想做的事。 他散去人身,意念回歸仙道,讓這塊因建木而?生的大道基石由內而?外崩碎,追隨隕落的神明而?去。 為祂生,陪祂死,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的圓滿? 新生的天道還未來得及運作,就因仙道的毀壞而?陷入沉寂,尚未完全誕生的意識從此沉睡不醒,人族的修行之路也隨之斷絕。 冷天道知道如此選擇的后果,卻依舊像那群坦然赴死的紅塵仙一樣?決絕。 在意識長眠的前一刻,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昏云山,想起山頂吹來的風落在青鳥的衣襟,想起那隱秘幽微的愛意和以人各有志為名的分?離。 冷天道忽然有些后悔。其實活成云不意生命的一部分?,和成為令他驚艷側目的煙火并?不沖突。 他分?明有無數機會可以坦誠心意,卻束手束腳,導致今日陪云不意同生共死,都不能?像仙人們那般坦蕩和理直氣壯。 昏云山的山神赴死時,可曾后悔那日托風送去的是?花瓣而?不是?挽留?青鳥生死相隨的那一刻,又?是?否遺憾過沒有堅持己心,而?是?縱容他的決定選擇放棄? 他們身死魂滅,從此同歸天地,是?一起落在枝頭的雨、相依相隨的云、風中?依偎的塵埃、彩虹中?毗鄰的色彩。 他們如今渾如一體,不必在意是?否后悔。 冷天道當?然也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內耗上,他把自己拆得支離破碎,平靜地跟隨云不意的腳步而?去。 在道法寂滅、心死魂消的一剎那,他忽然感覺有一縷風拂上面頰。風里?帶著尚未散盡的香氣,依稀與云不意常飲的花茶相同。 冷天道想睜開眼,伸手去捉這縷香氣,卻陡然想起自己已經?沒有軀殼,靈魂也在焚盡的邊緣,早就失去了感知外界的能?力。 大抵是?錯覺吧,是?自己太過眷戀陪伴云不意隱居的時光,而?在生命的最?后產生的錯覺。 冷天道這樣?想著,放任僅存的魂魄消磨殆盡,跌入無盡的黑暗。 黑暗深處,正?為他孕育重逢的美夢。 …… 歲月倒流,回到隱居的某一年,云不意著涼臥病在床,遠道而?來的訪客拿出銀針,說要幫他針灸,散散體內的風邪之氣。 冷天道倚在墻邊,看見云不意青綠泛紫的臉,忍不住想笑,又?感覺這一幕恍如隔世?,令人懷念。 “我?……”云不意裹著被子,吸了吸堵塞不通的鼻子,指著自己的臉倍感荒謬地問:“我?可是?建……健壯的修行者,體內怎么會有風邪之氣?我?書讀得少,你們可別騙我?!” “怎么會呢?”秦離繁板著小臉,把蔫壞的心思藏在一本正?經?的表情之下,“我?是?大夫,大夫不坑病人的。相信我?,你這風寒不用吃藥,讓我?扎幾針就好了。長痛不如短痛??!” 云不意半信半疑:“當?真?” 秦離繁點頭,秦方忍著笑也點頭。 云不意差點就跟著他們一起點了,直到看見針囊里?比自己手指還長,寒光銳利的銀針。 “……其實吧,我?覺得不用喝藥,也不用扎針,用被子捂捂汗也能?好?!?/br> 婉拒,婉拒了哈。 第六十六章 在云不?意的堅持下, 秦離繁遺憾收起針囊,放棄為他針灸治病的打算, 轉而?開了一帖后世治風寒的藥方——云不意特供版。 雖然“建木生病”這四個字,說出?去會被人當成腦子進水,但此時的云不意表現出的的確是風寒的癥狀。而?且,未來的他,在遇到秦離繁剛滿一年的時候,也曾經染過一次風寒。 他那次生病,震驚了整座洛安城的醫館與大大小小的大夫,這些大夫一邊排著隊上門為他診治, 一邊給自己外地的師父、師兄弟和相識的醫術大能寫信傳訊,研究靈草為何會生病以及生命的靈草該怎么?治。 鬧到后來,把遠在帝京的當世神醫都驚動了,老爺子拖著七十歲高齡的年邁身軀不?遠萬里趕來, 一番檢查之后,也像今日的秦離繁一樣,提出?要給云不意針灸散風邪。 云不?意幾?次婉拒不?成, 索性一頭扎進蓮花池里裝死?, 當時的場面大概是這樣的: “我不?針灸!死?也不?針灸!” “好好好, 我不?給你扎針了!你快上來!水里冷!” “那你立字據!” 老神醫沉默良久, 只能忍著大笑的沖動寫了不?會逼他針灸的字據,以及一份斟酌許久的藥方。 不?過,喝完三帖藥之后, 云不?意確實奇跡般的痊愈了。 一想起那個混亂中帶著詼諧和滑稽的場面, 秦離繁的嘴角便壓抑不?住地上揚, 再看床上雖然抗拒吃藥扎針,卻?姿態優雅的云不?意, 不?禁感慨,時間?確實是殺豬刀哈,能把如今風采不?凡的建木大神,雕琢成后世那個貪嘴愛玩性格還有點幼稚的云不?意。 “小大夫,你笑什么??”云不?意咳嗽兩?聲,見秦離繁邊寫藥方邊笑,聲音沙啞地問道。 難道是他抗拒針灸的樣子比較諧門,讓人家繃不?住了? 云不?意隨意一猜便猜中了答案,秦離繁卻?不?能承認,清清嗓子正色道:“沒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高興的事?!?/br> 想起未來云不?意的糗狀,也能算一件高興的事。 “什么?高興的事?”云不?意躺著正無聊,聞言,裹著被子身體往前傾了傾,“你說出?來,讓我們?也高興高興?!?/br> 秦離繁是個小機靈鬼,被他追問絲毫不?慌,思緒轉了一圈,在腦海中不?屬于自己的那部分記憶里刨出?一件不?久前發生的事,說道:“我之前路過倒星海,聽聞有不?少在那里生活的人族患上時疫。我怕疫病會大規模爆發,便過去看了看,沒想到病情被控制得很好,我到的時候,患病的人也幾?乎全?部痊愈了?!?/br> “啊……”云不?意欣然點頭,胸口因咳嗽牽動的悶痛都舒緩些許,“這確實是值得高興的事?!?/br> 說者無心,一旁聽著的冷天道與秦方卻?同時一愣。 冷天道突然問:“倒星海的時疫是幾?時出?現,又幾?時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