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傳奇,但含羞草 第7節
秦方這才坐直,松了手繼續說:“他確實問了類似的問題,意思很明顯,想上吊。我見不得有人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可萍水相逢也不好說得太直白,便問他,為何要斬妖蛇?他說……” …… “這蛇吃了幾個小乞丐?!鄙倌耆吮彻庾谏哳^上,身形單薄得像一片剪影,“他們在我快死的時候分過我半塊饅頭一杯水,雖然我不需要吧……但人不可受恩不報,我要替他們報仇?!?/br> 秦方揣著手笑瞇瞇點頭:“那些小乞丐可有親人同伴?” 少年支頭想了想,不確定地說:“似乎有幾個……” “救命之恩可不是這么就能報完的?!鼻胤降?,“將他們的親朋撫養長大,看護他們過完一生,才算償完恩情。你覺得呢?” …… “他被你忽悠住了?”云不意咔嚓咔嚓嗑著瓜子,“聽上去不太聰明的樣子?!?/br> “他是聰明人,只不過聰明勁凈用在找死上了?!鼻胤交⒖趭Z食,從他葉片底下撈了兩顆瓜子仁,被揪了頭發也不生氣,反倒意味深長地將他打量了一番。 云不意被他看得絨毛直立:“瞅我干啥?” “不如何?!鼻胤叫α诵?,“只是覺得……他大概會很喜歡你?!?/br> 對生活毫無期待的人,遇上對生活充滿希望的草。 想想就有趣。 云不意忽然感覺一陣惡寒,抖抖枝葉,從秦方手臂上滑了出去。 順走桌上本就是為他準備的瓜子,云不意探頭看向船外,煙波浩渺,一碧萬頃。 秦離繁抱著兩冊話本朝房間走去,看見他,伸手勾了勾他的嫩枝軟葉:“看話本去嗎?桃源山人最新力作?!?/br> “就來!” 云不意瞬間拋棄秦方這個無趣的老男人,呲溜一聲躥出門外,和秦離繁勾肩搭背一起離開。 秦方一笑,不多時又皺了眉頭,走到云不意剛才呆的位置往外一看。 江面上風止浪平,靜水流深,猶如一塊巨大的翡翠,來往其間的大小船只則似一只只偶然落腳,又飛快離去的蚊蠅。 這個比擬令他感到不適,抬手合上了窗扉。 …… 深夜,跟云不意看了一天話本的秦離繁吃過晚飯便睡下了,這一睡不知多久,等他恢復神智時,夜色已深。 秋夜的江面冷得駭人,可能是窗戶沒有關緊,秦離繁總感覺背后寒意涔涔,時不時掠來一縷涼風,即使用被子裹住全身也避不開風貼上來時詭異的感覺。 他翻來覆去倒了好一會兒,寒冷終于戰勝懶惰,掀開被子下床,把窗戶掖緊了。 彼時,云不意在瓷盆里睡得四仰八叉,不知在夢里怎么翻江倒海擒龍捉虎,枝條都長得又長又密,在附近的桌椅上纏鋪了一層綠色,主莖中間那片葉子后仰著,幾乎能描摹出一張呼呼大睡且哈喇子直流的臉。 秦離繁瞧著他無聲一笑,輕手輕腳回到床上準備重新入睡。誰知把被子蓋上的下一秒,他就感覺一縷冷風吹上了后頸。 霎時間,他渾身寒毛直豎,頭皮發麻。 門窗緊閉的船艙里,被子嚴嚴實實遮攏的后脖頸,為什么還會被風吹到? 除非那風的來源,就在被子里! 秦離繁霎時翻身躍下床鋪,腳步落地的剎那反手抽出束發的烏木簪,信手一甩,簪子化為吹毛可斷的利刃,被他高高舉起,重重扎向被子。 他的神情很冷靜,反應也很及時,刀鋒刺落得穩準狠,卻沒能刺穿被子。 被面上的花紋蠕動著組成一張人臉,雙眼是淌著血淚的窟窿,表情猙獰怨毒,大張的嘴咬住了他的匕首,細密而尖銳的尖牙如蟲足一般上下彈動啃噬著刀刃,不過眨眼功夫,他的匕首就被啃去了一大塊。 秦離繁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正要撒開手掏出新的武器大戰鬼臉時,忽然感覺額頭被重重抽了一下。 那是……柔軟枝條的觸感,帶著淡淡的涼意與一絲清香,令他想起陽光下曬得蓬松綿柔的蘆葦…… 幾乎是在這個念頭升起的同一時間,秦離繁眼中所見的景象開始扭曲變形,他忍著暈眩睜大眼睛,看見床榻漸漸變成秦方的模樣,左手捏著他的刀,右手圈在他腰上。 碧綠的草莖從頭頂垂落,云不意那三片形如含羞草的葉子像小巴掌似的啪啪啪拍著他的額頭,邊拍邊問秦方:“這個力道可以嗎?他醒了沒有?要不要再加個鐘?” 你當這是搓澡呢? 秦離繁心里好笑,開口想要吐槽,卻脫力地撲進了父親懷里。 “好了,他已經恢復清醒,師傅不用加鐘了?!鼻胤綋е鴥鹤诱痉€,還不忘順嘴皮一句。 云不意啐他一口:“別混叫,我又不是搓澡工!” 說完,他繞到秦離繁面前,語氣軟和下來:“離繁,你感覺怎么樣?難受嗎?” 秦離繁吃力地搖了搖頭,眼皮子像被漿糊黏在一起似的睜不開。 秦方探了探他的脈息,垂著眼簾思索片刻,將大拇指劃破按在他眉心。血色紋路密密漫出他的指腹,在秦離繁額上一閃,再度隱入皮膚。 “沒事了,只是靈神不穩造成的眩暈和困倦,這是他的老毛病?!?/br> 秦方向云不意解釋一句,抱起秦離繁又拎起花盆,朝自己房間走:“今晚他跟我睡,你也過來吧?!?/br> 云不意點頭,腦海中回放著不久前發生的事。 他和秦離繁同睡一屋,秦離繁睡下時,他正在重溫新話本的結局。 就在他回味完打算洗洗睡的時候,秦離繁突然一個鷂子翻身從床上下來,雙眼緊閉跟夢游似的走到窗邊,將關嚴實的窗戶打開又重重合上,再回床上躺下。 云不意本以為他只是夢游,沒多想,不料他剛躺下去沒有兩秒就又躥了起來,這回還掏出了秦方送給他防身的匕首,照著云不意的主莖就扎了過去。 云不意嚇得葉子都飛了,趕緊一邊躲避一邊驅使分枝找秦方求助。 秦方恰好被秦離繁關窗的動靜驚動,很快趕到,險險攔住了秦離繁的第二刀。 前面還好說,可他后面的舉動,就不是夢游能解釋的了。 從秦離繁房間到秦方房間需經過一條走廊,云不意出門就被凍了一下,回過神來,才發現江上不知何時起了霧。 霧氣不濃,輕煙似的浮在水上,掩著汀州小島影影綽綽,兩岸風景若隱若現。 云不意伸出枝條碰了一下,被凍得飛快縮回,錐心刺骨的寒意從尖端一路向真身蔓延,他不得不揮刀斬斷那一截,才遏制住寒氣擴散。 斷開的莖葉在半空就凍成了冰坨,墜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秦方瞥了水面上的霧氣一眼:“那是魂霧,當心凍著?!?/br> “多新鮮吶,我都碰了你才說?!?/br> 云不意咕噥著,將外放的分枝盡數收回自身,只留下主莖隨風搖擺。 “對你沒什么害處,凍一凍保持頭腦清醒也不錯?!鼻胤秸f著,顛了顛懷里的人,“不錯,比上個月重了好些?!?/br> 云不意偷樂:“你這語氣好像是在說自家養的豬崽?!?/br> 秦方也笑:“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似的?他若是像豬崽一樣好養,我能省不少心?!?/br> 云不意一愣,要素察覺:“你說我是豬崽?” “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br> 一人一草保持著低音量模式互損互掐,幾句話功夫就走到目的地。 云不意一邊揪秦方頭發,一邊伸長葉子作勢推門,冷不防一陣銅鈴聲幽幽響起,自霧氣深處傳出,伴隨蕩漾的波紋,如在眼前。 他瞬間止住動作,與秦方一起不約而同望向聲源。 只見濃霧里亮起兩盞昏黃黯淡的白紙燈籠,仿佛一雙無神的眼,緩緩逼近船側,確切地說,是逼近他們所在的這條走廊。 隨著燈籠載體劃出霧氣籠罩范圍,云不意才看清那是一艘漁船,烏蓬船艙上掛著燈籠,船頭有一名老人家撐桿。行船間,船體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艱澀刺耳,好像不堪重負得下一秒就會崩解。 但它依舊堅持到停在云不意與秦方身前,隔著一道扶手,半米高度,觸手可及。 老人抬頭,枯槁皺褶的手扶了扶斗笠,露出一張蒼老的窄面與一雙灰藍渾濁的眼睛。 他笑了笑,向他們拱手:“先生,老朽夜里行船,還帶著兩個娃娃,實在很是疲憊。能否帶我們一程?” 說完,他指了指船頭掛著的一個鐵制圓環:“您可用繩子拴著船頭,我這船很輕,應不會耽擱先生行程?!?/br> 云不意和秦方陷入詭異地沉默。 深夜,江面,霧氣。 破舊的小船,蒼老的船夫,還有兩個只聞名不露面的孩童…… 秦方偏頭湊近云不意:“你和離繁看的新話本里是不是有這一段?” 云不意狐疑地瞅他:“……你怎么知道?” 難道這濃眉大眼的家伙私底下也看了? 第八章 老船夫還在等他們回應,眼底似有笑意,船艙里的兩個孩子卻突然發出驚叫聲。 云不意一愣,也顧不上秦方有沒有看話本了:“怎么回事?” 老船夫淡然地放下船槳,進去看了看,又淡然地出來,用司空見慣的語氣道:“沒事,被夢魘著了。江上太冷,他們睡不踏實?!?/br> 聞言,云不意蹭到秦方耳邊:“船上那三位是不是活人?是就拉一把?!?/br> 秦方微不可察地頷首:“上來吧?!?/br> 這個點兒船上有巡夜的家丁,秦方讓他們將烏篷船系在船尾,把老船夫和船艙里的孩子帶到船上。 老船夫年紀大,動作卻敏捷利索。兩個孩子睡得很熟,即使被搬動,也沒有蘇醒的跡象。 云不意繞著三人轉了一圈,孩子是人,氣息正常,身上也沒有傷病。至于這老船夫…… 云不意繞著他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了許久,嘿,奇了! 他探不出這位是人是鬼! “靈草先生?!崩洗蛐呛堑毓笆?,并不因他略顯失禮的舉動動氣。 云不意反射性拱葉子回禮,忖了忖,退回瓷盆里,看秦方怎么應對。 秦方微笑:“老丈行船辛苦,我讓人收拾房間給您落腳。兩個孩子與您同住,您看如何?” 老船夫連連點頭:“再好不過的安排?!?/br> 說話間,有家丁來回,房間已經收拾好了。秦方派兩人送老船夫與孩子們過去,自己則站在長廊上,目送他們進入客房,才回房間。 他做事自有深意,云不意不著急問。等進了屋子將門窗掩上,才清清嗓子提醒他做好準備,自己有話要問。